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君家客  第34章 把手弄潮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718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朱由检俯身想要扶起王承恩,“终于回来了。快些起来。”
    王承恩不肯,他低着头抽噎道,“奴婢不敢,奴婢没有脸回来见万岁爷。”
    朱由检的心倏地收紧了,声调也不由跟着上扬几分,“起来回话,好好说!”
    王承恩闻言,头却埋得更深了,他嗫嚅了半晌,颤颤开口道,“那天一大早奴婢便去了赏遇楼,可……不仅沅沅姑娘,秦淮八艳中未出阁的其他四位姑娘也一起不见了!”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赏遇楼的妈妈说,夜里来了几个外地人,花了一大笔银子强行把人带走了……”王承恩顿了顿,“奴婢立马赶到渡口,坐船沿江一路找寻,都没有结果……奴婢办砸了万岁爷交待的差使,请万岁爷赐罪!”说到这儿,王承恩已是惶恐不已,他矮着身子狠命地冲皇帝磕头,淤青的前额砸在冰凉的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皇帝没有出声制止,王承恩便一直机械地重复着相同动作,待到脑袋磕得木了,思绪也跟着迷迷糊糊起来。
    信王由检打小就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比起同龄皇子的活泼好动,他更爱一个人安静地呆着。人都说这五皇子性格孤僻不合群,逢人便是一张没有表情的木瓜脸,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可只有王承恩明白,他不说话,是因为他心里头难受。
    侍奉五皇子十多年,王承恩看得懂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生在天家,有很多话,说不出口也不能说出口。再难受的事,也只有搁在心里自己生受。可毕竟是一主一奴,无论再怎么心疼,这一辈子,他都没有置喙的权力。
    “好了。”皇帝似乎终于回过神,“不怪你,你尽力了。”
    “可是皇上,我……”
    皇帝挥了挥衣袖,截住了王承恩的话头,“此事,暂且搁置吧。”
    时光就如指间泻出的流水,转眼已是天启七年的九月。午后的紫禁城依旧宁静而祥和,宫墙深处的老宫女却觉得有些隐隐不安。
    到底是哪儿不对劲呢?她咕哝半天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撩起眼皮看着周围的满目荒芜,她不禁自嘲地笑了笑。这冷宫连乌鸦都是不愿落脚的,自个儿一人在这儿瞎琢磨啥呢!
    正胡思乱想着,宫道尽处传来乒乒乓乓的刀枪曳地声。她一个哆嗦直起身子,出什么事了?老宫女胆怯地躲在墙角悄悄探出头,隐隐约约看见一袭鲜红的司礼监锦袍。她愣了一楞,猛地回过神来。只见新晋司礼监王承恩大步跨进宫门,数名锦衣卫在他身后分成两列齐刷刷站定。
    王公公?宫女有些疑惑。他不是新皇帝跟前的大红人么?不在司礼监喝茶纳福,跑到这阴气森森的冷宫来做什么?
    王承恩走上石阶,彬彬有礼地叩响殿门,细着声儿唤道,“奉圣夫人,奉圣夫人!”
    片刻的沉默过后传来女人凄厉又惊喜的哭喊,“魏哥儿!是你吗!皇上终于知道不是我干的了?他终于要放我出去了?魏哥儿!我好想你,我等你等得好苦啊!”
    王承恩耐心地听着客巴巴的疯言疯语,依旧彬彬有礼地开口,“奉圣夫人,奴婢不是九千岁,奴婢是王承恩。”
    “王……王承恩?”殿内的女人仿佛费了极大的气力才想起这个人,紧接着声音也慌乱起来,“你……怎么会是你?你,你来干什么?”
    “奴婢奉旨来放您出去呀。”
    有内监上前打开落锁的宫门。
    外边的阳光刷地射进阴冷的内殿,客巴巴下意识地遮住眼。好半晌,她似乎终于适应了强烈的光线,猛地抬起头。许是感受到了冷殿外的温暖与生机,她的声音又重新欣喜欢快起来,“皇上原谅我啦?我就知道!哈哈,他一定会放我出去的!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那您快些出来,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出宫吧。”
    “什么?”客巴巴微微一愣,不确定道,“出宫……什么意思?”
