正文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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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交部。
和煦的月光自白色的外墙透进来,打在宋之藤的脸上。
垂落的眉宇里饱含此生中遭遇最大的失落。
白天的公务繁重到让他暂时忘却悲痛,晚上,部会里的法语课是社团的课程,每周一堂,他跟着学,其余晚上则留在位置上继续苦读法语,他又替自己报了印度语,苦修,苦修,苦修。他的童年、少年、青年一直是如此熬过去的,累了吗?不,那是他摆脱困境的选择。
七岁那一年立定的志向,从未动摇,未曾改变。
只是,当他首度认清,在火焰过后,灰烬成了一切,他什么都没有了。
这是他硕果仅存唯一剩下的东西了。
社团课程很多样化,高尔夫球社,咖啡社,桥牌社,林林总总,大部分的人都选择那样的活动,玩乐与工作相辉映。
长官下班了,同事一个又一个接二连三也熄灯了。
“宋之藤,你还不走吗?”
一名同仁离开前问了问。
“嗯,司长要我等一份美国传来的资料,灯我来关吧。”
地球的这一方是夜晚,另一头才正要启动运转,部里随时都有人留守。
那位同仁多看了宋之藤两眼,不明白此人为何如此拼命,像拼命三郎一样无时无刻都处于战斗状态。他走回头,朝宋之藤打量。
瞧见桌上压贴着一张小小的卡片。
“你这东西可以让我一观吗?”
宋之藤微微浅笑,拿起压在压克力下方的小卡片。上方的字很端正,是宋之藤亲笔所画。
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曹植
那位同仁对宋之藤是心怀嫉妒的,不只是他,差不多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这个让司长拉拔的年轻人的表现。
找不出一分商业气息。
寻不出一点茍且敷衍的态度。
明明是最年幼的初出毛庐,却散发出最强大的威胁,他一来,所有人都绷紧神经,旋上发条,不能被比下去。
他放下小卡片,发现宋之藤也在看他。
“这东西不能给你。”那是支持他在混沌的人生道路中往下走的精神支柱。
眼神坚定如一只石碇。
“宋之藤,再怎么说,外交部还是有长幼的伦理之分,该熄灯了,你东西收一收下班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明天再来收传真。”
“……好吧。”
宋之藤作势把桌上的公文收妥,关上计算机。
的确如此,这里的人都想管教他。
不为什么,只因他太亮眼。
灼亮。
那是别人眼里容不下的光芒。
正此时,电话响了,是司长打过来的电话。
“外交部你好,我是宋之藤。”他瞅了那位立在一旁的同仁一眼,随即又向对话那端回报:“报告司长,……。”
长达二十分钟的电话一结束,方才那位同事也不知何时离开了。
他又开启计算机,揉揉眼,准备收取司长交办的文件。
看一看表,已是十一点。
把自己抛掷在工作中,时间一分又一分过去,日子一天又一天流逝,他丧母的痛楚也逐渐消退了。
只不过,另一个更巨大的重量,却在入夜之后等着他。
***
我彻夜醒着,很多事在心头盘桓。
人会回家,一是寻找安慰依靠,一是走投无路。
藤子在最近一段日子时常说不回家的,却又回家。当时的他,一定是想要某个依靠,还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我整夜沉思,观察他的想法。
此刻,我才警觉,原来我一点都不了解藤子。
他就像是个强人般,把所有事物揽在肩上,不轻易喊苦。
我把想了一夜的想法跟藤子讨论。
“藤子,我早就想买房子了,我们一起去看房子,你就当成是干哥哥跟你一起的家。”我只能说‘干哥哥’,我不能逼他。
那几日,他白天去上班,失魂落魄,晚上陪我去看房子。
我跟家人商量让他们汇钱过来。
钱不用担心,我是幼子,家里都是事业有成的人,我开口,三天后存款多了足以应付一栋豪华别墅房子的数字。
我审思藤子上班的地点在台北市中心,非得在附近不可,于是,我问他喜欢哪个地段。
最后我们看上了一间新大楼,三房两厅,窗口可以看见中正纪念堂。离他上班的外交部只要五分钟车程,二十分钟步行路程。楼下有守卫,二十四小时站岗,还负责垃圾清理,中庭花园设计成日式景观,花木扶疏。地下室有一个宽阔的停车位,这样的房子在台北算是难得。
我把他安定下来,他时常出国,省吃简用的他衣服就那几件,我替他买了一堆新衣,让他上班方便些。
渐渐地,他从阴霾中走出,开始恢复正常。
我拿出趁人之危的援手,等他回神时,霍然发现他与我已经共住一起,而且还是个狼窝。
他想抽身,我祭出一百种理由将他困住。
“我向部里申请宿舍了。”
“你敢搬过去,我就去你宿舍闹整晚。”
我拿出看家本领耍赖皮,我的贼术高竿,他这个君子只能气得竖起横眉,全然拿我没办法。
***
那天,我在故宫开会,突然被征召去支援导览。
“梧桐,指名要你导览。”组长向我解释。
“我没问题,只是还有会要开。”
“那边没问题的,有人帮你,你的人缘一向很好。”他笑了笑。
是啊,梧桐的桃花命给你们故宫捡了个便宜,同事之间恰似四海皆亲的好榜样。
我带了团从一楼,二楼,这里转那里转。然后,我望着另一头的团体,一群彬彬文雅的绅士夹杂在汹涌的人潮之间,藤子也在里面。
发光体。
我看着藤子,他发现了我,身姿傲立如梅树,举手跟我遥遥打招呼。
随后,在我与他都稍稍喘息的空档,我请他喝一杯咖啡。
他在我的座位转了一圈,发现我的桌上摆了一件物品,他十分诧异。
那是一只手表,是全世界限量的纪念表,当年教授参加一个年会送给我的。
我把表拿给他看,他怔了怔。
那不过是一只表,不过是表面里有一把藤蔓缠绕着梧桐树,不过是一个时针与分针及秒针一起走动。
我悄悄在他耳边,只对他一人说:“我梧桐,生生世世,分分秒秒,就要跟藤子缠在一块。”我故意探问他的反应。
我说这话时,四周的人都忙于工作,电话声,打计算机声,复印机声充塞小小一室,但我清清楚楚听得明白。
他说,梧桐,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吧。
***
他说,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吧。
我问,我是不是你的烦恼?
他回答我,你是一个意外,我没有能力处理。
他说这话时,左手支额,声音苦苦的,苦苦的,深陷火坑似地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