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骄阳似火  第四十三章山东东北人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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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大港分公司终于破土动工,完全按照现代化工艺流程及整体布局进行设计建造。杨宝营在数次会议上强调,要在新公司中实行社会化招工,不能把总部的各种不正之风带到新公司中。程老师又开始着手新公司的人员招聘工作,而新公司的产品竟然是百斯德公司所使用的众多原料的一种,且价格低廉。风传已久的是为将来百斯德公司搬迁做准备的谣言便不攻自破。而现实越来越严峻的周边形势及管理新公司的主导思想,让大多数中层管理人员各怀心思:赶紧寻出路吧,你干得再卖力也是不正之风环境中的一分子。
    班亮所在的部门又兼顾了在建分公司的各种重要材料的收发周转工作,工作量陡然增大,加班加点便成了家常便饭,所以,班亮朱爱国郑辉魏永顺周凯经常天黑时才离开百斯德公司。自从周凯这个东北男孩儿加入到大家的行列中,总会给大家带来笑声,那种东北人天生的幽默感在他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从他调入仓库工作那天起,便跟着班亮朱爱国郑辉在办公室中换工作服,他便成了外地职工中的一个异类。整个部门中只有他敢跟班亮开玩笑,他已经不只一次问班亮:“班老师,你多早晚安排我练叉车?”班亮根本就没这个计划,想:二十来岁的小屁孩儿,个头还不如魏永顺,如果你能在百斯德工作一年,我再考虑,眼下,没戏。这么想着只得敷衍他:“过了年再说吧,先练练劲儿。”“好么,这一下就推狗年去了。到那时,我还不知道往哪混去呢?上我舅当了,稀里糊涂就让他给骗来了。”周凯呵呵一笑。虽说他以玩笑的口吻说与大家听,还是增加了班亮对他的不信任感。
    又一次天黑下班后,几个人先后洗完澡,班亮朱爱国魏永顺都急着回家,被周凯拦住:“今天我请客,你们哥儿几个吃了饭再走,给个面子吧。”
    魏永顺家住的最远,他看看班亮:“我不去啦,你们去吧。”
    班亮当晚还要值夜班,也没有心气儿,随口一说:“他要不去我也不去,你请朱师傅吧,吃完了,二人再找个地方按按摩。”
    “你们俩不去,我跟个”小不点儿”吃个嘛劲呢,要是有郑辉在还好点,干脆都回家得了。”朱爱国一直称呼周凯为“小不点儿”。今天的加班与成品收发无关,便没留下郑辉。
    周凯最想请的当然是班亮,赶紧递给魏永顺一支烟:“魏师傅给个面子吧,到时你少喝点,骑摩托也快,用不了半小时就到家,头儿要是不放心的话,我打的送你回家都行。”
    “不许抽烟,这还没出厂呢。”班亮冷眼看看周凯。
    魏永顺即使回到家不用做饭,也得洗那一盆早晨就泡好的衣服。虽说眼下已是春暖花开时,老婆手上的冻疮依然没有完全康复,无论回去多晚,该是自己干的,哪样也逃不了。他当然急着回家,看看班亮又看看周凯,一咬牙:“走吧,我去。”
    周凯狡黠地看看班亮:“我看出来了,头儿心里最看重的就是魏师傅。”一句话说得魏永顺脸上泛了红,他赶紧出了办公室与朱爱国走在前面。
    班亮没好气儿地回复了他:“闭嘴,你以为我们都跟你似的——吃饱了连狗都喂了。”
    周凯锁好门紧跟在班亮身边:“也就我敢说,那帮干活的哪个看不出来,你对魏永顺就跟你们之间有嘛猫腻似的。”
    班亮看也不看一眼:“我对谁都一样,问心无愧。”
    “快打住吧。尤其在澡堂子里,你摘了眼镜看不到他,他盯你的眼神,跟看别人可不一样,那加伙,眼里冒火。”周凯早就看出魏永顺面对班亮时的不自然。
    “你再胡说八道,也别请我们了,我们仨都回家,散局。”班亮没给他好脸子。
    “我错了我错了,别生气嘛,领导。我往后不说了还不行吗!”周凯赶紧拽着班亮的胳膊,班亮如此反常的言行,倒让周凯更坚信自己的判断:这二人关系不一般!
