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苍生(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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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灯节。
整个东都在为新君王庆祝。一场绚烂的烟火昭示着盛事之局面。大唐子民沉浸在这繁华中,一切没有因为一位女人,一次兵变,一个新主而天翻地覆。
开场之时,轻盈的舞者顺着高垂的白缎从天而降,接着,便在白缎与夜色中流光飞舞,时隐时现。所有宫女,妃嫔,不论等级,都可前来观赏。席间觥筹交错、温文有礼、井井有条、其乐融融。
显正中而坐,右边是婉儿,左边是韦后。上官婕妤于皇上的右侧下位。
皇后高耸着望仙髻,鬓旁斜插着三缕垂丝凤钗。深红短褥,镶着织金锦边纹。黑色锦缎拽地长裙散开在座榻两侧。蝉眉浓黑,两点正红只着唇峰,其威严之势不禁让人望而生畏。
如此盛大的宴会,她成了新朝的婕妤。婉儿一改额上雏菊,代之以梅花掩盖着额上鲸刑的墨印出现在人群面前。着装也明快得多了。蓬松芙蓉髻,饰百合。象牙色丝质肩帔,透出内里柠黄直领短衫。一袭水纹墨绿隐花裙,裙摆之下便是绛紫色双芸丝履。涵烟黛,眼尾勾钛青蓝色,微微上扬,淡红樱唇,配以额上之红梅。似笑非笑。
飞天舞过了大半,显的脸上却有些疲倦的神情,竟止不住一阵困意,捂口打了个哈欠。或者,他对这些不感兴趣。韦氏道:“皇上困了,不如先行回宫休息。臣妾留此便是。”显看了一下婉儿,问道,“婕妤也要回宫吗?”
婉儿便起身跟去显的身后。
韦后遂道:“恭送皇上。”
离开这里的嘈杂,显与婉儿似乎都没有那么拘谨。两人走在冷清的长廊上,良久的沉默。
显突然看着婉儿额上那朵娇美的梅花,工线细纹包裹着殷红欲滴的花瓣,点着白粉做花蕊,也不知是何物让蕊头花粉在夜色的应照下熠熠生辉。婉儿知道显一直在看她,把头埋得低低的。
显突然意识到有些失礼,收起刚才的目光。轻描淡写地问:“为何你也中爱梅花?”
婉儿缓缓道:“梅独傲苦寒风雪,坚毅刚强。虽其貌不扬,贵在隐忍之风骨,沉静之暗香。方能赢得风霜高洁,流芳百世之美名。”
显当然听出了婉儿也是在借梅花夸自己。什么“独傲苦寒风雪”,什么“隐忍”,不就是说自己贬谪流放之经历吗!笑道:“风霜高洁,流放百世?一家之言罢!”婉儿笑道:“婉儿不敢。”显的笑声打破了两人的严肃。身边并无旁人,自然不必拘礼,显道:“看来我是有些日子错过了这般精致情趣之物了。”
婉儿听这话说得有些暧昧了。
送显回了宫。婉儿便去了武太后的仙居殿。
“太后千岁。”婉儿行礼。
打坐在神像前的武则天慢慢抬起头,“谁啊?”苍老的声音回响在冷清而空寂的上阳宫大殿内。原来是上官婉儿。
“外面怎么这么吵,在做什么?”武则天问。
“娘娘,今日是上元灯节。”
“喔。”武则天吃力地挪动着身子,婉儿忙上前搀扶。武则天忽然觉得自己日子不多了,难得有人来,还多出去走走吧。“对了,我们到塔楼上去看。”
大雪下了几天几夜。上阳宫仙居殿的屋檐上挂满了冰柱,一层一层地压低下来。院中树木上尽是冰花。武则天裹着厚厚的风衣来到了塔楼。果然,这里可以看到所有的焰火,还有大明宫外千万子民。武太后好奇地看着满天的烟花。宫墙之外,欢欣雀跃的人们其乐融融。白发垂髫,怡然自乐。
婉儿从来没有站在这里俯视过大唐。
看着看着,武太后扬起脸,骄傲地说:“你看,放眼苍生,觉得自己总算没有愧对天下。”
“是啊,百姓安居乐业,大唐国力蒸蒸日上,乃是太后的功绩。”
武太后陷入深思,叹道:“哀家这辈子做的错事太多,现在都没力气去想了。婉儿啊,哀家四十岁起,从昭仪做到了皇后。你现在也四十了吧,做到了昭容,往后会学哀家吗?”
