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云岗石窟缘份自由天注定 中秋月明前途全凭意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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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刚过,秋风即至。眼见得御河两岸、城墙内外,白杨垂柳尽显了败意,那树叶儿却已耐不得塞外八月风寒,一夜间零零落落不成样子。这时节,黄河南岸尚是红花绿柳竞相绽放,热浪袭人,一件汗衫儿搭在身上倒觉多余,偏过得雁门古道、广武关口,四下里遍是秋野苍茫,一眼金黄。一道无尽无沿的内长城关隘,分明隔了两个世界。
再有几日,便是中秋。沿街商铺上早在月前已纷纷在铺前空余之地搭了火灶,一色土坯灰砖到顶,间抹了以切得碎粉粉的粟米杆儿和得稀薄匀实的“髯泥儿”,表面涂得光亮滑溜,曰“月饼廒”。这“月饼廒”高不过五尺有余,下临风道开得一大灶火,火上开两至三层高约二三寸、长及三四尺的“饼灶儿”,四围相隔了铁皮模架。铺柜内临时雇得十数年轻妇女,置点月饼。家家户户一大早便起得身来,男女老少吆五喝六端了面盆,担了油篓子,小孩儿自端了盛满糖、玫瑰丝、青红线、花生豆、芝麻、蜂蜜、瓜子仁等馅末儿的盘盘罐罐一路飞跑着到临近或熟识的铺前“占位”。占得先位,便自是欣喜不已,忍不得偷偷尝几口香甜的佐料儿,被大人瞅个正着,便少不了一顿臭骂,便将那盘盘罐罐搁了街边一溜跑得不见影踪。
铺家接了活,便叫一声“点炉喽”。早有小伙计跑出来,将廒边灶下的遮挡抽开,一条火钩捅得几下,灶间便烟雾四起。商铺内早有和面师傅、调料师傅忙开了,捏月饼的女人们尚自无事,便一人一个月饼模子端了手里,嘻嘻哈哈扯些闲话,话题无非是谁家今年资本大,斤面三两油四两糖三两馅儿;谁家舍不得,却是斤面一两油的“咯牙”饼等等。那手中的模具却是自个喜欢的模印子,什么“嫦娥奔月”、“银河明月”、“犀牛望月”、“花好月圆”、“双喜临门”等尽是吉利话儿,单等面案师傅一罢手,将那满是油渍的面朵儿揉出大小均等的面块,由填料师傅包得严实,便一个个抢过来塞进模具内,压得平实,便搁了案边轻轻一磕,那各色的月饼样子便出来了。早有灶上师傅一个一个排列齐整地放在准备好的铁托盘里,火夹子夹了塞进“廒”子的“灶肚儿”中,几层放满,便添炭加火。
半顿饭工夫,那月饼的香味便清盈盈地透了出来,弥散开来,满街通香。烧制出的月饼,分酥皮、提浆,酥皮色泽金黄油润,表皮层次分明,图案简单;提浆糖质纯净,却是均上模印制,图案精细。
这几日,通街人们忙着做月饼,置节食,店内客人自是稀少。一大早,宫兰杏便忙着置担出门“占位儿”,被范忠庭拦下。
“妹子,且不用忙活。”范忠庭道。宫兰杏愕然道:“少东家,眼见着没些时日了。原估摸着你们要回家过这日子,便也没备,却是要在这饭庄过节,上下伙计十数个人,要吃要喝,这月饼当先备得些,不占位儿,左不得自个做吧。我告了你吧,我自是做不来。”宫兰杏笑道,边说边自忙活。范忠庭笑道:“我爹早已派人给我们送些月饼来,这地方别看尽是花样儿,却不及我们繁峙月饼好吃。”宫兰杏笑道:“你们繁峙月饼显是有些特色了?”范忠庭得意地道:“你却不知,我们繁峙中秋之夜吃的月饼却是与此地大不相同,与天下月饼都大不相同。”见宫兰杏惊疑地望了他,便又道,“偏我们繁峙家将月饼做成了月亮儿,是个浑圆的,个个鸡蛋大小,香甜酥口,还有那疤饼,咬一口脆崩儿响,妹子显是没吃过的,估计明儿就到。今日个我们去云岗石窟转转去,你去么?”宫兰杏摇摇头道:“你们自去,我上街给你们采办些西瓜。少东家原不知,我们晋中家,中秋节少不得这一样,西瓜贴了喜音儿,这个头又贴了圆,瓤儿又是红,子又多又密,就指了咱一家子团团圆圆,欢欢喜喜,红红火火的意思。偏你又爱吃甜!”
