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让利待客天香居名声露外 题字传情福利堂倾心微荡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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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历八月二十三,节后的塞外,天气便变得带了些寒意,从外长城一望无垠的戈壁滩、大漠中掠过的苍劲啸风夹了沙尘扬扬荡荡一路拂过来,浮游在整个大同府的上空,恰又同那包围了城效的煤粉搅了一处,缓慢而绝不停留地边浮边落。一夜工夫,城外城内垛口上、树枝上、屋檐下、青石板地面上已自腻腻乎乎地盖了一层,滑溜溜、黑黝黝的。连日来本自客流稀少、门可罗雀的大街上愈发冷静,竟是一只狗也没有。
    天色尚自混沌,宫兰杏早早起来,在院外大灶边便揭了锅盖准备烧水,忽听得临街门板上“咚咚”地响。
    远处天边太阳的丝影儿也还没见,只隐隐透了些微末光亮。这大早,难道有客人么。宫兰杏自道:许是远地而来的客商,这寒的天,先让人进了屋再说,喝些热茶。
    东房、西房内一片寂静。这些天,饭庄里本没几个人影,范忠庭索性吩附早早上了门板,几个人便招呼了三个伙计一处喝酒,反正也是没有生意可做,便喝得畅快,睡得半前晌再起。
    宫兰杏开了大门,从门板缝里见外边阶台下站了一人,忙卸了门板,却是一位年约四十多岁的汉子,圆胖脸,宽额头,穿戴倒也齐整。
    “客人是……”宫兰杏奇道,怔了一怔,忙道,“且进来,这天怪寒的。”那人拱拱手,笑着踱进楼内。一进门,便四下里瞅瞅,口中默默地数些数儿。宫兰杏倒一杯热茶,递过来道:“您且坐了,实在对不住,这水是昨日里的,大灶刚起火,水还没顾得上烧,你得担戴些。”那人接过来,端在手上,道:“这饭庄倒是干净齐楚些,这楼上楼下却也宽敞,能安多少桌儿?”宫兰杏狐疑着,指着楼下东边厢三四个雅间道:“这三个雅间可安得六桌,这堂地里摆个八桌光景。楼上三个雅间连那堂前,上上下下安个三十来桌,绰绰有余的。”那人听着不住点头,嘴里兀自道:“够了,够了。”
    宫兰杏拉了条凳子,道:“您先坐着。”那人道:“我姓郑,名同和,本是晋南汾阳人氏,随祖上做些小本买卖,便迁了这大同来,二十多年了。听口音,倒有些熟,莫不也是晋南人?”宫兰杏笑道:“晋中祁县人。”郑同和忙站起来,道:“原是相邻,你可是这饭庄上的掌柜么?”宫兰杏摇摇头,红了脸道:“莫非找我家掌柜有事么?”郑同和仍旧坐下,口气已是热乎了许多,道:“是这样的,去年根下给犬子许下一桩婚事,定了八月二十八完婚,此地亲戚虽不多,生意上的朋友却不少,想寻个饭庄儿定桌子。”宫兰杏一听,喜道:“你可看看这中意不,虽是开得时间不久,可饭菜儿样多、量也大……”郑同和笑道:“我日前见贵店贴出贴子,说有些优惠,便过来先看看。”
    宫兰杏正要回话,见范忠庭和贺云鹏已听见说话声,相跟着进来。
    “这是我们少东家,你们说说。”宫兰杏简略将郑同和来意说了,便出去忙活了。
    贺云鹏忙着又满了茶水,笑道:“原是这意思,您倒找得巧了。我且给你说说我们这优惠法,包桌酒席分三个档次,十两、十五两、三十两的,定得菜食种类您想是知道的。每桌返还客户同样也是三种,一两、二两、三两银子,定得多了,还可优惠些。这店我们开得不时长,饭菜却是以便当、合口、实惠为主,信奉了一条少赚些利润,多赚些名声的宗旨。”范忠庭连连点头,道:“就是这一说。不知您打算订那个档次?”郑同和笑道:“我只有这一个犬子,还不当是为他挣些家业,原准备排场小些,可这全是生意场上的朋友搭档,却要红火些,我就定那三十两一桌的。”两人听了,对望一眼,自是十分欣喜。范忠庭一抱拳道:“实不相瞒,您尚是我这店里节后第一个大主顾,我当让些利,您估计定得几桌?”郑同和想了想,笑道:“大概得三十一二桌的样子,情面下不来,该叫的都得叫上!”
