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无骨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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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开始,纪才珞就谋划了发生在当下的场景。
那时的他半醉半醒,隐隐约约看到过这样的未来——他穿着油光水滑的状元衣裳,提起腰带上缀满一圈鸽子蛋大小的翠玉,轻快的步伐不断挨在一段湿滑的石板上,发出哒哒的声音,像是急于穿过一段惶恐不安的过去,走进他为自己争取来的大好将来,曲曲折折的撞出门槛,天街在烈日下闪着金光——他好好适应了一下外面的光线,迟迟睁眼,一匹金鞍红鬃的骏马正在状元府门口等着他,不耐地喷着鼻息。
锦帆花船油壁轻车,都用彩旗和金片包镶,金狮银鹤铜虎铁马,浩浩荡荡停了一街,京城的百姓们山呼海拜,人群之中十里开外,头尾都用锣鼓开路,在千呼万唤之中,身穿大红袍子,头戴花翎幞头,手捧着钦点圣诏,脚挎着金鞍红鬃马,向人们一个个作揖回礼的年轻状元郎帅气非凡——踩在贝壳上的纪才珞微微含呓,往旁边挪了挪,脚下带出一片浓稠黏滞的浆汤。
他的脚下被这黏滞的浆液滑了一下,向后退去半步,晃一晃才站稳了身子,一身醉意瞬间醒了一半,酒里带的那钦点圣诏,绸缎衣裳,醒来一点都不见了,用力睁开被头痛影响的眼睛,看到整个闭了眼醉死在壳中的青贝,身边洒满了切碎了的苋菜、香葱和嫩姜,壳里的一汪黄酒,身上的一道豉油都晶莹剔透的流出一道辉光,一行双手双脚都被牛筋所缚,分别系在四个纯金的角龙口中,不停的抓握着一双爪子,用力抓握之后仍不能动弹,只朝偏侧垂了一双眼睛,愣愣的瞪眼望着他。
那是一双因惊恐而深陷下去的瞳孔,目眦俱裂,张口欲喊,几乎就要挣脱出来。
“这青贝是犬子觅得的,如此大个的,长相与人类十七八岁的女子一般无二的,就连小老儿也是第一次见,只是不知道切开来是怎样的肥美滋味。”纪文程摆摆手,招呼纪才珞盛装走上堂来,宝蓝缎子,阔目明眸,戴着复古的头冠,恭恭敬敬的行了三拜,将手中锋利的弯刀对她高举。
纪文程又说,“这样的美人贝,吃了要让各位长寿多少年呢?”
高座上的太监们眼前似乎被点亮了,喉咙上下起伏,舌头在嘴角巡视一圈,喜不自胜的咽下了一口吐沫。
“青贝,青贝……”他喃喃着,口中无味,也不晓得心中是何种打算,向她伸去一根锋利的刀子,“青贝,对不起,我没有这个状元是不行的,为了我,你就让他们吃一次好不好?”
“才珞?才珞?”她拼命挣扎,想要从盘中坐起来,她的双眼噙着泪,带着惊恐和无助,侧头冲着他,海水一样的大眼睛带上巨大的期颐,有什么东西在那里面浓浓一闪,一群珠工死命的摁着她,才把她重新按回盘子里,在她的脖子和脑后都压上了沉重的铁块。他把目光沉下去,颤巍巍举起手中的刀子,又低低的对她说,“青贝,你乖,为了我,你就忍一忍。忍一忍,一会便过去了!”
她忽然停了所有的挣扎,失魂落魄的倒在盘子上,分明是看见那把刀子,也看到那把水葱姜末了,却只是昂着头,脑袋枕着盘子,愣愣的陷入一片失神,从里面淌下泪来。
于是她望见了他,后,冰霜一样的大眼睛蓦的沉下去,眼里的光芒碎了一地,在僵冷的海风中一点点收干,她所见的,是从里面摔碎的星星。
运力削下一片花瓣似的贝肉,干净无骨,饱满弹性,没有人类的血液,装在盘子里一看就是很新鲜的那种,他运刀如风,雪白的贝肉被一片片剥入盘中,像风吹着莲花,此情此景,他曾在梦里见过,设想过无数次,每次梦到了都会疼到突然醒过来,沁的身前后背一身的汗,他以为要是这一幕真的发生了,自己的心里一定会像滴血一样的疼,然而当这一切真的发生了,他的心里却只是一片麻木。
众人推杯递盏,在颊上都有微醺的颜色,坐在其中的身份最上的人是一位公公,跟着皇上把山珍海味都吃尽了,对着一桌子的福山菜根本不想动筷子,纪文程在旁边鼓吹夸耀了半天,为了面子才勉强夹起来吃一口。
纪文程看着他把一口鱼送到嘴里,才高兴的凑上去提到,“没上的,还有那美人贝呢!那可是个稀罕玩意,犬子知道您要来,自己去海里给你弄来的,这下差点就没命了!您看下次开科……”
王承恩放下筷子,眼神向席下抛一抛,面无表情的咳嗽一声,纪文程被雷劈了似的反应过来,对着他儿子说道,“切好了没有,快孝敬上来!”
