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1)木芙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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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兵扰民,常事耳,民不以苦。”
我只能说,这不是这些明军第一次抢东西。
自入滇以来,他们的部队就被群山割裂了,在山中越走越散,起初还看得见漫山遍野的兵丁,一想起土司的陵墓,陵墓中的宝藏,被拿走大头散落一地但仍然足够让他们普通人富贵三代的宝贝,连步伐都会比平时快很多,到今年,散漫的目光中只剩下浇透他们的雨水。
“今年的雨来的好早。”
天空渐渐阴沉下来,从晴朗的天青色转变为一片灰蓝,像娃娃的脸,忽的哭起来,淅淅沥沥的声音有如古老的纺纶沙沙织着雨线,像水墨徐徐渗透一张古老的宣纸那样在泥泞苍老的深林中涤荡出一片薄雾,尚未到黄昏时分,荒村郊外已经黑了大半,雨水里风灯摇摆闪烁,明明欲灭,陆陆续续的人影不断在墙上闪过,拿起兵刃牵着牛车走进村子,晃晃不闻声息,妇女们捂住小孩的嘴巴,大点的就钻到地洞里,他们记得那些血腥、残酷的景象,都把这里的主神从心里掏出来念叨了好几遍。
但其实那些士兵把甲全都卸了,胡乱的堆在牛车上,这下冒了雨了,路上的黄土被水一浇,每个人都好像刚从泥浆里出来一样,浑身淌着泥和水,连衣服也脱了,绑在腰上胡乱拧成麻花,多日以来的湿寒和阴潮在他们身上叫铠甲一捂,全都生出疹子来,连成一片后渗出血来,悚然集中长出一层,颜色重的仿佛能从里面掀起来。
那些柔密的雨点对他们来说就像无数针毡,浇的他们背上的疹子鲜红的像活过来一样,疼的龇牙咧嘴,此时走到这里,想来前面的路也是没法走了,索性找了一所破庙栖身,把剑挂在房里破败的木窗上,在下面放一碗,宝剑生寒,晚上叫山里的湿气浸了,挂着的露水滴落,第二天早上就能接出一碗来。
几个士兵胡乱的倒在桌子凳子上沉沉睡去——等他们再睁眼的时候,忽然发现破败的窗户外面有那么点零星光亮,惨白惨白的,像水一样渗透进来。
起初他们以为是月光,后来又以为是着火了,刚要起身,好奇心却还是抑不过睡意去,也实在是太累了,不想管,等到白天找宝藏要紧,翻了个身儿把脑袋一沉,很快又迷瞪过去,等到红一霎,白一霎的,放焰火一样的从外面闪烁进来,这一下,连墙壁也要烧起来了,他们知道这个觉反正也是睡不好了。
火焰闪耀着一种醉过夕阳的红色,它们释散着光芒,却绝不是热力逼人的光,恰恰相反,那光芒幽凉妖冷,像是死人的血液。
从血中生出的火耀眼的几乎夺走了他们的视力,费了力气才看清楚,原来那涂遍山河的不是火,是花。
木芙蓉在雨水的凌虐中迅速衍生成了花海,层层叠叠堆砌在烈烈的红尘里,如血般涂进山林,把冲天的浓雾调成一种深红,一种火照之路的深红,直接映在眼里都会刺痛的深红。
心红。
直接刺到心里流出血来的心红。
漫天红雾里,有人怀抱着一个沉睡的女子,走到花心中来,把女子放下去,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尖刀来。
男人穿的是巫祝祭司的青黑色袍子,留着明国人很少有人会编的辫子,都用银管细细的扎起来,卷起来用漂亮的发带束在头顶,发带上刻满黑压压的文字,他们的文字。
他的眼睛深陷,像是被什么东西网住,低头虔诚默默叨念一会,举起尖刀朝自己心口剜了下去。
目光柔软,但也决绝。
仿佛地狱里的恶鬼燃着骨,捧着一团心火,非要跋涉到人间来。
停了刀尖转动一会,鲜血一霎涌出来,沿着刀尖分成两股,像泉水一样不带一丝犹豫,那男人眼光柔柔的,同时带着点期颐和失落,遐然的看着自己宝贵的血液一股股的流进地里,泥牛入海一样再没动静,他脸色默默也不见心疼,晃了两晃,巨大的身体像座小山一般倒了下去。
他带着幸福的笑容倒在女孩子旁边,一把一把从地上拘起花朵来洒向两人的头顶,冲天的深红之中瞬间升起屏障,一股一股烧上天去,仿佛是这份幸福要激起天怒一般,深红屏障在天地间耽搁了一会,一泡泡的破灭下去,最后化为一缕红烟全部钻进女孩子的嘴里。
细雨如丝,激起弥天的迷雾,烈烈的心红在湿寒的空气中一点点化开,仿佛一轮幻像。
他们也知道,遇上这一类的东西绕着点走也就是了。
可那女子实在是摄人心魄。
摄人心魄到非得推开门走出去看的那种。
“很美吧,我的阿蓉。”男人五月的阳光一样的眸子依然是柔柔的,对他们。
下一秒,巨大的悲哀与绝望有如火焰吐信,积攒多年的泪水一时倾出,“所以,你们死得其所。”
他挥手起阵,在所有的明军脚下嵌套了深红的阵轮,水一样沓沓的转了转,然后扬起不分血液的深红花瓣。
芙蓉花瓣干净利落的化入他的掌心,落下一汪西瓜水一样的血潭,从那血潭中再长出许多的木芙蓉,随着晚风依偎到他的身旁。
男子俯下身子,附到她的耳边,有点伤心,有点幸福,眨一眨,眼里浓浓的幸福快要漫出来,“阿蓉,恼人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
“木莲?”花海那头,一个穿着贵族衣裳的女子急冲冲跑进来,“很好,我就知道是你,你又杀了大明那头的人!”
