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五章 蒙昧光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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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蝉苦短,巧伴淫雨和鸣,一片淅沥嗦罗之声敲打殿顶红瓦,更觉殿内凄清。
曹谦起身,四顾未见游昭容,一面为刚才梦魂所惊悸,一面则忧虑游昭容鲁莽闯宫,若是有个万一,边晁迎妓一事定遭暴露,心里不免急火上三分。
此时雨势作小,茫空依旧阴沉,一时不知自己睡到了什么时辰。曹谦细思一番,忽回想起游昭容先前所讲,“太傅若是不能答应,就请当没见过叶宁,叶宁也当没见过太傅”,此话莫不是要一意孤行去朝阳殿?他忍不住全身寒意四起,弯腰拾起墙边红伞欲前往朝阳殿。一行石子刻写的小诗蓦地让其驻足。
诗隐于红伞底下,看似用外墙剥落的红砖刻出来的。字迹清秀,刻力匀称,笔画张弛之间隐透一股心事重重的样子。诗曰:
夜酒飞星锁双月,
去止更漏听长琴。
山长身轻情难尽,
与君解珂辞草亭。
诗题为“神曲吟”。
曹谦吟了几番,乍觉此诗意境明朗却又怀有浓愁,两情相悦又不得终守之哀叹。一句“山长身轻情难尽”,便已道出人命贱薄,情之深重堪比金坚。他细蹙眉,想到此诗应是游昭容所作,如此感怀旧情之性情中人,应当不会卤莽才是。心里不免宽下几分,才想着打伞离去,忽闻院落大门猛被撞击。他登时警觉,悄悄掀开木扉窥探。
游昭容左肩处被刺伤,血口已被雨水洗成苍白,那一剑刺地极深,已露出肩胛骨一抹森白。显然是对手直锁心口而来,却被她躲开伤在了肩膀之上。她一面极力向曹谦这边奔来,一面又因失血过多而体力略显不支,勉强东倒西歪一路趔趄。曹谦正想出去,又一人影提剑自高墙那头落下,堪堪站定在游昭容身后。
游昭容微愣,知是对手追了上来,思忖着若是殿中曹谦还在的话,现下情况怕是要连累他。于是立刻回身笑道:“来吧,今日我便是死在你的手上,我也定不求饶。”
她嗓音铿锵傲然,毫无惧意。对手愣了愣,仰天大笑道:“我的好容儿啊,你怎如此不识实务?人命贵乎岂同儿戏?你若是告诉了我,我又岂会要你性命?”
“你休想!”
来人笑声骤止,度步打量她:“啧啧——自小便是贱骨头的命,不识抬举!”
曹谦将他二人之话细细听入耳内,凝视那后来者,忽觉几丝面熟。他着窄腿短衫,绣纹繁复,分明是个西唐角色。再定睛一看,那人发上结有黄玉饰物,乃是西唐皇族象征。他的眉目秀气,五官略有书卷味,只是此时神情鄙陋,若不然,与惠成公主倒颇有几分相似。想到这番曹谦猛一警觉,难道此人是秦王?若是秦王,为何追杀叶宁?
一时心内绞战,自己现下不出手,叶宁必凶多吉少,可若是出手,于秦王又怎么交代?细思之后,便又恢复沉冷。这秦王看似玉面弱姿,然出言却阴狠毒辣,若是他口中能蹦出刀子,想必叶宁早已体无完肤了。堂堂西唐皇子竟如此尖酸嘴脸,偏有一半流的是东埕的血。他不由感慨。但又反思,这秦王胆敢在东埕皇宫内开杀戒,想来叶宁必有其非杀不可的原因。若正面出手干预,这暗地里的梁子,可真要结上了。
“噌——”彼方秦王振剑出鞘,喝道:“本王得不到的,别人也妄想!”
游昭容冷笑:“我得到的,你却永远得不到!”
