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三章 风雨荒殿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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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垂重华盖于雨帘中慢慢行进,道旁成排的大一品惠兰叶姿半垂,糯润翠绿之色如同碧湖洗罄。雨点盘错打在平阔的叶面上,它只轻颤,于闪电白光下怡然淡定。
    这斗拱飞檐的深宫,却渐迷乱……
    宫奴执伞,曹谦静静地跟在华盖之后,边晁的身影玉立,一贯的白色缺袍在风雨里尽落其幽深的眼。
    “太傅,您的手……”宫奴压声,对曹谦说道。
    曹谦扫过淡漠的一眼:“不碍事。”只稍稍将衣袖摺起,隐去伤口透出来的血渍。
    边晁的余光收敛:“曹太傅,掩得去痕迹,掩不去气味。你可要扫我父皇的兴致?满汉全席要被你破坏精光了。”
    曹谦愣住,心里百转千回。从旁的宫奴立刻停下脚步,满惑不解。正此时,听到曹谦沉声开口道:“多谢殿下,但臣下……”
    “唆”,一声细微的抽泣自旁边高墙内传出来,断了曹谦原本流利的措辞。他微愕,旋即又说道:“容臣下去了这身味道,再行赴宴。”
    边晁并未转过身来,只微颔首便又自行朝前走去。
    曹谦接过宫奴手中油伞,吩咐道:“你且好生去侍侯。”
    宫奴应了一声,闷头冲渐行渐远的边晁跑去。
    待边晁穿过了景华园那道拱门,曹谦方才缓缓转过身,凝视那道宫墙陷入沉思。
    虽只隔一道红墙,墙里墙外却是各持秋色。
    曹谦所站之地为东宫范围,龙太子盘踞,但平时并不常过此路。一来是因这条石道上栽有兰花,边晁不喜兰;二来是因隔墙便是座荒苑,多年前不知何故被鼎康帝封户,至今亦无哪位嫔宫妃俾入住,阴气十分沉重。但这条路,却是通向朝阳殿的捷径。今日若非边晁在忘年阁耽搁了时间,也并不会从这里过。
    而既无人,何来饮泣?
    曹谦靠近围墙边停驻片刻,那阵轻扬的低泣随风渐入耳鼓之内,越沉心听闻越飘摇迷蒙之觉,连同着他的心,亦隐隐作痛。
    雨蒙蒙,风悠悠,天地忽而温柔,风雨俱数细微。
    曹谦提气蹬地,足尖攀墙,节节飞升,一袭青色身影渐入眼帘。
    忽闻身后猎响,游昭容登时警觉回转身来:“谁?”
    他,擎一把绿色油伞,深绯宽袍灌风涨扬,更衬浓黑深眸晶亮,玉面红唇清俊。宛如一朵绝世牡丹傲艳寰宇。这身影倒映于游昭容的眼眸之中,尽成风华绝代。
    她微张口,愣蹙原地,任由红影如飞仙御风而临,一滴眼泪未及擦去,便落入衣襟。
    曹谦斜飞着地,将伞轻轻遮至游昭容头顶:“你为何还不离开?”
    游昭容别开眼,退出他的伞底下:“边晁一日不答应我,我便一日不离开。”
    “殿下名讳岂是尔能直呼?”曹谦逼近一步,深锁住她的身影,她发髻上那支步摇便愈清晰落入眼底。
    步摇由两股半指粗金绳绞合,合口朝外,分别为龙头凤翟,衔一块晶莹通透的碧玉。其典雅简约又不失别致,曹谦了然,便知那是婚媒信物。
    “不认得宫门在何处?”他沉下心气,柔声问道。
    游昭容泪迹犹干,抬头迎视曹谦探索的目光:“我要见圣人。”
    此话令曹谦猛震:“你一介女子,出口便是要见圣人,本官凭什么答应你?”
    “秦王赴东埕另有目的,若是我不出手,圣人恐遭不测。”游昭容铿锵语调,说地犹是笃定。
    “我做什么相信你?秦王乃是圣人亲妹惠成公主的嫡长子,依辈分乃是圣人皇侄,血肉联系又岂有所谋乎?”
    “血肉联系如何?惠成公主又何尝不与圣人血肉相连?为何要她一名女子远嫁西唐抚国?圣人亲手送妹出境,十里红妆千行女儿泪,他可知汾岭遍地都是惠成公主的血泪?他嫁异国二十年,二十年不得归国门。若是圣人尚念手足之情,就该见我。”
    曹谦语塞,喉口莫不酸楚:“你叫叶宁?”
    游昭容点头,愤愤推开曹谦:“太傅若是不能答应,就请当没见过叶宁,叶宁也当没见过太傅。”
    “见即是见了,为何当不见?叶姑娘,你是混着殿下宫外红粉进来的?”曹谦依旧温声问道。
    游昭容面色窘红:“你把我当做什么人了?”