木莲始终垂着目光,容色冰雪,眼色却分明有些动荡,“木莲是南疆的木依吉,可不是他们大明的什么土司。”
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时怒气顿消,想起的辛辣言语很不争气的化为一口问候,“他们没伤到你吧?”
木莲眯着眼睛一脸冷傲,拿着看花草一样的眼睛看了那女子一眼,“没有,但我杀了他们,他们的血,她不爱吃,”木莲负手转身,俊美的面庞上泻下冰霜一片,拂在她的身上,他这会眼中温温的,却不是对她,“凤凰的血,灵力十足,阿蓉爱吃。”
“你明知道这世上已经没有凤凰了……”她小声喃喃。
“总要试试的,万一就找来了呢?”他那表情痴痴的,一双眸子困在里面,如同花瓣紧锁,带着点不容侵犯的执著。
“说了多少次,你找不到的,你找了多少次,别再找了。”她摇头,眼神软软的,从底处望着他。
“总要试试的,”他低声重复一遍,“总不能等着,连这点希望都没有。”他的眼中光彩愈加沉默了些,那声音低低重复了一阵,又忽然,“她会来,而她会醒,而我不急。”
她望着他的侧颜,默默神伤片刻,撅起嘴来说,“阿蓉是被山贼所害,你是知道的,你为了她,她是知道的,你每天用自己的鲜血喂养她,保她尸身不腐,这她也是知道的,但是这就够了,你快要把整个大明都恨进去了,你恨的过吗?如果我是她,我想你好好的,不想你每天一醒来就在仇恨里挣扎……”
木莲狠狠的甩过眸子,天地像是起了场风雪,那风雪自他眼眸深处汹涌而出。
“你不配,提阿蓉。”
他一把抓住泠纶的脖子,狰狞的向她伸出撕心的利爪。
她的眼睛里有清澈的哀伤,他低头深恨,她嘴角抽动着,从眼里滴出一片泪来,像一朵滚烫的莲花落在他冰冷的虎口上。
“好,不提,不提。”被他攥在手里的脸颊上泪水不断,泠纶抬头全都咽了下去,“我不说了就是嘛!就算你能把人凤凰骗来,人家会白白把血给你吗?”
所有的煞气一时收拢,抽水一般涌回源头,木莲泛着烟气的脸在收拢回的瞬间如水扩散,只露出一双俯视着她的清冷的眼,“所以,我会给她我自己,木依吉的血,是神的血,是创造了动物和人们的神灵的血,她不会不要,”那双眼睛眨一眨,顿了一顿,仿佛思考一会,不断溢出一汪清澈的哀伤来,“我还能活五十年,我和她一人二十五年,我想了想,觉得不过分。”
“那是过不过分的事吗?那是你的命啊!”
他哑然失笑,“没有她,就是让我一个人再见一百回青草又如何,”他摇摇头,“也是毫无趣味。”
那眼色漠然,跟瞧着漫山遍野的花草没什么两样。
都是没把重要的东西放在心里,放进了其他的。
那一晚南疆招祭,朝野倾动,牛头桩前火把熠熠,神潭周边,人们拉响木鼓,合抱在巨大的合欢树下,一同唱歌跳舞,供神明高兴,拍打鼓声让神明下来享受盛宴。
两厢花草古树犹如长廊,烂漫的延伸至尽头,在耿耿的星河里灼灼的开着,裘裾青湿,玉烟离火,木莲倔强的站在牛头坛中,带着尊贵的牛头面具,披一件牦牛毛毯,望着远山下唱歌跳舞的人们和驱散寒冷的光火,口中叨念一遍,把手中礼器高举。
他急急的怀抱高贵的礼器融入月光里,点点火焰辉明映在他的脸上,终于开出一线泪痕。
半晌,她听到泪水如泉,回应他的只有阵阵的松涛而已……
层层鬼面幡动,随风而起,一列列飘摇在祭坛下,晃晃开出一条回程的道来。
“什么拉响木鼓,酬神引凤,都是那些毕摩在胡说罢了。”泠纶一字一句的轻轻说着,语气不敢太重,“你已经引了二十三次凤了,难道还不明白吗?”那声音最终没忍住,还是在最后一点扬了上去。
木莲推起盖住脸的头发,再一抬头,呵的一声笑了,“今天晚了,总要再等等的,万一等着了呢?”