“切好了,切好了!”纪才珞转过低的僵硬的脖颈,端着剜下来的肉片恭恭敬敬的呈上来,王承恩拿起筷子夹了一口,只觉入口如粉搅灰,一把呸到了地上,拿起手绢擦了一把,一旁的太监赶紧递上水来,王承恩刚呷一口,从嘴里入水许多白灰。
“一定是不新鲜的,贝肉怎么会吃起来像白灰?”
纪才珞脑子里嗡的一声,纪文程更是面如雷击。
“怎会?”他们父子二人同时站起来,“这贝还没死啊,还那么年轻,怎会如白灰?”纪才珞想了一会,大步滑倒在水渍里,用弯刀从她身上再切下一片,“我,我亲自吃给你看!”
他剜下一片贝肉放在嘴里,也不蘸酱料,就这么大口猛嚼下去,“好吃,好吃,哪里像白灰了,”他剜下一片手捧着走到王承恩的面前,昂着头,带着乞怜,丝毫没有见那片肉在他手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缩下去,干枯腐朽,最后化为一堆白灰,他自知没有退路的走到王承恩面前,手捧着塌缩腐败下去的贝肉,“您再吃吃看,您再吃吃看啊!”
看了看手里的,他热烈的眼中忽然就带上了点恨意,低头喃喃道,“我再给你切一片,这贝还活着,要是这次还不行,您便自己过来尝尝,很好吃!”
“你切多少片都没用,她只愿你一个人吃,她不愿其他人类吃。”一个娇嫩的仿佛能滴出水的女声细细传来,他急忙转身,看到在一众高官富商之中,竟还坐着个不起眼的女孩子,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大,一双眼睛却像夏夜里的星子,冰冷深邃,从嘴角撅起一个不那么明显的笑容,细声说,“她不愿被别人吃,你那么劝也是没用的。”
“你父母呢?”纪才珞举起弯刀,朝她大喊道,“这里坐的都是高官,谁允许你一个庶民坐在这里的?”
“你不过是想让别人吃她罢了,但她可不愿意被那么多人吃,说到底她还没有想好自己已经是个吃的了,这件事,你得让她想想,说不定想想也就过去了,一双夫妻哪有那么大的矛盾,宴席过了,你一个人的时候,也就不想吃了……”白桃的声音悠悠纤细,灌入他的耳朵里,却如针刺耳。
纪才珞站在席下,三面是客,一面来风,这声音臊的他再也挂不住,急的攥紧了弯刀颤抖着说,“你宁愿忍受千刀万剐之苦,也不愿为大人吃一口,成全我为状元吗?”他急急的踏前一步,从她身上像雪片般剜下肉来,塞进嘴里,大口嚼起来,“那我现在就把你全都吃了,让你知道这样也逃不过!”
