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一世 祁炼 第十六章 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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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倾尽一生,不为名,不求利,只因不想再负一个人,”
奚吟风目色轻漾,停留在远处萧煞静谧的林中,字字句句如轻敛过湖面的微风,清幽渺远,仿佛在诉说一个历经时光流转,却依旧荏苒不变的故事,
“他的一生,都被那个人左右,他要他披巾上马,一齐指剑向天,驰骋疆场,他没有犹豫过,他要他卸下戎装,褪去锐气,放手兵权,他没有拒绝过,甚至,他要他退到天涯海角,永生再不相见,他亦没有说个不字,”
“他说,他负过他一次,便拿余生去还……”
月明星稀,盛夏的夜里,却为何如此清冷。
如风缥缈的话语在清云殇耳边萦绕,他缓缓低下头,看着那手心里注定寥落半生的掌纹,久久不语。
谁负了谁?谁欠了谁?
谁等了谁?谁又――忘了谁?
很想告诉身旁的人,他没有负他,而是,他,负了他。
终究,负了奚少贤的那个人,却也是被自己负了。
他记起,
与那个人的初识,不是在高深冰冷的皇城,而是,繁花似锦的青阳山,不是那个大雪纷飞的寒冬,而是,暖日温照的初春。
那是自己初为人时,对天下世事懵懂不知,只是带着欣喜与浅浅的怆忧急匆匆跑下山,想去寻那颗不知遗落在何处的心。
山间溪流潺潺,水边,站着一个白衣少年,青鬓如锋,眉目如画。
那是清云殇见到的第一个人,一个从此便注定与他纠葛一生,缱绻百年的人。
初见他,便觉心惊。
似乎这个人,早已在那里等候千年,而自己幻化成人,只为奔赴这一场惊鸿。
而他,望见那袭遥遥而来的青衣,却也注定了一生兵戈戎马,只为当初许下的一诺。
莫说长生,就是整个天下,我都可拿来送你。
后来,便是十年刀光剑影,血染黄沙,征程万里,踏平九洲,白衣少年终是得到了江山,他回來寻他,可他,却忘了他。
他记得的,只是那腔无心的空洞,却忘了,他的心,早已交付他手上。
或许,他也永远不会知道,那袭青衣曾用最宝贵的东西,换得一身上可知天文地理,下可博古通今的绝世才华。
而那最宝贵的东西,便是与他初识的那段回忆。
他也曾说过,你想要的一世功名,你欲求的万里江山,我定会助你实现。
而他,也曾问过,谁将谁容颜,铭刻心间?
世事难料,无人能知。
倾君一世念,终只换来半生梦魇。
是谁错过了,
是谁放弃了,
是谁拒绝了,
是谁……遗忘了……
指尖轻起,拨弄琴弦,一下,又一下,拨的,是忆不尽的往事,
绛唇如杜若吐露清香,一声,又一声,诉的,却是道不出的离伤。
“落花轻吟,残叶殇音,孤影徘徊,浮生若梦。当时领略,而今断送,总负多情,君在何方,”
铿――
弦断,心惊。
奚吟风缓缓收了神,回眸凝望身旁那袭遗世的身影,夜色渐浓,比夜更浓的,是他脸上那化不开抹不去的惆怅。
“靖炀王,明日朝堂之事,在下先行谢过,”
拱手,正声。
“夜已深,还有人等着在下,”
起身,离去。
流云殿内,绮艳绝美的烛火轻轻跳跃,流下的不是蜡炬泪,而是情人殇。
那抹熟悉的身影正透过纸窗,印入眸子里。拢起衣袖,疾行而去,眼底是从未有过的决然。
浮生若梦,梦若浮生。
纵然又是一场清梦,我也会陪你做完。
晚风徐徐,吹乱了奚吟风耳鬓青丝,在醉尘亭中望着那抹离去的身影,注目良久。终是抬起左手,慢慢抚过那把断了弦的古琴,带着不忍,与怀伤。
弦断处,隐隐泛起微光,指尖轻拈,原是两滴,清泪。
“祁炼,”
两个字唤得很轻,很浅,如金针落地,却声声传到烛下人的耳畔,
“你回來了,”
尉迟祁炼放下手中书卷,闻声望去,案上红烛已燃去大半,看来亦是等了很久。眼眸深处是连日忧心留下的疲倦,面上却不忘浮开一抹淡若自如的笑容。
他,不想让他担心。
“嗯,”清云殇解下披风,淡淡一笑,“靖炀王已达苍焰,是你准他来流云殿的罢,”
“既是你开的口,我便信他,”
尉迟祁炼略一顿,很快明白,原来他俩已见过面。早前靖炀王差人携王印入宫,讨一枚到流云殿的通行令符,他给他了。
清云殇定在原地,倏地说不出话,宛若伫立了千年的青竹,闻风不动,落雨不躲。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直,一直看着那个人。
“云殇?”