“就少东家爱吃甜么,我爱吃甚味儿,兰杏姐就不当回事儿。”范理阳走下阶来,抿了嘴道。
宫兰杏脸一红,啐道:“理阳兄弟,你倒有一斤猪头肉儿便是一顿顶三顿了,省得什么甜咸!”范理阳偏了头,故作委屈道:“兰杏姐这话却不是个理,我却不省得甜咸了,少东家省得了,你却知得了!赶明儿,我也得省得省得了好,倒有个人挂念着。”范忠庭笑笑,没作声。宫兰杏看了范忠庭一眼,眼光儿柔和许多,一扭头道:“你们快快去吧。买得多了,还少了你吃的么?那日里街上见个小女娃儿,人家早走远了,那眼直直地盯了半天看,你以为我不晓得么。快快上街去,莫不得又碰了,拉回来让我看看,是什么俊妹儿倒险些把我们理阳兄弟的魂儿拉跑了。”范理阳搔搔头,尽自嘿嘿地笑了。
“我自耍去!贺大哥、姜大哥,走了。”范理阳叫道。
贺云鹏出来,眉宇间蹙了一层纹路,道:“少东家,你们去吧,我却是有些不大舒畅。”范忠庭道:“咋了,病了么?”贺云鹏道:“昨日尚好好的,今早起却是有些头晕,那云岗石窟我却去过,道远,你们去吧。”姜献丰从屋里出来,道:“云鹏兄弟想是心情不好,且出去散散心也是个法儿。”贺云鹏笑笑道:“我却懒得走恁远。”范理阳却是急得不得了,便道:“不去罢了,我们自去,我们却是没去过。”
范忠庭道:“那好,你歇会儿,帮着兰杏妹子买些瓜果来。”贺云鹏点点头道:“你们放心了去吧。”宫兰杏笑道:“这点事儿,我招呼了一个伙计自办了,你却不要走动的好,大过节的真病倒了,好吃好喝的不耽误了!”
一句话,众人都笑了。
云岗石窟位于大同府西郊武周山北崖,距城内不过四十里地光景。石窟依山开凿,东西绵延竟有二里远,保存完整的有洞窟四十余个,大小窟龛二百余个,石雕造像竟达五万余躯,却是世上规模最大的窟群。北魏和平年间,由一个叫昙曜的著名和尚主持,在京城(平城,北魏时大同称平城,为国都)西郊武周山开窟五所,谓之“昙曜五窟”。其余洞窟,大多完成于北魏太和十八年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前。令人惊叹不已的是,这五万余躯石雕造像,最高大佛达六丈有余,最低者竟不仅寸余。尤其是这大佛窟最是闻名天下,断壁高约十丈,传为昙曜译经楼,窟分前后室,前室上部凿一个弥勒窟室,左右各一对三层方塔,后室刻有面貌圆润、肌肉丰满、花冠精细、衣纹流畅的三尊佛像。昔,郦道元流观数番,自是称叹不已,如此描述道:凿石开山,因岩结构,真容巨壮,世法所稀,山堂水殿,烟寺相望。
三人雇了车马,备了些干粮,便直奔那石窟而去。走了一个时辰左右,便望得那断壁耸然,人流涌动。阶台下远远早密密地挤了众多车马驮骄,却是热闹非凡。
到得山门阶下,却见门庭上挤了一堆人,却是吵吵嚷嚷不休。三人都觉诧异。
“少东家,出了什么事儿?”范理阳道。“倒象是在吵架,节跟下了,倒有番闲心跑这里磨牙么?”姜献丰亦是不解。
范忠庭道:“我们上去看看。”
“你这和尚却是势利,中元前后进门尚是两文钱,今却无缘无故地涨成四文,平空地涨了两文!”
“想是过节没得月饼儿吃么,说出来,我们大家伙凑凑就够你几个老少秃驴儿受用了,却用不着涨价儿吧?”
