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四章 茕灯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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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央十分,酒盏中琼浆已过三番,鼎康帝微醺。
大金龙袍瀑泻金鸾坐椅,他斜倚半身,支下颚而星眸粲动,忽道:“朕日已老矣,身体每况愈下,若非眼下太子尚不成气候,朕倒是想于西唐去看看皇妹。”
御席间惟有秦王与曹孟怀,两人各自一听,皆是虚汗从流。
“圣人龙体福康,寿与天齐,为何出此言?”曹孟怀立刻道,余光不时扫向秦王。
秦王拱手道:“母妃每日清欲向佛,身体健朗,心中无一日不叨念皇舅。侄儿此番只身前来但做探亲,承袭母妃思亲思乡之意。母妃亦教导侄儿,君以重民心,社稷为大,己为轻,还望皇舅三思。”
曹孟怀不禁神色突变,然片刻便转而宁静,点头附和:“秦王说的是。”
鼎康帝闻他二人言语往来,忽又笑道:“哈哈哈哈……国有明君,社稷昌平。若晁儿有皇侄半分胸襟,那朕也便放心将江山交于他了。”
“听闻曹大人之子曹太傅谦冲自牧,秉文乘武,于外广结志友,于内公忠体国,上有言威,下得民心,可谓国之栋椟之梁。晁太子有这样一位师傅,又怎会担不了国之重担呢?”秦王轻抚堪堪包扎好的手掌,目不转睛盯着曹孟怀。
这一说,明里将曹谦捧到了德配天地的境界,暗里则将边晁扁得尤是顽劣。最尖锐的,莫过于将曹谦扯进了谋逆篡位之嫌当中。莫说若是边晁在场是何等尴尬,饶是宽厚如鼎康帝亦不禁蠕眉。他微呛了呛声,转头凝视曹孟怀。
曹孟怀是何许厉害角色,岂能被秦王三言两语所设计?东埕半壁江山由他打下,辅佐当京鼎康帝稳坐华殿十六年,大刀金戈洒血沙场,庙堂朝野象笏谏言,国敌恐必之不及,政敌亦退避三舍,区区年华弱冠的秦王又怎晓老姜的辛辣?
他沉缓道:“秦王谬赞,犬儿胸无大志,难成大器,恐怕有负秦王所望。倒是太子殿下觌文奋武,天资聪颖智谋过人又心怀天下,的确是位经纬之才。实乃东埕有福!”
秦王心内顿时揪郁,这趟东埕重责在肩,可不能打了草惊了蛇。暗暗为自己先前冲动失言而捏汗之余,带笑掩去尴尬:“为何不见太子殿下?我二人多年未见,不知他还认不认得我这个皇堂兄?”
“秦王尊容岂可忘?”边晁不知何时站于殿内珠帘门之外,对方才的唇枪舌剑又不知听到了几分。他谴退身边宫奴,身上缺袍羁荡,裘马轻狂委实俊傲。上前撩起珠帘,边晁躬身俯礼:“儿臣给父皇请安。”
曹孟怀旋即起身退至椅边:“老臣参见太子殿下。”
鼎康帝淡淡颔首,显然对边晁未经通报唐突进殿颇具难堪。碍于秦王在场,不得当面训斥,只微摇头,示意其坐到身边:“太傅为何不与吾儿一道?”
“回禀父皇,太傅大人与儿臣颐景园舞剑之时被儿臣错手刺伤。”边晁并未入座,继续俯身道。
秦王一愣,抬头望向边晁。
“胡闹!”鼎康帝薄怒,酒力上来,一声斥吼,“你怎可如此大意?”
“圣人息怒,切磋剑艺之时而受伤,是乃犬儿技艺不精,怪不得殿下。”曹孟怀亦向鼎康帝俯身道。
鼎康帝叹息,扫了边晁一眼:“太傅伤势如何?”
“回禀父皇,无大碍。”
曹孟怀与鼎康帝皆松气。鼎康帝扬手:“吾儿入席吧!”
边晁退过一步:“儿臣恳请父皇准儿臣暂不入席。”
“秦王千里迢迢入我东埕京都,你怎可失东主礼节枉顾其而自离?”鼎康帝放下银箸,先前对秦王之和煦俱失,显已动怒。
“儿臣今日伤了太傅,心中颇是不安,想领御医亲自看护太傅,已使心安。儿臣深知重臣为社稷之脊梁,身为太子伤其而又枉顾其万万不利于朝内和气。但闻秦王刚才所言,‘君以重民心,社稷为大,己为轻’,若为今日一宴既失民心又弃社稷,秦王心中又何以安?”