    范忠庭略一沉吟道:“好,我给您每桌再让一两银子的利,每桌按返还四两算,一桌算您二十六两,我们自当接您的喜气,在大同府赚个名声,可好?”郑同和自是喜不自禁,这在别的饭庄,漫说不让利,就是让也不过讨得一半两的样子,却是得费些口舌。
    贺云鹏道:“您预计三十一二桌,我给你按整数算,就三十桌!”
    范忠庭笑道:“这是我们‘天香居’的大掌柜,他的话自是算数。”
    郑同和坐不住了,起身道:“难得少东家、大掌柜如此义气,行,这酒桌儿我定了。我今儿来原准备先转转看,身上带的银钱不多,只有这十多两银子,且放这,我回去马上差人再送些来!”
    贺云鹏道:“都是做买卖的,这定银下不下尚不打紧,我只收你十两定金如何?您且放心,如若当日您的亲戚朋友对我饭庄的饭菜、服务态度上有甚不妥处,我分文不取,您自吃饱了抹嘴走人!”
    郑同和道:“我信得及掌柜的。我定于八月二十八这个日子,那请少东家和掌柜的多操心为是。”
    送走郑同和,范忠庭笑慰贺云鹏道:“这利儿让得是不是有些大了?”贺云鹏扯了凳子坐下,兀自兴奋不已,道:“我算了算,这三十两桌席,本钱原只十七八两左右,搭上工钱也就二十出头些。我们现下人多,少顾几个人,全上了手,虽是辛苦些,那工钱却是稳稳当当赚了手心了。再者,这是我们‘天香居’返客让利的第一笔生意,想想这法儿大同府尚未听得,客人自是有些顾虑、不清爽在里头。正好借这个事宴,排排场场地办下来,让全大同府的人看看我‘天香居’让利待客是何等样,吃得好,又少付些银子,自会在街上说些中意的话来。这样一来,我们不但赚了些名声,还赚了信诚信实的宗旨。还有一点,这客人原是商家,定这三十两银钱的饭菜,财力自是不可小觑,上门搭礼吃请的人我想自不会位儿低了,想来多是有钱有势的人物,我们以上好的饭菜量、诚实信道的服务,那时,少东家且想想,‘天香居’不是赚得少了,而是赚得多了去!”
    贺云鹏兴奋地指着门外的“天香居”招牌,激动得满脸通红道:“少东家,给我一年时间,我要让这‘天香居’成为大同府的名店!”
    范忠庭道:“好,有这个心思,正是我晋北商场上的真汉子!”
