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锦绣的团花单夹被盖在怀凤和兰喜的身上，昨日的怀凤还夹裹在一条已经补过的家织土布的被单里，还能闻到楼下酱柜瓶瓶罐罐里飘出的淡淡酱菜气息。现在，身边只有在梳妆台上点燃的沉梦香和兰喜口里的韭菜味。
    “兰喜给我讲讲童家的情况吧，我睡不着。还有，跟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不用称呼我主子之类的了，兰喜，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所以，论起来我们实则是一样的，千万不要拘束方是。”
    “礼数是我们做丫鬟的断断不能忘的，其实，我以前只是粗使的丫头，对主子家的事不算知道，迁来南边的时候，大多数能发送的发送，有的本地就赎了身跟了老子娘回了家，有的年纪到了蒙主子恩典就赦了。我算是童家家生的丫鬟，出了这个门，也没了投奔，只好跟了主子来南边。”兰喜碎碎的声音，像一只正在偷窃的小老鼠，窸窸窣窣地擦着怀凤的耳膜。
    “那老爷呢，老爷是怎么样的人？”托了终身，便不由得关心，即使今天的下马威来的兜兜泼泼，像一场冷雨将她的心浇的透彻。
    “老爷是咱们童家的门面和支柱，以前听姐姐妈妈们说，老爷自小就比大老爷受人疼，因为老爷是太夫人亲生的，比大老爷的身世来的更体面。在北边的时候，我们老爷本是做官的，可是后来听说是上面换了大主子，老爷就不做了。”
    “老爷跟太太和张姨奶奶关系好不好？”没听到想知道的，怀凤直接不顾羞。
    “这个……因为太太身子不是很好，张姨奶奶又礼佛，所以老爷一般的来家都是住在您这层的房里，平日里老爷事情比较忙，都住在福熙路那边的小公馆里。可是，凤奶奶，我听说那边并没有女人的。所以老爷是好老爷，只是人冷点。说句我们做奴婢不该说的话，奶奶，能嫁来这样的家里，凭哪里算起也是您积得福气了，老爷虽不年少，终究还算硬朗……”说着说着兰喜突然也来了眼泪，想是论事迁心，到了自己的终身。
    “兰喜，你多大了？”为了安慰兰喜，消除她的难过，怀凤没在问下去，转了话题。
    “十六了，我六岁就到了童家，是被人伢子卖来的，因为是卖了身的，所以要留在这里。”
    “那童家还有什么人？”
    “大房现在有琴少爷和棋少爷，咱们这里有张姨奶奶生的婉小姐，与奶奶同年，名儿叫婉莹。他们都跟着老太太住在沐雨，就在西面跟咱们这楼是一样的。”
    “琴少爷和棋少爷如今多大了？都定了亲了么？”
    “琴少爷今年二十三了，出过洋，原是跟京城纪老爷家定了亲，本来早就准备着成亲的，现在突然迁到南边，据说纪老爷家又坏了事，所以就先放下了。二少爷因为到了什么大什么颠的国家读书，那个地方是不兴定亲的，所以少爷二十了还是一个人。别看我们二少爷去了那个都是黄头发蓝眼睛女人的地方，可是回来还是穿着咱们的马褂大衫，一样好看的……婉小姐就没那么好命，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是二房唯一的血脉，可是老爷并没有很偏厚，许是个小姐的原因吧，说起来老爷倒是很疼琴少爷棋少爷，咱们在南边和留在北边的产业都交给他们帮忙打理的。”
    “那宅子呢？”
    “管家里琐事的是喜管家和鹦哥儿姐姐季妈妈两位，要说，这喜管家原是大房的，也是家生的人，年高德勋的，对我们倒是好，就是年岁大了，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告老了。鹦哥儿姐姐和季妈妈因为跟着老太太管家，所以对底下人，未免严苛些。”
    “老太太呢？老太太怎么样？”
    “这个……我们底下人，不能说什么的。奶奶，天儿真的不早了，明儿还要去俸茶给各房，老太太起得早，照规矩媳妇们必须守着，因为奶奶是新来的，以后恐怕更要常常侍奉在老太太身边了，北边规矩大，奖的厉害罚的也厉害。所以，怕起得迟了再惹了老太太不喜，兰喜还是伺候奶奶歇了吧。”说着起身给怀凤掖好了脚头的被，又躺下拉了拉自己的被，准备歇了。
    怀凤一时没有睡意，在这样的夜晚，一个她曾经睡不着是想了一千次一万次的夜晚，那些书里讲得画里画得戏里唱得一个女人最重要最美妙的夜晚，不过也就是镜花水月的小洋楼里与丫鬟压声细聊的一夜。曾经她也还是怀着梦未出阁的女孩儿，赌了一个能让柳月白看她一眼的梦，赌上能成为坐在那个高高在上的上房听柳月白讲《石头记》的人，来到了这样一个地方。
    今日已经过去，当她闭了眼，明日所面对的一切就将是这辈子她要面对的一切，虽然怀凤很不堪自己在酱铺里这么多年的斑斑点点，可如今追溯起来，这竟成了一笔累积的财富，让她有了足够的力气去顶住这样的宅门里的敲打。幸而童家人口还算单薄，倘若真嫁与复杂的人家里，这日子，恐怕更来的为难。
    高卧在被翠竹掩映的栉风，没了平日“邦邦邦”沿街的梆子声，那怦怦的心跳都少了平日的节奏，忽快忽慢地错综在时间里。沉梦香的味道熏得人终于有了睡意，眼皮也松了下来，像关起的卷帘，今夜无雨，更无绿肥红瘦的愁绪，却不知将来到底人比黄花还是千里送荔枝的腾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