遭这冷刺,秦王脸色骤红,三尺亮剑破空,剑气忽而聚拢。他一倾身,迅捷如豹立时扑向游昭容。
游昭容急急后退,左肩鲜血又不断涌出,青裙上落得斑迹狼狈。她身负重伤,本就力气耗竭,这一记猛然退后立时腾尽了她所剩不余的力量,几步之后全身筋骨便忍不住抽涩,脚下虚软,左肩巨痛,心内当知,今日必死无疑了。
“哈哈哈——”秦王咬牙,快意大笑,一剑直锁游昭容胸口。
“嗵!”剑锋白光闪过,立时染血。秦王脚下又渐渐生风,直将游昭容刺向对面珙桐树那边。
那冷兵器尖锐的冰觉捅进胸口,游昭容闷哼一声,珠眸陡然浑圆,喉间渐浮起一股腥甜,单单直愣愣地看着秦王。
这眼神凄厉,眸光似雷箭迸发,嘴角依旧一丝冷笑。有恨有怨,亦有着说不明的痛。
“你……狠!”自她齿缝内生生挤出两个字。
秦王愕住,既而手中剑把又向前倾进,剑锋摩擦血肉刺地更深。那血直涌地像泉水,哗哗伴着雨声落进洪荒。一路推刺一路血流,两人脚下皆划出一条血路子。
“无毒,不丈夫!”秦王面目狰狞,忽然起手拔剑。
“噗——”一声,血柱冲天,游昭容一口鲜血喷出,身子因那剑的劲道不由旋转了一圈,重重撞上珙桐树,又摔到草地上,已是昏厥无息。
那口血正喷得秦王满头满脸。他持剑僵立半晌,满头满脑的血缓缓随雨水流入衣内,渐渐又洗出原本的颜色。但见他持剑的手微颤,静静地将其抹净收起,转过身,似又对游昭容道:“你,是为本王的霸业而死,本王来日得尝所愿,定将你的白骨迎回。”语毕,便离开了。
待秦王远去,曹谦方才一脚踢开殿门直奔往游昭容。
“叶姑娘!”他托起游昭容的头,将食指放于她鼻翼下探息,却无半点对流触觉,心便猛地沉了沉,“叶姑娘,你千万要活着。你若是死了,曹某情何以堪?”说着,便抱起游昭容奔进殿内。
堪堪将她放到地上,曹谦火速将殿内那些垂长的帘子拽了下来,运功劈断几把破椅架了火堆。游昭容的身子冷地很,一张血脸亦被雨水洗地煞白。若是不保住其体温,待邪风入体,就是大罗神仙也是回春乏术了。
曹谦略学过一阵医术,此时也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顾不得男女之别,便一把撕了她的青衣,取出先前的瓷瓶,将药敷在她左肩处的伤口上。但其致命伤乃是胸口那一剑,曹谦手掌停在游昭容肚兜结绳之上,片刻犹豫。
她此时如沉睡的花苞,细密湿润的睫毛如一柄羽扇覆盖下来,双眉柔和竟无一丝苦痛。只是脸色惨白,那点素唇尽褪朱红,宛如死去。似有一刻,他亦觉得自己所作已徒劳无功,她早已魂埋西天。也许是心里那点对于不能出面相救的内疚,让其一直相信她能活着。
细长的骨指轻触她肚兜的红结,既而毫不犹豫地解开了它。曹谦凝神,认真地道:“叶姑娘,今日你落成这样,曹某难辞其咎。我知你是清白女子,身子断不能遭男子看去。你若是活了下来,曹某便娶你为妻,今生好好待你,你若是不想嫁我,我定自残双眼双手,今日之事决口不提。但倘若你无幸西归,曹某便留着这身罪孽,以求来世偿还。”
红绳落下,他的手掌轻轻掀开那层阻挡,血染的浑圆虽似狰狞,却又如血莲,浅浅透露女子独有的美丽。擦掉伤口周边的血,他将药均匀洒在伤口上,动作轻微仔细,不敢有半点怠慢。
待将一切收拾妥当,曹谦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游昭容身上,自己则坐在一旁,透过火光神魂荡飏看着她沉睡,亦或死亡。
他知殿外雨已停,清风和衣,暮鼓洪捶;他知外头叶瘦花残,定落了个满城狼籍;他知秦王乍到私访又追杀叶宁,目的定然不纯;他知今日朝阳私宴,父亲受邀必暗藏原由。但种种道知,却无详尽,知乾坤陡转,却不知它究竟转向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