    距八月二十八还有两天,“天香居”内已是忙得热火。菜疏要早些买置,油盐酱醋多备些,前两天,范忠庭便差人从应县粮店里运些粟米来,给郑掌柜打了欠条,答应事后一并付款。这晋北喜丧事宴离不得这粟米,饭桌上少得了别样,那油糕儿一准是要上的。这油糕却分了单饼状和包馅儿两种,单饼油糕,就是将糕面儿和了,揉了一条小腕粗细的条,用刀切成半指厚薄的片,放入滚烫的油锅里炸了。出得锅来,那外皮黄滢诱人,炸起的泡状溜样,兀自滋滋地响,咬一口,口感又精又软;这包馅儿的油糕又分得两种,一种是豆糕,便是将红芸豆磨成浆状,佐以白糖拌得匀实了,包在糕面里,一般单饼糕略大些厚些;一种是菜糕。这菜馅儿种类自是数不胜数,全依了各地人口味择选,有包小芫荽大葱的、有包白菜末儿、有包蒜沫粉丝儿的,甚是全类。
    范忠庭与众人一核计,既做就要做出不同于大同本地味的糕活来,决定事宴上三种糕:单饼、豆糕及以苦菜山药丝为馅的菜糕。至于那酒菜自是不用说了,除置办些当地产的白酒外,还派人专程拉些应县老窖及繁峙当地造的高度老白干来,以合众人胃口。
    从二十七早上开始,一干人便开始着手蒸糕。这手活计宫兰杏做得甚是应手,因这和糕面自是一件绝手活儿,范理阳、范忠庭亲自上手,试和了两遍,宫兰杏已是全面握得火候,却不甚歇心,竟还自先和了斤数面,上小锅蒸了,又下油锅一炸,大伙儿一尝,很是满意。宫兰杏便一手揽了全部和面的活儿。
    一个当地伙计不知从哪儿借来一口大浅瓮来,当院挖个坑埋进尺许,将成袋粟面倒入,宫兰杏、范忠庭、范理阳三人围了那瓮边忙乱。南屋院外大灶上置一口大锅,两个小伙计不停地加柴添炭,将那水烧得滚开。待粟面和得碎粉粉的,刚有些沾手的尺度,便在锅上架了第一道竹笼箍,预先将一条笼布浸得湿了铺在笼箍架上。三人用盘端了面坨儿,先沿箍边匀匀洒一圈,再由外向里匀洒,边洒边用手将糕面捏得碎碎的,直至在整个笼上洒寸许后的面层,便开始架第二层、第三层,足足架了七层。
    贺云鹏和两个伙计在前堂楼上楼下忙着安置桌椅板凳,歇息空儿,拿起柜台上两张宫兰杏自剪的大红喜字来,眼睛不由得向院内忙活的宫兰杏望去,瞅着那影儿,竟自痴了。
    忽听得院外众人一声大呼,连忙探门槛儿望去,却是范忠庭揭笼盖时,把胳膊肘贴了笼箍烫伤了。贺云鹏正要奔出去,却见宫兰杏已急着将他一条胳膊一手抱了,一手掀起白白的围裙来,咬了边角,用力一撕,撕成一长溜,边给他包扎,边道:“你看看,原用不得你忙活,揭笼箍儿有你那种揭法么!”
    半是嗔怪,竟半是心疼,眼见得那泪珠儿已含满了眼眶。范忠庭笑道:“没事儿的。”却要抽手,却被宫兰杏紧紧抱住了,抬头瞅了他道:“你莫要动,想起油皮儿么!进来,歇着。”
    自拉了范忠庭胳膊进了南房。
    贺云鹏心骤然觉得一阵莫名疼痛,竟痴立当地,纹丝不动。
    转眼就是八月二十八。
    巳时牌分,郑同和便和家人早早地过来,一到阶台下却见两个大红喜字早已贴在饭庄门口,不禁连连感叹。
    当院内,油锅已烧得翻滚。四个大箩筐内早放满了糕,单等菜上得齐了便上手现炸。沿南房北房东房三个阶台下,各种凉菜已备齐,院内西角支了“霸王炉”,围了边各色切好的菜疏一应俱全。
    近午时,大门外阶下突地震耳欲聋地放将起鞭炮来,早已坐齐的客人们纷纷起来看热闹。鞭声一落,贺云鹏在楼上一招手,早有范理阳带着几个伙计往上端菜!