婉儿看着武太后,真诚道:“婉儿只做太后的昭容,以后也是上阳宫的嫔妃而已。”
“哦?”这样的话似乎并不能让武太后信服。“有时候也许只是欲罢不能。”
婉儿苍凉一笑:“上官家到如今只剩婉儿与母亲。婉儿一生亦无儿无女,得了天下又如何?”
武太后萎靡的眼眶中竟有了泪水。拉住婉儿:“婉儿,哀家没有看错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终于,武太后的泪水已经泛滥了,眼前这位是把二十几年所有智慧和美丽都奉献给自己的婉儿,武太后泣不成声了:“想想哀家这么多儿女,竟没人有你这般能明白我的心意,不论是朝政上的,还是这生活上。把我从皇位上拉下来的,竟然是他们。如今,哀家身边只剩下你了……哀家始终是欠你的,这一辈子也还不了了。”
婉儿忙呈上丝帕轻轻为太后拭泪:“娘娘别这么说。”武太后拍拍婉儿的肩膀,看着乾元殿的方向:“只是,这场杀戮不会于我而止。太平的才智,韦氏的野心,将会将她们推向又一个危险的境地——天下已容不下第二个武瞾了。”武太后转而看像婉儿,“还有你的权力,会让你同样危险。”说完,武太后看着远方,挥之不去的忧伤,深不可测。
婉儿迎着武太后回到宫殿,侍婢已经送来琴。
武太后一愣:“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梅花落琴?”
婉儿惊讶武太后竟然把这等琐事记得如此清楚。点头道:“昔日婉儿不识抬举,若娘娘不弃,今日为娘娘奏一曲吧。”武太后却道:“如此好琴,如此好曲,就留给那么好的一人吧,别赠了。”婉儿转向武太后,同样的泪流满面。武太后道:“哀家领了你这份心意。终于可以把这件事交待与你了。”
武太后摒退左右。“哀家本想找个时机将此事交待给显。而今看来,哀家怕是等不到那天了。”武太后深叹:“婉儿啊,你知道吗,哀家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婉儿问道:“为何?”武太后道:“有人在以野心权衡政治,有人在以复仇权衡政治,而你一直在以情感,以你的生存权衡政治。”婉儿只道:“其实,天下姓武姓李都与婉儿无关。婉儿一介女流,本不愿多问政事。何谓权衡?”武太后黯然:“是啊,你从来都是听从主子,从来都没有自己的意思,哀家的铁腕恰恰需要你的周旋。但是,婉儿,你知道吗,此刻哀家开始担忧了。世人看来,这些年来军国谋猷杀生大柄,多由你决。哀家诛杀李姓的诏书全是出自你之手。他们自然是没有时间来与哀家算账,可这笔帐,迟早回记在你的头上的。”婉儿一惊。
武太后又道:“武家如今只剩下武三思、武攸暨的势力;太平一心要匡复李家,说到底她还是姓李;皇后的野心已经暴露,迟早要架空显;五王势力也迟早会成为显掌权的障碍——哀家竟撂下这样一个烂摊子。如今只恨是无力回天了。婉儿,你能帮帮哀家吗?”婉儿知道太后是让自己平衡武家和李家,压制后族,牵制五王,这可是自己能够驾驭的?见着武太后这般模样,婉儿还是不忍拒绝,只能道:“婉儿会的。”
听了这样的承诺,武太后松了一口气。武太后起身,不让婉儿搀扶,独自蹒跚地走出空旷的大殿。仍是寒风凛冽,飞雪飘飘。武太后吟道: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婉儿走上前去。武太后仰望茫茫苍穹,最后道:“记住:在这红墙里困得太久,倘若没了放眼苍生的眼界,所作一切皆是困兽之斗。”
不久,武则天孤独地死在了上阳宫仙居殿,留下一块“无字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