    几人拐过桥头,进了门面最大的一家餐馆。班亮有意远离魏永顺,却让周凯左转右转的又把这二人凑到相挨而坐,周凯装做没事儿人似的:“提前生明,今天的主食吃面条。”
    “嘛都行,赶紧上菜吧。”朱爱国早就饿了。
    谁也没想到周凯个子最小,却是个最能喝的主儿,他让完这个让那个,把班亮魏永顺都灌成了红脸关公,只有朱爱国一杯酒下肚后再不敢喝进一丁点儿,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窗外已漆黑。魏永顺不时看看墙上的石英钟,想提前走掉,几次被班亮拽住。终于等来了主食,周凯只是象征似的吃了两口,看着这三人大口大口地吞咽。他一会瞄瞄班亮一会儿瞄瞄魏永顺,嘴就又没了把门的:“你们怎么老玩儿飞眼儿呢,还总搞地下工作。放心吧,我一会儿送魏师傅回去。”
    班亮训斥地口吻说:“别胡说八道,你魏师傅不用你送,你能自己找到宿舍门口就行。”
    “吹NB,喝这点酒算啥,我一个人喝过一整瓶!”周凯信誓旦旦地说。
    “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一步。”魏永顺心早已飞到家中。
    朱爱国与周凯都跑到银台前打咕半天,才由周凯结了帐:“朱师傅要有心请咱领导,改天吧,我坐陪,我这人别的不好,就好陪吃陪喝。”
    看着朱爱国魏永顺双双离去,班亮还是愣愣地站在路边。
    “回去吧,你再站十分钟,人家魏永顺都到家了。”周凯催着班亮。
    本以为到了厂门口,二人该各寻各门,周凯竟陪着班亮一路进值班室:“看会电视,行吗?我回到宿舍一个人腻歪,我现在烧心,回去还得现烧热水。”他倒先撂倒在单人床上。
    班亮替他盖好被子,他虽说是闭着眼睛,却不完全糊涂:“谢谢啊,缘分!”
    被他逗笑的班亮歪在另一张床上:“睡一觉吧,酒劲儿过了,赶紧回宿舍。”
    “我的好领导啊,知道今天是嘛日子么?”周凯闭着眼听着电视。
    “4月7号礼拜四。”班亮闭目养神。
    “我今天整十九啦,农历二月二十九,你不信看看手机上。你们陪我过生日,谢谢哦。长这么大,从来没人给我过生日,老子我自己给自己过。咋样儿,不也挺好吗。”周凯的话渐多。
    “你说你二十,怎么今天才是你十九岁生日,骗人了呗?”班亮不以为然地说。
    “虚岁二十,周岁十九,不行啊?再说了,骗你们有啥用呢。”周凯此刻的回忆已飞到山东德州妈妈那,妈妈啊,还能记起今天是你大儿子的生日吗?后爹对你还好吗?不是我不想回山东看你,是我不想见到那个混蛋后爹!年前百斯德公司一放假,周凯便从天津直接回了东北奶奶家,却在年初二的家庭聚会上不欢而散,真的有一种已不再是周家人的感觉。父亲去世已经八年了,要不是奶奶在,估计周家早就没人待见自己了。不欢而散之后径直跑到了远在十几里之外的二姨家,年初二的风雪中孤独狂奔的男孩儿,就是周凯!如果有爸爸在,怎么可能让儿子挂了满脸的泪痕在风雪中没命地跑。
    “你怎么说话一阵阵的有点山东味儿?”班亮从周凯喃喃的话语中听出了语调的改变。
    “你眼神不咋地,耳朵还行。我十二岁以前是东北人,十二岁以后是山东人,我是山东东北人。”周凯的眼神有些黯淡,在百斯德院中没人知道自己复杂的身世,却面对自己的领导有了无意的泄露。爸爸是在周凯十二岁的时候突发心脏病而撒手人寰,之后周凯就再没进过学校。妈妈当时才三十出头,便带着周凯四处打工,就辗转到了德州郊区,就遇到现在的后爹。妈妈自打跟那个山东男人后又生了个小弟弟,对周凯就淡了,好像周凯是那个家里多余的人似的,而十三四岁的他俨然已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力。
    “看不出来,你连JB毛都没长齐的主儿,还懂个山东东北人,说绕口令呢?山东就山东,东北就东北,你怎么给串儿了?”班亮打趣地说。
    “滚一边去,你才串儿了呢。”周凯坐起身,口喝得厉害,“楼里有水吗,我烧心得难受。”
    班亮看看他,难得从他眉目中看到一丝哀怨:“你要能把山东东北人说明白了,我上楼给你接矿泉水,另加一瓶雪碧。”
    “行,你得保证不能跟任何人说,到目前为止,这个院里的人,我只相信你。”周凯四下找着水杯。