    贺云鹏一下楼,绕过吵吵嚷嚷的饭桌,正要进后院,不防一手突地搭在他肩上,一回头却是“翠云居”掌柜刘成,显见得酒已不少,脸色通红,却端了满满一杯道:“兄弟无恙,且祝你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你这天延村范家铺店想来自是人才辈出,这店铺却是开出特色来了。我‘翠云居’且要以你‘天香居’马首是瞻,想得这等主意儿出来,却是可敬可佩。一定要满饮了此杯。”贺云鹏一拱手道:“多谢刘掌柜光临小店。”
    “小店!这生意怕不是小店所能支撑得了的吧?你这场面且是小店了,怕我等那铺面莫不成了路边小摊子么?”桌子对面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细缝眉眼、嘴角留丛一字胡须的汉子漫不经心地仰脖喝了口道。
    贺云鹏一愣,笑道:“这位仁兄,不知有何见教?”
    刘成小声道:“兄弟,别和他一般见识,他是‘月香楼’掌柜,叫冯旦子,酒有些大了,别理他,你且忙。我们下来再议,可好。”
    那冯旦子将筷子往桌上一搁,道:“刘掌柜,你这话有些意思,许是你酒大了吧,或者这贺老弟莫不成有甚经验儿,专要私下里和你议议么,怕我等窍了去,抢了生意么?”
    刘成冲冯旦子一拱手道:“老冯,话不能这么说。”冯旦子道:“那要怎生说,眼见着各家生意都要被这后生断了去,还要咋地说?”贺云鹏暗暗压了压火,道:“我们不过同做得买卖,如何说我能抢了冯老掌柜的生意。”紧挨着冯旦子的一位三十多岁的汉子道:“云鹏兄弟切莫见怪。别说这大同府里的食客店家,就是我等亦是不解。自你‘天香居’贴出如此招揽生意的幌儿,我们几个饭庄掌柜的聚了聚,倒觉得你这饭庄做法实是有些拆台的意味。”冯旦子接口道:“你将口子压得如此低,叫我等生意如何做去?照此做法,本钱收敛已是个问题了,谈得上什么利润,莫不成你天延村范家财大气粗,没日没夜的贴银子,挤垮了我等,你们再独占这大同府的地盘儿么?”贺云鹏一晒,知是些眼红耳热的同行,便道:“两位有些言过其实,我‘天香居’本以诚待客,做得是公平买卖,且这做生意本就鱼有鱼路,虾有虾道,有竞争才有创新,但须持了公平公正一道。这饭庄不同别的铺柜,原是客人满意才会择选我处,我‘天香居’开业以来,既没有欺行霸市,又没有哄抬价格,全凭以诚待客,以心待客,自感童叟无欺。这做法不过是少赚些利润,却为赚个名声罢了。合不合适,我们无权理论,原是客人说了算。”
    周边客人纷纷点头称是。
    “好,好,贺掌柜说的极是。”另一桌站起一人,贺云鹏一看却是彭世农大东家。
    彭世农指了那冯旦子道:“你‘月香楼’原以为规模大些,在这大同有了些年份儿了,早些年却也红火了一阵子,便自认是百年不倒么?偏这生意场上总是长江前浪推后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局势,哪有常胜的将军?想有起色就得从规矩和经营方式上想法子,若守那一成不变的光景,自是要止步不前。生意场上就这阵仗,停不得步数,取得客人的信赖是正经,一旦停步便要落后。这位兄弟说的极是,这就是竞争,却是公平公正的竞争!”