他的眼睛轻轻转动,眼望远处时,目光仿佛一席花碎,在夜风里旬然而开。
“可是等着,不如认了。”泠纶说这话时,眼中有着浓浓的疼惜,“夜晚风凉,你在这等着像什么话?”
他说,“再等等,等天亮,引第二十四次凤。”
她苦笑,“那要是不来呢?还这样?”
他点点头。
是了,还这样。
骤雨初歇的京城里,凛凛的寒风扫过清冷的街道,将整片王朝笼罩在一片将明未明的天色下,如浸冰水般的樱桃小窗里,织金帷幔沾着冷风,摇摇扇动着床前的一点细微烛火。
小柳枝儿卷起帷幔夹住,将所有的窗户关住,端起那盏烛台,容色宁静的挑了一眼里面,里面白桃凌乱的坐起来,目光被远远牵动着,在近前呆住了。
“无妨,”白桃低头说,“只是魇着了。”
“您这几月来约莫魇着二十几次了吧?怕不是要找个郎中看看了?”小柳枝坐去她的床上,伸手将烛台稳稳落下,抽回来按住她的手,“掌柜的您这样子,快成心病了……”
“我还能活五十年,我和她一人二十五年……”白桃低声喃喃,在小柳枝诧异的目光中将头偏过,“那人说,这样很好,这样不过分。”
“掌柜这样子,数百年前也有过一次,那次是永乐皇帝设坛引她进京,”魔邪背对着她们站在珠幕后,插嘴问道,“这一次又是哪里?”
白桃沉心回想了一下,说,“云南。”抬头问他们俩,“去不去。”
“听说那里的天地灵气没有遭到破坏,做我们这一行的又少,那里的人又乐意供奉那些妖精,”小柳枝攥了攥拳头,“给妖怪立庙,大多是被骗了,这次我去刚好为民除害。”
“魔邪,”白桃转头向帘子外头,“魔邪,你呢?”
“掌柜的自是没问题,不过你……”魔邪挑了挑魔角下的眼睛,“跟妖精混在一起,又不见你平常拿出来练过,万一收拾不住了,不还得求着掌柜的帮你。”
“总要练练手的,要不一路上总是吃喝玩乐的,自己也会觉得不像话啊,我也想为掌柜的做点什么了,对不对,”小柳枝蹭蹭脑袋,“掌柜的。”
白桃醒过盹来的表情很有内容,不知道是终于等到她开口说了这句话很欣慰呢,还是因为在想着别的什么。
她看小柳枝半晌,说,“行啊,我给你找个妖去,你从这下楼向门口走,把那盆洗碗水泼出去,要是泼到个妖怪,你就替我把他降了吧。”忽然又忍不住露出笑来,“要是降不住了,还是回来吃喝玩乐吧,好在省心。”
小柳枝露出一副气鼓鼓和不耐烦的架势,横着掀开帘子走下楼去。
“掌柜的你真要她为你降妖?”魔邪倚在墙角,看着楼底下问道。
“没办法啊,玉要琢,刀要磨,总要拿出来练一练的,要不然我总觉得愧对了她师傅。”白桃默默说完,眼神黯淡下来。
楼底下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男声,“你是怎么泼水的?泼到我家尊者了,可怎么办?”
“看着是团空气,谁知道是个人啊!”小柳枝端着空盆,满不服气的说。
“好了,好了,宣儿,牧儿,到了京城要礼貌,要恭敬,我平常是怎么教你们的?”那团空气仿佛云气流涌,动了动嘴,忽然在空中有了形状,变出个人来,连眉毛,头发都是白的,白的就像云彩成精,唇红齿白,貌相不过十七八岁,收起拂尘悍然落下时,气场强大的像有着千岁修为。
游、游天尺!
小柳枝赶紧鞠身一拜,“闲在尊者!”
游天尺眼睛眯着,雪白的睫毛像一阵涟漪,笑起来亦真亦假,一阵飘忽,“你家掌柜的在不在。”
小柳枝一愣。
“尊者是要问你家掌柜的,这盆脏水到底怎么算?”卫宣指着她凌厉大喝道。
正说着,滚滚白水忽然洒落,从上到下淋了尊者一身。
二楼响起一阵铃铛般的笑声,“我说给她找个妖去,一泼水,果真泼出个大妖精。”
游天尺有点绷不住,沉默了半晌,还是拂一拂衣袖,笑了起来,“你怎知是我。”
“除了闲的找王八捉鳖藏着玩的闲在尊者,还会有第二个闲的没事飘着看我喝茶吗?”
游天尺叹了个长的,“一切都瞒不过白掌柜,在下无意冲撞白掌柜,牧儿宣儿,还不快给白掌柜赔礼。”
白桃没有理会他,转身重重的哼道,“黄鼠狼子知道来给鸡拜年,不知道从正门进吗?”
“打扰。”
“看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