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章 朝阳私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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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0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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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雨茫茫,宏阙霄汉接天穹。苍鸟孤鸣,离疏荒际,残花失偶比清秋。
曹谦细眼,自窗台的缝隙中注视着边晁忘年阁上的身影。阁内的边晁正宽下湿透的绛衣,身后的宫奴早已准备好,双双抬手将干净的绛衣提至半空,等待边晁伸手。
边晁的脸色依旧没有回转过来,涩白的唇紧抿,突然扬手扯下宫奴手中的绛衣扔到地上。
阁内宫奴立刻跪成一地,纷纷俯于边晁脚前。
正此时,不知从哪边过来一名女子,捡起绛衣掸了掸。
边晁转身向她,未几时,便一同朝里寝走过去。
看到此处,曹谦摇头,轻轻阖上窗扉。
果真流连女色?他仰首,目中倒影出繁丽垂帷,与眸底那抹哀叹融成墨色。扫视殿宇之内,书桌上锦蓝色结绳装帧的书籍正静卧案头,他轻柔拂过,如带悲怜。
“禀太傅,”一名宫奴弯腰屈背来告,“圣人朝阳殿设宴,请殿下与太傅同赴。”
曹谦略思索:“圣人为何这个时辰设宴?”
宫奴微抬头,左右不见边晁,便壮了胆子,面向曹谦:“先皇后之侄子,西唐秦王私访。”
“私访?”
宫奴压低身子不说话。
曹谦疑窦丛生,西唐虽向来与东埕面和通婚,实则各有所防。现在秦王居然毫无前兆“私访”东埕,是什么居心?
“太傅?曹太傅?”宫奴见其失神,轻唤道。
“我知道了,太子殿下一更完衣,我们便会过去。”曹谦回神,正逢宫奴锁视自己手臂上的伤,于是翩翩转过身,“你先下去吧。”
“是。”宫奴虽讶异,但也不作多问,静静退了下去。
刚才颐景园内打翻金盆的宫奴正巧进来,与那宫奴倾身招呼之后,便直往曹谦过来。
“太傅。”宫奴压首递出背上包袱。
曹谦接过,取出一件素日穿的官袍,慢慢地换上:“有没有碰到中书大人?”
“中书大人此刻正前往朝阳殿,他命奴才向太傅交待一声,朝秦暮埕。”
朝秦暮埕四字渐入心中央,曹谦正束腰带的手猝然一痛,腰带落地。
绣纹绯炮如火,宽大垂长的袍身当中,是曹谦修长挺俊的躯干。宫奴乍愣,立即跪地叩首:“奴才失言,请太傅恕罪。”
曹谦捡起腰带,动作缓慢地束上腰际,眉梢已隐现不安:“起来吧。宫内口舌众多,今日之事必要缄口不言,不得对旁人说起。那松水亭廊内的几名宫女也好生去打点好。若是此事透露半点,至使殿下名誉遭受一点伤害,定不轻饶。”说是,他便放了几锭银子于桌上,纵然离去。
入得忘年阁,边晁显然已承鱼水之欢,阁内宫奴皆垂首待候,玉帘隐约间微闻低欢声。见曹谦进来,宫奴忙跪下俯地。
曹谦扬手,止住宫奴出声,且一一将他们遣下,步往里寝玉帘边驻足:“殿下。”
沉稳之声回响殿宇,低欢乍停。
片刻,便有两名女子先后自里寝内掀帘而出。
“见过曹太傅。”打前的女子欠身,垂首向曹谦施礼。
曹谦点头,忽觉侧际投过来的目光怪异,便稍稍瞥目看了一眼她身边的女子。
该女子一身青色罗裙,腕间金钏小巧可爱,发际只插一支玲珑步摇,墨发如云,一如她此刻盯着自己的眼眸,漆黑不见深底。这东埕朝堂上下,庙野里外,也未有女子敢如此大胆地凝视自己,曹谦忽觉这女子颇有个性。
“你叫什么?”他问。
游昭容面色一时煞白,退开半步,然仅仅只这一刻,先前的失态已变做平静:“叶宁。”她的回答简短利落。
曹谦勾起薄唇笑了笑:“叶宁?”他仰头沉吟似是呢喃,“雨条烟叶,澹泊宁静,好名字!”
游昭容轻微启唇:“太傅抬爱。”
曹谦愣了愣,低头审视她。
“别过太傅。”游昭容微施一礼,擦过身边女子,径自朝忘年阁外走去。另一女子匆匆又朝曹谦欠了欠身,亦飞快地追上去。
曹谦摇头自笑,冲里寝内的边晁恭敬道:“臣曹谦特迎殿下前往朝阳殿赴宴。”
“这个时候赴什么宴?”因扰兴而沉郁的口吻不带任何色彩,苍白一如此时外面的雨幕。
“西唐秦王现下正在朝阳殿内,圣人既是传唤,便是圣旨,臣不得已抚扰殿下兴致。”
游昭容半步跨在殿中门槛之外,猛然回身,身后跟着的女子惊了一惊,慌忙绕过她匆匆远离。她眼眸之中忽染诧异,诧异之中又似弥漫着层层水烟,待到边晁突然掀帘出来,她才踩着凌乱的脚步离开。
边晁红色绛衣敞开,胸膛皙白皮肤若隐若现。阁外沉风乍起,窜入殿内忽而将其衣襟掀开更甚,胸膛上那几个靡红齿印赫然若揭。
曹谦耳根一热,别过头。
“曹太傅莫非不谙男女之事?”边晁讥诮,缓缓收拾衣物。
“圣人传唤已多时,殿下……”
“曹谦——”边晁愤然捏住曹谦下巴,狰眸逼视,“本王偏不信,你曹谦就没有七情六欲。”
“殿下……”曹谦狼狈退后,挣脱边晁桎梏,下颚立时腾红。
边晁轻笑,缓缓转过身:“哼……曹太傅也有失态之时?奇闻!”