    那冯旦子气呼呼的一声不吭了。
    贺云鹏朝彭世农一拱手道:“谢彭老东家指点。”彭世农笑着摆摆手道:“谈不上指点,我本干粮行出生,做不来这等生意。虽说‘月香楼’是我开的,却是经营人才缺乏的很,这些天来琢磨这‘天香居’做法,却是极有味道,明着是让利给了客人,实实的却是这一让利,客人多了不止三五倍,你瞧着,如此经营,用不了多长时间,我那‘月香楼’的老客人莫不也要被你挖了去。不过,我却并不妒忌,这妒忌是我商家的死敌,因妒忌就要生恨,因生恨就要做出些伤人脸面、损人勾当的事。如真有我商家做出这等没皮没脸的事,漫说客人容他不得,我商家就容他不得,我彭世农亦容他不得。自有经验,却可交流,学得来自学,学不来再想别的法子。这‘天香居’让利待客之道本就是给我大同商家做了个绝无仅有的楷模,财源滚滚指日可待!年轻人自有聪明才智,难得啊!我且饮了此杯,权作向兄弟道个谦儿!”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贺云鹏接了刘成的酒杯来,连道:“惭愧惭愧!”便也是一个仰脖。
    刘成道:“今日多是我商道中人,接了郑掌柜的喜气,来这‘天香居’一聚,本是难得的事。我自也想了,别看这‘天香居’少东家、贺掌柜全是后生晚辈,却是自有惊人之举,实开了我大同府饭庄经营新法的先河。今莫师爷亦在,大家伙权请大同府公认的美食家点评一下,如何?”
    众人哄地叫好。贺云鹏心里一惊道:好家伙,全大同府的商界名流几近全至,大名鼎鼎的官府莫师爷竟也来了!怀着一丝兴奋,四下里一望,却见雅间一桌正中一人站起,五十多岁年纪,细眉窄眼,笑着拱手道:“错蒙各位东家掌柜抬爱,老朽哪堪称这美食家的名号。不过,我倒觉得,郑掌柜自选了‘天香居’为子办事,一则是这‘天香居’让了些明利来,饭菜质上量上与各位同道相差无几;二则我倒觉得这‘天香居’有特点,大家且看这糕的制作,明显与我大同家不同,但凡我等常下得饭庄的,莫不专寻那特色风味,合得就是个与众不同,吃倒在其次。这位兄弟说的对,这饭庄的生意本就是为糊弄张嘴,嘴舒服了心也就自然就舒坦了,这心一舒坦,脚步儿自由不得你了,可是这个道理?”
    一番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
    “所以说,生意好坏自是运数命数,可这道确要走得正走得直,如同做人做事,须得以诚待人,以智取胜。”莫师爷正色道,“万千利润,自古都是德者取之、能者取之、智者取之,且取之有道!”
    众人莫不又是一阵感叹,纷纷点头称是。
    站在门外细细聆听的范理阳道:“坏了”。范忠庭奇道:“什么坏了?”范理阳摇头叹气道:“想来这莫师爷却是个不爱钱的主,且听他这番话说的全是明理儿。”范忠庭一晒道:“明面上自是这番说教,你倒忘了,这世上哪朝哪代但凡官府中人莫不是明着一套,暗地里又一套,说得自然得体好听,底下却不尽然。”范理阳奇道:“少东家,你怎知这莫师爷口是心非?”范忠庭笑道:“我爹时常说,这世上两种人话自不可信?”“哪两种人?”“一个是婊子,一个是官家!”
    一句话弄得范理阳掩了嘴地乐。
    范忠庭正色道:“原也不尽指望走那条道去,我爹常说,这商家做生意最大的忌讳就是同官府扯上关系,一旦扯上,吉凶难料,终死路一条;想做大生意,往往又离不开官府权势,那权势就是指路的明灯、攀升的跳板,却是难处。”范理阳咬了咬牙道:“少东家,我今且不管他是吉是凶,这个跳板我且试试再说。”
    说着,直奔正面首席而去。
    “郑老东家,今天是令郎喜庆之日,我权代了‘天香居’范东家、贺掌柜为郑老东家送上一件贺礼!”说着一挥手,早有两个伙计依照吩附取了一张大大的宣纸挂在墙上。
    众人纷纷起身,让开道儿,却见范理阳早执了一支笔,略一思索,挥毫便写,转瞬收手。
    “百年好合!好字!”彭世农率先拊掌笑道,“郑老东家,这礼物却是难求,足以将在座我等比得不成颜色!”
    座中诸人均知,当日范理阳为彭世农题字却分文不取,那字体雄浑苍劲,端的不是一般功底,今却没想到当场为郑东家题字,显见得气氛愈来热烈起来。
    郑关成当场一个长揖,道:“我自当回去细细裱了,让犬子当堂挂起,日夕观摩!”