    “奴婢说您赶紧收拾好了准备离开紫禁城吧,以后都不用回来遭罪啦。”王承恩拖长腔,满脸是笑,“万岁爷特地给您挑了个好天气,瞧这日头,暖和着呢。”
    “胡说!瞎扯!”客巴巴尖声打断他,脸色气得煞白,“皇上怎么可能赶我出宫!你这狗奴才睁开眼看清楚我是谁!我是奉圣夫人!是皇上的乳娘!是我一手把皇上带大!你真是反了天了,居然敢假传圣旨!”
    “客印月。”王承恩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他斜睨着客巴巴,一字一顿道,“天启爷已经殡天了,现在的万岁爷崇祯,是当年的信王千岁!”
    寥寥数语将客巴巴惊得身形一震,连连倒退好几步,表情完全僵死。
    “带走吧。”王承恩冷哼一声,也不再去看她的狼狈模样,拂袖而去。
    天色向晚,秋日寂寥的空中漂着几抹悠悠浮云,今天天不错,连带着人的心气也舒畅起来。王承恩立在乾清宫外的丹陛上,远远看见那抹行色匆匆的身影,了然于胸地笑了。
    “万岁真神,他果然来了。”
    王承恩敛了敛神色,恭恭敬敬地迎上前,口中称道,“魏公千岁,什么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
    魏忠贤尴尬地停住脚步,连连摆手道,“承恩呐,以后逮着咱家可别千岁千岁的叫了,咱家真真受不起啊!”他有些心虚地望向王承恩身后的乾清宫,“万岁爷在么?”
    “哟真不巧,万岁爷今儿兴致好,去西苑骑马啦!”
    魏忠贤怔了怔,“那……我就在这里等吧。”
    “别!”王承恩连忙躬身,“这些日子天寒,您还是进殿等吧!冻坏了身子皇上可要拿奴婢问罪哪!”
    魏忠贤笑得格外苦涩,他无心再与王承恩客套,只好拱手道,“那咱家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乾清宫换了主人,可它的样子并没有因此而变得不同。黄绸纱帐间,依旧处处彰显着皇家无上的富贵与威严。话虽如此,踯躅其间,魏忠贤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与异样。
    到底是哪里和从前不一样了呢?魏忠贤垂下了眼帘。哦,是了。是御案。那一向空荡的御案何时堆起了如此高的案牍?那满屋精巧别致的玩物器什何以在数日之间便遁于无形了无影踪?他的校哥儿是那样爱玩的一个人。他容不得乾清宫的严肃呆板,继位没多久就下令撤去殿内那些了无生趣的装饰,换上了自己亲手制作的木制机巧。左右侍奉的宫人没有谁不惊羡赞叹的!皇帝有如此精湛的手艺,他不该是皇帝,他该是个举世无双的艺术家!
    有那么一瞬,魏忠贤以为自己花了眼。他仿佛看见御案上堆满了各地进供来的上好木料,自己身着双袖朝天襕蟒锦衣,手持一块沉香木笑嘻嘻道,“哥儿!您瞅瞅这个,奴婢特别督促浙江巡抚从漕运连夜赶送过来的。您看这料子,这手感,这气儿!谁还能给您找到这么好的东西?”
    朱由校接过木料仔细端详了,随后展颜大笑,他一脚踹在魏忠贤屁股上,骂道,“好你个狗奴才,专挑我的痒处挠!”
    魏忠贤哀哀地叹了口气,那已经是六年前的光景了。再抬眼,御案上赫然整齐叠放着一摞摞奏折,每一摞竟都有小山般高!魏忠贤心跳陡然加快,那些奏折里都写着什么?皇帝是否都看过了?
    他越想越乱,心底一股寒气直往上蹿。
    自信王登基以来他一直吃不好睡不香,一颗心整日悬在半空不得安生。虽然表面上告假窝在府中急流勇退,可东厂的密探们每天都会将新皇帝的一举一动向他汇报。明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为何心中的不安却逾演愈烈?
    月前那块钦赐的免死铁券更是让他摸不着头脑,全府上下都在为这新皇天大的恩宠欢呼雀跃,唯有他一人捧着圣旨在原地傻杵着。是福?是祸?该感激?还是该警惕?
    越往深处想越觉得没底,魏忠贤不禁冷汗涔涔。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