曹孟怀点头,甚是宽慰:“殿下所言正是大怀天下,东埕真正有福。老臣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爱卿但说无妨。”鼎康帝揉揉太阳穴,阖眸虚道,酒力后劲十足,直让他满身血液冲刺脑门之后极度虚脱。那一腔激烈化为对边晁斥责之时,便已忆到自己先前言语对边晁之太子身份似有踟躇,心内微觉不忍,故不多做言辞。
曹孟怀拱手道:“殿下仁心爱臣是臣等之福。圣人刚才也说殿下尚不成气候,此时乃是立足朝纲的大好机会,明日此事定博众臣忠赖,有主仁贤可得民心,有主体恤下臣可聚臣心。再则秦王是客,乃是承惠成公主思亲思乡探亲之客,尤是客随主便便无悖东道主之礼。老臣斗胆,邀秦王入住中书府,不知秦王可否赏老臣这个薄脸?”
秦王猛愕,心内措手不及,这曹孟怀顺水推舟竟想暗中足禁他,若让其得逞,此次东埕造谋布阱只怕是要白费了。他不禁抽搐嘴角,犹豫起来。
“这——”鼎康帝蹙眉,心知曹孟怀有所防备,便将目光投向秦王。
秦王好一阵噎嚅,缓缓转向鼎康帝:“母妃之意是想侄儿与皇舅叙叙家常,若是入住曹大人府邸的话……”他目光定定看着鼎康帝,言辞隐晦。
曹孟怀已心中有数,一记铁称入心,笑地和蔼:“既如此,老臣失礼了。望秦王恕罪……”
“小王抚了曹大人美意,是小王之过。”
边晁冷眼看待,微哼道:“父皇是准了儿臣了?儿臣告退!”语毕便掀帘出殿。
鼎康帝直摇头叹息,轻语道:“行为乖张性格阴晴不定,这江山,如何易手?可惜治儿年幼,如若不然……”
曹孟怀沉眉,亦为这边晁诸事担忧。
又半晌,席罢,鼎康帝于寝宫卧榻而眠,曹孟怀半步不离,秦王却难安耐了。
他左右度步,躁若猢狲。西唐皇裔自小耳闻身授各国史记、人文传记,更对东埕尤是仔细。知曹氏权势广大,精于桑土之谋,矢志竭智尽忠。先前虽有意提防,谁知还是棋差一招,让其起了戒备。千不该万不该自己出口先行挑衅,言语祸对曹谦,这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曹孟怀细匿眸光跟随秦王一阵,嘴角渐起笑意。若不是他秦王生母为东埕公主,而今岂还能如此安耽。西唐果有阴谋!
申时刚过,秦王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人。此人早前为西唐俘虏,媾和之后方被接回东埕官拜谏议院大夫,若蒙此人出手相助,眼前拙困便迎刃而解。他忽地定住,心中已有了计较,对曹孟怀道:“母妃心念故寝,不知小王可否代为重温?”
曹孟怀胸中猝然一痛,记忆觉醒,乍涌如开闸洪涛,冲地他怔愣许久。二十年沧桑也做驹光过隙,那红门内早已物事人非,她为何至今还萦绕于怀?那丝痛来地急促尖锐,深入骨血,险些让其踉跄撞到鼎康帝。待回神过后,只余绵长的虚软。他点头,招了宫奴命其陪同前往。
圣寝外雨幕飘摇,恍兮游兮如烟穷追无果;半生里戎马动荡,血兮泪兮似水汲干无痕。
这殿静匿,殿外浓云压过,于殿内投下晦涩的黑影。曹孟怀身影黯淡,缓缓开口道:
“来人,掌灯!”
鼎康帝幽幽转醒,昏暗之中眸光浮闪:“朕这几日寝食难安,不知皇妹在西唐可好。为兄愧对己妹啊……”
曹孟怀垂下眼帘:“请圣人好生安歇。”
鼎康帝欲起身:“她于异国清欲向佛,整日叨念着朕……呵哈——恐怕是在恨朕吧?曹爱卿,你可有吾思不寐之觉?清夜扪心,可有坦荡?”
“臣……”
鼎康帝忽而抓住曹孟怀手臂,眦目道:“雪鸿指爪犹在,封得了宫门封不住心。那珙桐底下的幽兰你可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