    范忠庭端了酒杯,道:“祝郑掌柜生意兴隆,令郎和媳妇百年好合!”
    酒席至申时方散。“天香居”内,众人正忙着收拾残局。门外走进一个伙计模样的汉子,贺云鹏却不认识。
    “请问范理阳先生可在?”那汉子一个长揖,神情谦恭。
    姜献丰瞅着面熟,却是一时想不起来。
    那汉子笑道:“这位大哥,莫非不记得节前在云岗石窟相遇么?”姜献丰恍然大悟。范理阳闻声进来,那汉子又是一捐道:“我家小姐有请,不知范先生有没有空儿?”
    贺云鹏一脸茫然,姜献丰一边拉了他悄声笑道:“理阳兄弟桃花满面,想是艳福来了。”范理阳脸一红,喃喃道:“真对不住,连日忙乱,我竟将这事儿忘了干净,姜大哥,云鹏兄弟,我去去就来。”
    那汉子笑道:“我们已备了骄来,请!”
    二人抬骄晃晃悠悠地沿大街逶迤而去,也不知拐了几个弯儿。隔了小窗,范理阳无心打量着两边景物,心下却是按捺不住地狂跳。那个轻盈靓丽的人影儿数番在眼前忽闪,玉媚,玉媚,嘴里不断轻念,竟觉得这骄里都抹了那甜香味,忍不住闭了眼深深吸一口。睁开眼一打量,发觉走得急,忘了换件干净衣服,油污斑斑点点,不成个样子,忙悄悄吐了唾沫星揉得几揉,却越发污浊不堪。正自懊丧不已,那骄却停了。
    范理阳走出来,却见骄子却停在一家名为“福利堂”的绸缎铺前。
    “这是哪里?”范理阳问道。那后生笑道:“这是我们老东家一处铺子,里边请。”
    范理阳愣怔着随了那人上得铺来,沿柜后开得侧门进了里院,却是一处小四合院儿。对过三间正房,两边各是三间厢房。正房门吱呀开了,却见门后闪出一个人影来,却是一个丫头模样的女孩儿。
    正自诧异,后生道:“春燕,范先生来了。”那叫作春燕的女孩开了一扇门,笑道:“范先生且进来吧。”范理阳懵懵懂懂地进了正房,身后的门便吱呀一声关了。
    房间内当地摆了一张桌子,桌边立了一组长柜,右边是一袭大炕,那炕沿边上跨坐的正是彭玉媚。
    范理阳示觉心里咚咚地不住跳动,竟有些手足无措地站立当地。偷眼看去,此时方才看清彭玉媚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上身穿一件淡紫绸挎肩儿小对襟坎套,下身着一条银白料儿双扣束腰罗裙儿,脚踏一双灰面帮分别绣着两朵杏花荷花样的小巧鞋,一条细长的辨子拂过肩头来,轻轻垂在胸前,那眼神却是灵活至极。
    “彭小姐,实在对不住,我原答应你的却是忘了。”范理阳寻着词儿打破了这沉寂。彭玉媚下了炕,道:“我原也没指望你能来,整个大同府现下谁不认识范先生啊?我原不过想讨你几个字,后来却听我爹请你写字,三个字三百两银子,却是不要。你说,我这小女子想请范先生在扇面上写上几个字,我得准备多少银子?”