    曹谦轻笑着摇头:“有缘人。”
    她微愣,垂首便不再言语。
    细绵雨霏不过半晌,伞外雨气云绕忽被一阵烈风吹散,雨势复又急迫,头顶雷光习习,刹时干雷破踵。
    曹谦见天色恐相,拉住游昭容臂弯道:“进殿中说话。”
    游昭容亦由他带着进到前方殿宇内。
    空殿旷宇中玉柱茕茕,轻纱蒙尘,空气里弥漫着层层腐朽干燥的气息。曹谦拉着游昭容走了几步,方才发现她的手掌,一直是紧握的。
    他轻轻松开她的手臂,以为是自己抓疼了她,收伞放至墙边,极不自然地走至近旁一扇窗前,拨动窗栓推开木扉:“今日这场雨,可真是突然。”
    游昭容靠近他,呆呆目视前方:“风雨无度,人生无数。”
    曹谦依循她的目光而望,正好是刚才她所站的地方。那里矗立着几株先前从南临移植过来的珙桐,是南临所特有的树种,喜阴湿不耐日光。曾经有过云游僧赠过该树花朵,瓣质皙白,大苞柔嫩,远看似白鸽游飞,刹是好看。但东埕气候过界河就与南临大不相同,故这几株珙桐虽枝叶扶苏但至今未开有花朵。
    “你的手臂受伤了?”游昭容忽道。
    曹谦回眸,游昭容已不知何时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臂上。他浅笑捂住伤口:“嘘——”
    “这内宫之中还有人伤得了太子太傅?”游昭容边道,边自怀内掏出一个瓷瓶,“信不信我?”
    他沉默地点头,径自沿墙壁而坐。
    游昭容掀开曹谦的袍袖,柳眉顿颦:“伤口如此深,这边晁下手未免也太重了。”
    曹谦一顿:“非殿下所为。”
    “若不是他,这宫里还有谁能伤你?而又能让你太傅三缄其口,连流了如此多的血也不敢叫御医敷药?”她未抬头,仔细用自己的边裙擦拭伤口周边残血,然口气却是带着几分责难。
    曹谦心中一暖:“这红墙黄瓦之下,没有不敢,只有不能。一旦不能为之变做能,那便是风云国变,朝纲民律又怎可立足公信?苦,亦苦云众。”
    游昭容拔掉瓷瓶布塞,对于曹谦一概国论不予理会,轻托起他的手臂道:“这是烈药,下去会痛,你忍着点。”
    曹谦尤颔首,温文含笑,药下去那一刻顿然咬唇拧眉,脸色猝白。
    “如何?”游昭容抬头询问,“痛不痛?”
    “痛!”他眦牙,着实憋了一头冷汗。
    游昭容塞上布塞,将瓷瓶塞进曹谦怀里:“血立时便可止住,只是要愈合完全,还要些时日。这药给你,边晁性格阴晴不定,若是哪一日又受伤了,总不至于血流至死。”
    曹谦抿唇,闻了闻自手臂上窜上来的药味:“这些药,不曾在东埕碰到过。”
    游昭容脸色顿变,含糊道:“此药我也是从别人手中购得,细向从何我也不明。”
    听闻她口气如此紧张,曹谦眸光乍亮,一脸笑意目不转睛盯着游昭容。
    她立刻别过蓁首,目光窃窃不安找不到定点:“你不信我?”
    “我若不信,叶姑娘岂能到这时还安然在宫内?”曹谦阖眼,头靠住墙壁,眉目悠然舒展,俊颊带笑。
    听闻他如是说,游昭容心内放下些许防备。这曹谦在京都备有“呼风唤雨”之功力一点不假,单看其在东宫畅游如入无人之境便可对其能耐窥见一二。他若是想将她如何,想自己就算是插了翅膀也难飞出这皇墙。但看他气度冲夷,玉润冰清,乍见如麒麟玉兽,定非池中之物。若不是此番来东埕要务负身,与他这般雨幕促膝也未为不可。她扭头专注锁视曹谦容颜,柳眉轻蹙,起手将其鬓边一缕散发抚顺。
    曹谦动了动:“叶姑娘请待在下歇息片刻,稍后便将姑娘送出宫。”
    游昭容的手蓦地如遭电畿缩回袖中,自明若是出了皇宫,再进便难了。
    未见她有回应,曹谦撑开眼皮:“叶姑娘还想着要见圣人?”
    “有曹太傅把关,叶宁既是要见,也枉然。”游昭容细眉微挑,缓缓说道,“不过太傅真的不担心秦王会对圣人有所图谋?”
    听出她话里激将意味,曹谦报以云淡风清的一笑:“秦王若真有图谋,以私访之名义来我东埕岂不是自招话柄?何况圣人既有太子殿下与曹中书随身护驾,我自是用不着担心。”
    游昭容微哼:“防人之心不可无。”
    曹谦复又阖眸:“叶姑娘多虑。”
    “你……”游昭容气结。秦王赴东埕究竟是何目的她自是不能任意揣测,说其图谋圣人性命也是她不得已之下的诟谣。本以为曹谦慑于此事忧及国命,定带她面见圣人,谁知他并不上当!也罢,若此时见圣人定与秦王正面相见,届时身份破露必遭秦王追杀。
    她沉敛心气,静静寻思,侧首凝望曹谦灰白脸色,不禁神游离思,脑海之中万象浮闪,往日风云过隙。浅浅地一口叹息自她编贝皓齿之中流落,隐含深浓哀伤。
    曹谦神色凝滞,待游昭容一声叹息,呼吸声平稳过后,终重新舒缓了表情。一时疲软汲上心头,便沉沉睡了过去。
    殿外雨云翻腾,大雨难止,飞檐角上水柱如瀑,滔天轰鸣于殿内环绕回响。沉风大作,呼啸盘旋于殿顶,刮落久尘纷扬,似渺絮飘摇。
    未几时,曹谦被一阵噩梦惊醒。梦中自己竟手持喋血宝剑,欲砍杀边晁。此梦乃是大大地大逆不道,他被惊地一身冷汗,几经抽搐而醒。
    空殿凄凄,唯留一人一伞。头顶窗扉已被关上,但仍掩不住周遭狂风怒吼之声。
    “叶姑娘?”曹谦胸腔之中猛然落空,起身急欲找寻游昭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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