那肉通透如冰雪,殊无血迹,吃进嘴里却是苦的——即便他蘸了调料来吃,调料却都抑不过那阵苦。
他揪起肉片狼吞虎咽下去,也不管是什么味道。她拼命挣扎起来,在盘中猛地冲着锁链,那锁链乃是精钢铸成,挣扎了一会,用尽力气却也纹丝不动,她颓然的倒在盘中,不再做任何的抵抗,只在口中发出一阵从未听过的凄厉喊声——明明只有一个单音,却千回百转,哀婉欲绝,到了后来,竟如同一丝越扯越细的银线,直朝海天之间而去。待那歌声终于断绝,挤满海水的压舱石室忽然炸裂,大股大股可怕的海水裹挟着仓里的碎石冒涌而入,犹如鸟铳石弹般在极小的宴厅里四走飞溅,在瞬间极快的涨上腰来。
大小官员惊慌起来,互相推挤着,踩断桌子椅子,撞开出一条逃生的路,外面的海水一下涌入,将水面抬到胸口的位置,白桃揪下羽毛,在海面上落下笔锋,用6艘小船将他们全部载起。
天空似布满惊雷似的积聚了乌云,重重的深压下来,惊魂未定的人们慌忙抬头,一艘大船折了一半在海里,只有船头倾斜的彩旗还依稀认得出“采珠”二字,海水隆隆作响,撕裂桅杆,将残破的船体全打进了海面以下,又忽的冒出来,开玩笑般翻出破碎的船体与垮塌的小楼。
白桃从天上落下来,就看到青贝独自一人抱着满身鲜血的纪才珞坐在自己的贝壳中,浮在大片的海水上。
白桃面无表情的落下来,正想说那两个字,然后看到纪才珞的整个下半身已经被巨大的压舱石砸碎了,惊的她说不出话来。
青贝看到她,一脸的痛苦此刻无影无踪,眼光仿佛小钉子一般放在他的身上,没有悲伤,甚至还有点轻松,用力想一想之后只剩下茫然,她喃喃的说,“那时他离门外离的最近,我动弹不得,他跑过来解开我手上的绳子,被压舱石砸中……”
青贝被吓到一样抬头看她,然后眼色哀凉下去,摇摇头说,“不是,不是我想的,我也没有想到他会救我……”
白桃迟钝的反应了很久,才开口,“后悔了吗?”
青贝很是茫然的怔了一怔,然后抬起头,很坚决的吐出一个字,“不。”然后歪过头来认认真真的看着昏过去的纪才珞,“这个,我不想欠他。”
“他双腿已断,在这海上是必死的,”白桃说,“还好他最后一刻动了善念,要不,连这性命也保不住,你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
她低头许久,自始至终不曾流泪,半天,才抬起来,“不,有那么一个办法。”
再一次,白桃为她震惊了,看到她孤身一人浮在海中,慢慢把他从那摊肉泥中抱出来,抱到自己的身体上,她想了想,把那块大石头也一起收了。
纪文程沮丧的站在一艘小船上,满是失落,周围逃出来的珠工陆续游过来,纷纷开口,“船主,我们现在做什么?”
“组织好剩余的船工,继续下海捞珠。”纪文程敲了下拐杖,“一日为珠民,终生为珠民,皇上不会因为我们遭受过的事情就停办下海捞珠的活动,既然海贝还没有捞尽,采珠的事业就不能停歇,上岸后稍作休整,再增加一批人手,继续下海捞珠!”
三日之后,纪文程依旧站立船头,倔强的发号着施令。
“不得休息,海水封冻之前,如不能为皇上采出珍珠百石,给足定额,我们都要被免除籍没,流徙深山,继续回到农间赋税!”
一段木轮碾在甲板上轱辘过来,纪才珞用双手抓着木轮,奋力的推过来,海风吹起他裹在肚子底下的被子,露出接了一个半人多大的珍珠的下半身。
纪文程头也不回的说,“那日白掌柜说,看在我当日在海岛上遇见她没把她吃了的份上,要我在你的双腿和这颗硕大的珍珠之间选一个。”
纪才珞微微一愣,抬起头急切的问,“那您是怎样选的?”
“我说,”纪文程将目光投在他下身半人多大的珍珠上,不可思议的眨了眨眼睛,叹一口气道,“我说,我再想想。”
纪才珞一拳砸在木轮车上,“我又不是珍珠贝,要这珍珠腿有何用?”
纪文程看了看他,无奈的叹了口气。
“那时我说……”
“您说什么?”
“我说我那是一眼就把您认成妈祖了,人心里还是带着点敬畏的好,敬畏能保命。”
白桃走上码头,很是聊落的提溜着一大包银子,那是纪文程作为谢礼狠狠砸在她手里的。
门口,乌黑的骏马不耐烦的喘着鼻息,四蹄征征的立在土路上。
袁崇焕如墨似漆的长发和血红的缨带一时扬起,黑葡萄似的眼睛沉淀如水的夜色,在环环海色的流映下冒出寒星来,身后的尚方宝剑隐隐绽出金红色的光芒。
白桃脸色错愕的一下涌出泪来。
她提着银子,向他跑过去,却在离他一人多远的路旁急急退却,两手抱在长长的袖里,深深的鞠下躬来。
“快起来,袁某人何德何能,值得白姑娘行如此大礼?”