    范理阳一抬头,见彭玉媚歪了头睁一双大眼睛笑盈盈地瞅他,忙低了头,倒弄得脸瞬间通红,忙道:“是彭老东家高抬我了,若彭小姐不嫌弃,我范理阳不胜荣幸,只怕我那几个拙字倒污了小姐的扇面,拿出去让人笑话。”彭玉媚笑道:“那是说,你也不问我要银子了?”范理阳道:“彭小姐有些笑话我了。”彭玉媚道:“你等着。”便转了身从炕上的一个包裹里取出一把扇子,递给范理阳道:“给,就是这把,我却什么字也不要,就将我的名字写了。”
    范理阳接过来,顿时觉得这扇子份量极沉,即知绝非一把普通扇子,轻轻打开,翻过来折过去地看个不住。
    “范先生没见过?这是我爹的一个朋友送给我爹的,他给了我,他说这扇子极是名贵,这扇是用紫檀中最名贵的小叶檀,扇边则是用紫檀、黄花梨木、黄杨木拼接面成的,这扇头儿镶得却是牛骨,便显得沉了。”彭玉媚道。
    范理阳摇摇头,在手中掂了掂,又交了彭玉媚手中,道:“彭小姐收回吧,我不敢提这字。”彭玉媚奇道:“为的什么?”范理阳道:“我虽不识这扇子来历,却知名贵,好端端的涂几个不成样的字,岂不把扇子也毁了么?”彭玉媚努努嘴,道:“我却不怕,我只央你写了我名字儿,又不轻易用,我自藏了又不卖。我就希罕你的字儿,不想你却这般小气,不提也罢。”说着竟作势坐了炕沿上,不吭气了。
    范理阳急道:“彭小姐千万不要生气,你却不怕污了你的宝贝儿,我怕的什么。拿笔墨来!”彭玉媚这才换了笑脸儿,起身取来笔墨,边磨边道:“自那日你为我爹提了那匾后,我爹便时常夸你不住,我为提这几个字,偷偷在你饭庄门边几次,你知道么?我今总是拿了主意来此,原是我爹喝的多了些,我才敢,要叫我爹知道了我偷偷跑出来让一个不相识的男人提字,不招顿骂才日怪!”
    范理阳听得激动异常,握笔的手竟微微有些发颤。彭玉媚笑道:“你却要稳住神了再写,切莫给弄个黑污儿出来,传出去,让人笑话天延村范理阳的字写得不过如此,再往后,谁还敢找你题字?”范理阳定了定心,拿捏稳了,道:“彭小姐,我给你写两句诗吧,底下写了你的名字,如何?”彭玉媚道:“什么诗,快些写来。”
    范理阳打开扇面儿,提笔便写,一会工功夫写好,用嘴吹吹。
    彭玉媚看着轻轻念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诗是你写得么?”神色间竟是充满了羡慕不已的柔情。
    范理阳摇摇头道:“这是唐朝元稹的《离思五首》中的其四首。”彭玉媚道:“这诗却是什么意思?”范理阳道:“意思儿就是说经历过无比深广的沧海的人,别处的水再也难已成了水,除了看过云蒸霞蔚的巫山之云,别处的云都黯然失色了。”
    范理阳知道,这首诗的深意却是延伸了相思的感情,除了所念所想所钟爱着的女孩,再也不会有使我动情的女子了。他之所以没把余下两句“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写上,就是没敢把这层蒙蒙胧胧的热情透得出来,生怕彭玉媚一生气,再不理他。
    彭玉媚总是读过些诗书的女孩,却不知她是否猜出这其中之深意,那脸却是蓦地红了。范理阳怜惜地看着她,愈发觉得那模样似鞋面上的杏花荷花般清纯娇美,竟是看得痴了。
    “这诗应是四句吧?你咋只写了两句来,余下两句是什么,你念来我且听听。”彭玉媚问道。