“请殿下速速随臣前往朝阳殿,若圣人怪罪,臣下担待不起。”曹谦知是边晁故意轻佻,心下并无介怀,上前俯身凛然道。
“哈哈哈哈……谁人不知曹氏于东埕呼风唤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父皇又怎会因区区迟到苛责你堂堂曹中书的长子,东埕王朝的太子太傅?”边晁褐眸斜睨,细长的手指不停绕弄绛衣上的绸结。又慢慢地转身向曹谦,托起他低垂的下颚,“又或者,是你曹太傅,面对本王……心,有杂念?”
被迫迎视边晁目光的曹谦顿然困窘,面色赤红。他倏然握紧双拳,闭上眼眸:“臣下心如直水,俯仰无愧于天地。”
边晁细眼:“太傅——果是本王最欣赏之人。哈哈哈哈……颐景园之事……”他轻缓抚摩曹谦下唇,张口之间透露几许瞻仰。
“臣下已打点好诸事,请殿下放心。”曹谦心内惊悸,忙退开一步俯下身道。
玉指僵曲维持着刚才的形状,边晁煞白唇色隐含几分薄怒,正要为曹谦的刻意疏离而发作,忽瞥见他绯红的袍袖上晕染着一层殷红,心中便隐隐压抑了一股疼。他转过身,掀帘步入里寝:“请太傅稍待片刻。”
“是。”曹谦缓缓直起身子,凝望边晁玉帘内隐约的背影,良久,长叹无语。
云翻雨涌,东宫上空乌龙翻腾,刹时一个电掣雷鸣,惨白若银蛇出洞,将茫空劈地惨烈。一阵大风纠结起团团旋涡,裹住对门槐柳八方蹂躏,未几时枝残叶落,柳条儿碎了一地。那似眉美娇的墨绿叶片,轻轻扬扬,带着雨水飞进忘年阁……
“砰!”一声,碧玉杯猝裂,一注血水混着酒液沿黢健五指流地缓慢。
“来人,快宣御医!”鼎康帝起身凝视秦王,见其面色土灰不禁心下揣疑,“这雷光耀眼异常诡异,秦王受惊了吧?”
秦王呐口微张,血已染花绣锦桌布,手边那支象牙骨白匙愈发晶亮。待听到鼎康帝叫唤方才回神,恢复常态:“回圣人,不妨事。”
鼎康帝报以宽慰之笑,缓缓落回座位:“私下无人,秦王这声‘圣人’不免叫地生疏。”
秦王摆弄匙中血滴,嘴角含笑莫深:“皇舅声声‘秦王’,侄儿怎敢任意逾越?”
鼎康帝一愣,继而仰天大笑,笑声洪亮如晨钟撞罄。秦王狐疑,侧首凝视这位高高在上,又委实亲切的舅舅,目光里忽有一丝不可捉摸。
正逢此时,曹中书曹孟怀现身雨幕,堪堪进得朝阳殿屋檐之下,便被这阵笑惊住,问身边宫奴道:“圣人早朝之时还因滇河流域水涨,洪涝隐灾之事大发雷霆,为何现在心情忽转?”
宫奴躬身:“回曹中书,想必是多年不见秦王,圣人打心里高兴吧。”
这宫奴是多年来侍侯鼎康帝的,万般揣测圣主之意,已渐成习性。正待他为这番中规中举的说辞而沾沾自喜时,冷不防遭曹孟怀轻斥:“混帐,那秦王是何许人你还不知?虽说是惠成公主嫡子,可身上终究流的是西唐的血。身为圣人身边最为亲近之人,你不光不随侧侍侯,时时提点圣人,还自我松放警惕。本官问你,若是圣人出了任何差错,你有几个脑袋可以砍?”
“这……这这……”宫奴左右盼顾,失了主意,急慌慌地想跪下,又被曹孟怀一把拉住。
“枉你是多年的老奴,现下可是承罪的时候?还不快进去候着!”曹孟怀眦裂发指,气地狠狠掐住宫奴手腕。
“老奴……老奴知罪,老奴这就去……”
曹孟怀松手,眼见那宫奴蹒跚着进入内殿,方才捋了捋羊胡,镇定心绪,顺抚发鬓,撩袍徐徐走进去。
“臣下曹孟怀参见圣人,见过秦王。臣下来迟,请圣人恕罪。”
未待曹孟怀躬身施礼,鼎康帝已伸手示意其入座:“曹中书不必拘谨,朝阳宫没有外人。”
曹孟怀眼皮一跳,偷偷注视着秦王忐忑入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