    “成交。”班亮从二楼会议室中接了两纸杯水,又捎下一瓶饮料。周凯一并都喝个干净。
    周凯沉思好久才娓娓道来,像在演说一场曾经发生过的影像故事,故事中的男主角就是那个孤单的男孩儿。从东北的爸爸讲到山东的后爹,从东北的奶奶讲到山东的弟弟,从东北的风雪中狂奔讲到山东的农药中毒:十四岁那年我一个人背着喷雾器一上午打了七亩地的农药,药打完了,我浑身红肿地倒在地里,要不是我妈妈到地里找我,我早就见阎王了。那年下半年,我离开后爹和妈妈的家,进了德州市一家合资的不锈钢餐具厂。从一个月160块钱的学徒干起,直到四年后挣到每月1200。也是从十四岁时,我再也没要过家里一分钱,是自己养活自己。我十八岁那年开始寻思离开那家餐具厂,一个是因为工作间的金属粉尘太多,我们每年都要洗两次肺,每次洗肺难受极了,跟死一回差不多;还一个原因就是我后爹总烦我,前后总共从我手里借走5000块钱,借了钱就给小弟弟买这买那,他当时要是不说借,我根本不会给他,主要是也希望他对妈妈好点儿。他没怎么养我,我不可能给他钱花!外人看我吃喝嫖赌的,那都是假象,我到现在还是处男呢,我身边的人没人信。去年春节前我找后爹要那5000块钱,他一开始说有钱了肯定还,后来再要,他跟我立眼珠子:“操,老子花你点钱怎么啦?不也是花在你弟弟身上了吗?”终于,在几个伙伴的协助下劫持了后爹,痛打他一顿后,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他:“狗杂种,这是让你长长记性!你想赖账,做梦!我要是再看见你打我妈,我剥了你的皮!”之后,我跑到了东北二姨家过的年,姨父是天津人,对我很好,他把我介绍到静海一家汽车修理厂长干了多半年,工资太低还脏,就晃荡到百斯德来了。进了二车间后部,还那么脏,有时转天早晨起来吐痰还有黑色呢,听老职工说厂里从来不给洗肺,真操蛋,还不如到仓库干呢,累比脏强。这不就跟你混了吗?
    班亮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他整日里嬉笑无忧的外表之下竟然隐藏着哀戚,那么此刻,他想妈妈了。班亮最最听不得这种发自内心深处的苦诉,哪个主任会这么深入地听自己下属诉说?不会有。而班亮经历了魏永顺后,如今又面对着周凯。
    “让我看看你的手。”班亮还有些将信将疑,他的容颜可以让人相信他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如果真如他所讲,那么他的手不会光滑细腻。
    周凯一时不知班亮啥意思,手往班亮眼前一晾,迎着班亮的目光:“手有啥可看了,想看就看呗。”班亮牵过他的指尖,第一次上眼瞧他的手掌,果真与他那青春的面庞不匹配:也是那种硬实的感觉,竟然也有疤痕!如果说魏永顺因了年纪大他十几岁才有了掌心上力度的积累,那么他呢,才二十岁,确切地说是十九岁啊。而班亮在这个年纪还只是个学生。
    似乎读懂了班亮的心理,周凯不屑地把手抽回,说:“还以为我骗你,咋的?我也想养成你那样细皮白肉的,没那命!小学都没毕业,能有个活儿就不错了,还想挑肥拣瘦,也是哈!”他自嘲地笑笑。
    “我相信你说的都是实话,可我现在帮不了你什么,我在这个院里的权力还没有成天健大。有嘛事,你尽管找他。”班亮从来不敢为自己搞什么特权之利,何况为自己的下属。
    “瞧瞧瞧瞧,我也没说让你干啥呀,你是我领导,我只有无条件服从你。你也甭为难,你都沾不了大表哥的光,别人更甭想。”周凯连班亮与杨宝营的关系都知道得这么清楚,这个倒霉小子。
    “这么年轻又这么机灵,还是应该学些技术行当,像电工、电气焊、机床、制冷都属特殊工种,起码不用卖力气,这是最没路可走的选择。”班亮纳闷儿“他舅”成天健怎么不为他安排个好差事。
    “都不缺人,奔你来吧,你又不让我练叉车,悲哀!”周凯重新躺好,“今儿不走了,跟你睡,明儿请我吃早点啊。”
    “往后你就管我喊伯伯,等我哪天高兴,我再安排你练车。”班亮被他如此不见外的样儿逗笑了,一阵阵的分明还是个大男孩儿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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