    范理阳道:“彭小姐既题这扇面儿,一般诗句自是不能相配。也是这诗,我倒觉得蕴道深厚,回味无穷,原是四句,不过余下两句却平淡无奇,权只取其全诗之骨,才有味。”彭玉媚唔了声,却待要问,突地叫道:“看,你手上!”范理阳这才发现右手上的笔滴了两滴在左手腕上,黑污污甚是显眼。正要寻些东西擦了,彭玉媚已掏出一条小手绢来,道:“我给你擦,你且不要动。”范理阳阻道:“使不得,倒污了小姐手绢了。”彭玉媚笑道:“这怕的什么。”说着竟将手绢儿在他手腕上擦了,一股幽幽的香味儿直冲入范理阳脑海中,盯着那一头秀发儿,任由她擦抹。
    “小姐,前头掌柜回来了,快些回去吧!”院外,春燕叫道。
    彭玉媚连忙答应道:“春燕,等等,我就出去。你先擦,我得赶紧收拾收拾。”彭玉媚将手绢递了范理阳,急急收起扇儿,包进炕上的包裹里,道:“你先出去,我一会走。”范理阳不言声将手绢藏了怀里,有些不舍,道:“彭小姐,我却去哪里见你?”彭玉媚红着脸道:“到时,我自叫春燕找你。”说着,便立催他。
    出得门来,迎面拉了春燕。春燕笑道:“范先生,字题好了么?”范理阳点点头,拉了她道:“春燕妹子,我再如何见得你家小姐?”春燕摇摇头,道:“我却不知,你须问我家小姐,她愿意见你自会让人找你。”见范理阳一脸失望,又悄声笑道:“范先生,我老爷家后院正是我家小姐的绣房,与西大街胡同不只隔一堵墙么!”
    范理阳噢了一声,顿时心花怒放。正要走时,又被春燕一把扯了,道:“可别对我家小姐说是我告了你。”范理阳连连答应道:“你且放了心去。”
    出得门来,看那天气,蓝盈盈的一尘不染,大朵大朵的云块凝了团状悠悠地飘浮当空。已是暮秋,天色虽有些凉意,却是清爽之极。
    回到饭庄,范理阳一头钻了炕上被子里,连鞋也没脱,掏出手绢来放在鼻子底下不住地吸,丝丝香味儿扰得范理阳心痒痒的,眼前那个可人的影子竟是挥之不去,蒙胧中示觉一双柔苦无骨的小手轻轻掀了他的被角儿,突地一睁眼,却是范忠庭。
    “莫不是病了么?”范忠庭奇道。
    贺云鹏笑道:“他哪里就病了?想是相思病。”范理阳脸一红,翻了一个身道:“我却是有点累了,先歇歇。”说罢,不理他们,自闭了眼装睡。
    却听得院外宫兰杏笑道:“我瞅着这彭大小姐倒对我们理阳兄弟有些意。”贺云鹏笑道:“正是,理阳兄弟原是有才气有福气的人。”范忠庭却叹了口气道:“且不要忘了,这女娃他爹彭世农是大同府的商界名流!”
    说罢,脚步儿扑踏扑踏地一路走了。
    范理阳听了,心里突地一阵无以名状的失落,继而是无法遏制的自卑感涌将出来。他腾地坐起来,愣愣地看着房顶花花绿绿的“仰尘”,发了会愣,便跳下地来,推门而出。
    宫兰杏见他出来,笑道:“理阳兄弟,既累了,你且躺着去,出来干什么?”范理阳笑笑道:“兰杏姐,我且洗洗。”
    当院弄了一盆凉水,撩起一把来,刺骨的寒意,抹了抹便大踏步走进店堂中。
    范忠庭奇道:“你自睡着,何故又起来?”范理阳道:“少东家,权给我拿些银两。”范忠庭道:“多少?”范理阳道:“五十两银子够了。”贺云鹏一边笑道:“理阳兄弟,莫不是要给彭小姐买些礼物儿么?”范理相摇摇头道:“少东家,我听人说,莫师爷今日喝的多了些,没回府衙,在一家客栈歇了,我去找他一番!”
    范忠庭想了想,道:“云鹏兄弟,从帐上且支一百两来!”
    接过银子,范理阳用褡裢儿包了,看着那“天香居”的牌子,口中喃喃道:“少东家,贺大哥,有朝一日,我们这‘天香居’必将为大同府第一等饭庄!”
    说着,头也不回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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