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换下了那身讽刺的红罗衫，着了烟绿色便服，怀凤坐在梳妆台前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化妆镜，就着晨起的几缕散碎阳光开始理起自己的装束来，简单的辫子盘头，一个随意的拉丝银钗，脸上用蛋形胭脂轻扑了两扑。镜里的人蒙着层晨露的淡淡白晕，泥金色的肤色与烟绿色有点不称，可是这样微微笑起的少女，确是美丽的。
    “凤主子，咱们走吧，迟了老太太恐是要骂的。”打理收拾好屋内的一切，兰喜还是很不放心地用那双略略粗糙的手抹了抹被角，又下死劲地抻平了被单，再向前将窗帘的摺拉的平平，“其他的会有丫鬟进来打扫，让我引着您赶紧去吧。”
    清晨的栉风园没有了夜的恐怖，不时还有鸟儿扑啦啦叫得干脆利落，唧唧啾啾地引逗着每一个平凡人的心。怀凤轻落落地走着，新的鞋子有些不衬脚，略微紧了些。
    刚走到栉风园的门口，就见一个穿着灰色棉布对襟盘扣褂子，梳着素髻，头发灰白的老太太绷着脸在等待着怀凤。
    “季妈妈好，给您请安。我正带着凤……凤姨奶奶，准备去给老太太请安奉茶。”兰喜忙不迭地福了一福。
    “季妈妈，您好，”在酱柜上站久了，最会看的就是脸色和眼色，怀凤一样福了，“没想到您老人家这么早。”
    “当不起，”她的脸松弛而苍老，可是却少可很多应该有的褶皱，她忙还着礼，“当不起，我们是奴才是下人，这不能乱了规矩，您若给我行礼，这可真乱了伦常。看时日老太太也快起来了，您也紧着点，跟着我走吧。”
    “您是童府的老人家，我是初来乍到，就是您的年龄也当得起。”开了话匣子，怀凤就不信，没人不欢喜被人捧的。
    季妈妈没有搭话，兀自地扭身带着怀凤走着。一张脸仍旧是定的平平的，波澜不惊，像兰喜下死劲抻平的床单。
    从一处斜廊转下，绕过一个假山，就看到了中式建筑的厅堂，这是一个大的有点像过年去拜拜的庙的厅堂，像一个能吞噬人的兽，里面藏着不知如何的魑魅魍魉。
    早晨奉茶仍旧是在后堂，所以怀凤有了点轻车熟路的意味。今日原是她第一日到童府，所以晨起童府的主子们都到了后堂一起吃早餐，平日的规矩是各楼有各楼的例，姑娘少爷们是跟着老太太吃，而太太们则因为各有各的缘故，有自己的小灶。
    季妈妈在怀凤伸腿迈入的时候伸手帮她拎起了罗裙道了声：“小心”，一旁的兰喜因没怎么见过大场面仍有些木讷。
    “凤姨奶奶好，老太太起身了，正往这边来，您先在这候着，等等就到了，今儿大太太身子不爽利不能来了，其他的主子都是来的。”鹦哥儿的嗓子没了昨日黑夜的禁锢，来的嘹亮的紧，像晨起的雀儿，唧唧啾啾，是剥了皮的菱角，爽利干净。能做到童府的大丫鬟，没这点手腕，想也是很难做的。
    “明白了。”怀凤点了点头，少言少错。
    “那我们先退下去取膳了。”几个人慢慢倒退着，走了出去，一晃儿的功夫，整个后堂就静悄悄地没了声息。怀凤本是低着头的，这会子没了人，却又大着胆子将头抬了起来环顾四周。整个厅堂很大，左面雕花蝠形隔栏后是一张长条洋式大桌和排得整齐的高背长椅，右面的一间，则是摆得齐整的麻将桌和洋沙发，茶几子上是用红木盒子摆得整齐的零食盒子。
    中庭则是就是昨日拜见时的地方，怀凤立在左堂槅门处，用一双大眼睛咕噜噜地瞄着。
    “奶奶，您慢点儿，早晨有雾路滑，慢着点。”突然，一声熟悉的官话传来，吓得怀凤猛地又将头低了下来，确是那个人。那次的偶遇，就是不久前吧。这世上的事情真是荒唐来荒唐去，谁能想到那日的“少爷”，竟在如此情境下成了她的小辈人。“三婶娘起得早，还住的习惯？”
    第一次这样仔细看这个人，怀凤竟忘了回答。这是标准北边人的打扮，挺拔的竹青马褂，却是一头整齐伶俐的短发，肤色是原应是白面此刻被晒了小麦色，反是映的牙齿整齐像粟米粒子般整齐像笋子般白净。
    “棋儿，大清早起来就看得你精气神足，去看看你叔叔来没来。婉儿，咱们这边走吧。”老太太的口气里仍是有着惯常家庭里的祖母对隔代的宠溺。
    “你也甭跟木头似的挨这里戳着了，如今是新社会，不作兴再让你们站规矩了。咱们家也不似那小门小户的难为媳妇儿。你也来吧，老季，给三奶奶取个短凳来让她先坐着。”虽是对着怀凤说话，可老太太连眼风都没有扫过怀凤。只是径直在二少爷和后来赶来的鹦哥儿搀扶下，坐到了主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