“袁督师厚恩百姓,于宁远卫鏖战五天六夜,让蓟辽百姓全都免受战乱之苦,这次迁民于登扬二州,又劳袁督师一路相送,接下来去往扬州的路途,幸好是无险了,”白桃转动着水一样盈盈的眸子,望他一脸神往的,“我却深居简出,一直偷安,总以为天下各好,全都周全无恙,却也知道这全是袁督师拿命保下来的,此情此举,真和当年一位天将一般无二。”
“白姑娘言重了,袁某人既食君禄,做的不过是份内之事罢了,可是万万当不得这一拜的。”
“那位和你有时很像,也是这般谦卑举止和大将风范,以救人之心,掌杀人之剑,”她从袖中掏出一个盒子,乌黑的檀木锦盒,用金丝锦帛包裹,“我有时觉得你们很像,有时又觉得不像,所以觉得,与其放在心里一直,一直想,不如拿他的东西早点和你相认。”
她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玉佩,眼神柔柔的带着一点期颐,用力把玉佩朝他高举,却也只能举到她的胸口。他稍稍叹口气,九尺高的身子蹲下来带起一阵凛凛的秋风,几乎要将她掀倒。
“他出身贫寒家庭,双亲都被敌军所杀,一刀一剑打拼出来,至死都不愿卸下肩上的责任,直到打进诏狱,连一贯好赖清白的三法司都不能在他身上寻到什么罪过,但是,仍将他的血肉寸寸剥离,用剪刀和开水一片一片的烫掉,等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只将这枚玉佩递到了我的手里,跟我说不要为我难过,在这世上死了要比活着简单许多许多……我一时了悟,却时时糊涂,只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苦最苦的人,此后,辗转数万里,看到的都生来皆苦,才知道他想告诉我原来这天下全都不幸,不幸到我给人改命的时候,总想不起来这可以是桩生意。”
“既然这样,这玉我不能收。”袁崇焕的目光镇定而冷静,像他指挥千军万马的自信和坚强。
“为什么?”她噙泪含问。
“白姑娘的手笔,通常不会是些凡物,”袁崇焕拿起盒子看了一眼,“然袁某眼拙,只能看出玉质不俗,不用说也知道是身边至宝,袁某人怎可夺人所好?”
“这玉是你的,你当然要收下,”白桃喉咙作梗,半天,愣愣的问,“你就想不起来吗?”
“非要说真话的话,是这样。”袁崇焕冷冷的回答道。
“这里是登州,”白桃目光一淡,“大明的武将来到这里,自然是要给那位进香的。”
马车奔到戚公祠的时候下起雨来,连绵微雨将苦涩的海风冲淡几分,叹息的雨点把灰暗的戚公祠洗刷的漂亮几分,还原出一副不染尘埃的门楣。
白桃分他一人一个掸子,将戚继光身上的灰尘扫的干干净净,在寒湿的天气里热出一身汗来,白桃拆出一包线香,插到戚像前的紫铜香炉上,掏出火折点了上去,香软的细香冒出曼妙青烟,将淡淡的霉味冲的干干净净。
“当日里雕梁碧血,骨肉栏杆,登莱子民被穿心剖腹,挂在竹竿上做人皮旌旗,供倭寇取乐,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可如今的大明又是什么太平光景?黄埃遍地,乡乡几断人烟,白骨青磷,夜夜似闻鬼哭,辗转万里,满目离乱,死人弃孩,盈河塞路,尸骨果腹,野草当饥,有的是生花笔也写不下的民意炎凉。”白桃昂起头,扬起一脸憧憬的说,“百姓们多盼望能再有一位您这样的将军,能为我们灭鞑止乱,惭将赤手伸出三分,借您的一片丹心和精忠赤血给这位活着的袁将军,他一定能为大明荡除建奴,还我子民天公地道,我虽无您的大仁大义,却也知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白桃顿了顿,昂头大声说道,“我已失家,不愿再失国。”
阳光透过破败的窗棂,木窗子坏的歪歪斜斜,洒下些淡蓝色的木屑微尘,一闪一闪的,仿佛是万千双噙着泪在呼喊的眼睛。
袁崇焕轮廓分明的侧颜在银白的阳炎下格外的硬朗帅气,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对垂直而上的细软青烟坚决的说,“末将一定会为大明守好宁锦,杀鞑溃寇,保境安民,有末将在,那些人想要跨过宁锦,必先要跨过末将的尸体!”
白桃望着他虔诚跪伏在戚公面前发出铮铮誓言的样子,久违的露出一点真切的笑容。
细碎的尘屑舞动在曼妙的香烟里,在刺眼的日头下,漾出一片烂漫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