耳边响起轻柔的呼唤,
“在想什么?”
手指触碰上眼前相距咫尺的冰冷脸颊,似乎还隐隐感觉到什么,
“你――”
从未见过这冷若冰霜,飘然于世外的男子露过这般表情,掺杂着不舍,愧疚,以及深深的眷恋。
心,从未如此般纠结过,他想看他笑,就算是不由衷,不留情的笑,也不忍见他眼底的哀伤。
“祁炼,”
早已苍白如霜的薄唇微微动了动,许多话,如今,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今夜留下来陪我吧,”
殿外青竹随风轻弋,远远望去,一大片墨绿皆似化在无边倾泻的月色里,汨汨流淌开来。
靖炀王的随行军,终是在翌日早朝前到达苍焰。
朝中上下,无不震惊万分。早有传言,靖炀王拥兵十万坐镇北疆,一向自恃甚高,连当朝天子亦不放在眼里。几次朝中盛筵,封疆拜礼,他均借故推脱。新皇继位十六余载,他竟是一次也未踏足过苍焰。与尉迟祁炼,虽行君臣之礼,却无君臣之实。
这样一个傲然于世的人,如今,却单膝着地,颔首跪拜于紫宸殿上。
就连向来凛冽如箭,沉静寡言的义信侯凤虞也不免轻蹩眉角,目光停在那袭惟有王侯才能着的明黄锦缎蟒纹袍上,许久,才又轻抬眼角,望向左侧静若处子,遗世飘然的清云殇。
“吾皇万岁――”
奚吟风朗声高喝,面色平静,只如那些为国尽忠的朝臣将相般肃穆,甚至让人察觉不到他眼底隐藏的,一点点,恨意。
抬首,却迎上那高高在上的天子投来的目光,温润却不失威仪,澄净却隐含期望,更多的,却是让人心安的信任,如同清云殇信自己一样。
他竟然,也信他?!
在北疆为王十余载,他爱民惜兵,雄踞一方,声名远播。这其中,有父亲的原因,奚少贤倾其一生想要完成的心愿,他会代他继续下去。
然而,奚吟风却也是暗怀私心。他不甘,不甘身为一代名将的父亲,最后落得如此下场,他记挂一生的人,竟也是将他推向半生颠沛的人。
那个人,凭什么左右他人悲喜,又主宰世间生死?!
可是,父亲倾力守护的东西,他却动不得。于是,他便要自立声威,喧宾夺主,让那远在朝堂的天子惧他,畏他。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换得一丝安慰。
“靖炀王平身,”
尉迟祁炼端坐于龙椅上,神色泰然,望着堂下对自己俯首称臣的男子,他能察觉到他眼里隐隐透出的不甘,只是这不甘,从何而来,却不得而知。
然,他无心深究。
奚吟风是云殇信任的人,那么,便也是自己可以倚重的人。
“靖炀王远赴国都苍焰,想来已是周车劳顿,朕已命人日夜不停,将荣远将军府修葺一新,靖炀王可暂住于此,”
荣远将军,即是奚少贤未封王前,尉迟承炀赐予他的封号。
“谢皇上,”
微一欠身,奚吟风低首退下,谁也没有捕捉到,他的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
早朝过后,紫宸殿外。
清云殇走到奚吟风身畔,望着脚下一望无际的皇城,还有那与天际相接的广袤土地,负手而立。
“国相欠小王一个人情,”奚吟风淡淡道,并不去看身边的人,似是在自说自话,可他知道,他在听,
“择日必还,”清云殇亦不动声色,面上浅笑,语气却犹如轻吐誓言般,不容置疑,
“有个问题,小王一直想知道,”
奚吟风忽地侧首,望向清云殇,
“国相这样尽心为他,缘何?”
“许是前世欠他的罢,这辈子来还……”
淡淡几个字,转瞬便随风飘走。
眼前又隐隐浮现那抹如日般灼热的白衫,他的眉眼,他的笑容,他的一字一句,辗转半生,终是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