“这秃驴!”
叫骂声不绝于耳,竟是有些恶毒,不甚中听。看热闹的人有骂的,有笑的,有嘘叹世风日下的,有完全凑热闹起哄的。
三人站在人群外边,眼见得台阶下站了一个中年和尚,一边对着人群合十揖首,一边嘴里兀自阿弥陀佛。后边立了一个年老和尚,披了一件日潮污烂的袈裟,同样是双手合十,却低头不语。
范理阳笑道:“商家重地,这门钱也是水张船高,且看他涨得有没有道理。”
一会儿,想是那中年和尚被众人指责得没了主意,便不住转头瞅那老和尚。
那老和尚走前两步来,道:“诸位息怒,这门钱涨原是迫不得已。你等想来,这洞窟距今已是千余年,风吹雨淋,毁坏不堪,再加之地上多年煤炭采空,已是根基轻陷,今虽涨得几文银钱,原备是积些资儿做修缮费用的,实非我等挪了用。除此之道,实无他法,还请各位施主儿谅解。”说罢,自闭了双眼,再不言语。
范忠庭叹道:“师傅这话却是在理,看那石窟儿尽是破败了些,积得些银钱,好好儿修缮一番,岂不是好?”姜献丰道:“这等人,尽在这两文钱么?”
正自观望间,忽听得人群一阵惊呼笑闹。众人抬眼一看,却见前边一涌,两个后生竟拨开众人,让一年轻女子上得台前。远远见那女子却是一身翠色衣裙,冲那老和尚打了个揖儿道:“师傅,大节下,今儿来观光的人自是不少,都不及想得门钱儿涨价。大老远来一趟自是不易,今这门钱儿我全包了!”
人群中顿时一阵惊诧声。见那女子冲身后一招手,早有一个后生毕恭毕敬地从后背的褡裢儿取出一锭钱来,竟是闪闪发亮儿的一颗银锭子,足有二十两上下的样子,愈发惹得众人一阵啧啧叫喊。
那后生将银锭稳稳当当放在条桌上,便冲后一招手,大声道:“诸位,还等什么,门钱儿全交了,进门来罢!”
众人一阵叫好声,笑着、闹着、大呼着各自亲友纷纷往那门道上涌去,一瞬儿,连原自退了后边,不准备进山的人流亦涌了上来,理直气壮地往里走。
姜献丰笑道:“今倒省下十数文钱了,走,我们也赶趟儿去!”范忠庭道:“这女子出手倒如此大方,整整一锭银子,却够多少门钱的收入了。”姜献丰道:“管他呢,我们且进去看看再说。你道这女子是谁?”范忠庭奇道:“是谁?莫非你认得?”姜献丰摇摇头,道:“却是不认得。”范忠庭掂了脚尖,死力地向上看,搜索了番肚肠,吸了一口气道:“瞧着倒有些面熟,却想不得在哪里见过也似的?”姜献丰笑笑,压低了嗓音道:“少东家,你倒瞅瞅理阳兄弟的样儿便知。”范忠庭一回头,见范理阳眼直勾勾地盯了那台上女子,一手摸了下颌儿,眼里唇间竟是笑意儿溢得满满当当的。
范忠庭大悟,笑道:“却是那女娃儿!”姜献丰笑道:“正是那日被理阳兄弟撞了一头的女娃儿!倒是有缘!”范忠庭竟自捂了嘴,轻笑道:“却是有缘,有没有份儿却不知晓。走,我们进去。”
一路游玩,范忠庭、姜献丰两人兴致盎然地一路看那风光,偏是范理阳一付魂不守舍的模样,一边自顾不暇地说些不咸不淡地话,一边眼睛四处搜寻。
正自张望间,不防有个后生走近前来,当面拦了三人,拱了手道:“三位留步。”三人一看,却是与那女娃相跟的后生。范忠庭与姜献丰对望一眼,甚是疑惑,却不知明里。
范理阳却明知故问道:“你是谁,我们不识得,为何拦了路?”那后生笑道:“不敢,不敢。这位想必就是当日为彭老东家提得墨宝分文不取,却早已名闻我大同府的繁峙天延村理阳先生便是?。我们家小姐托我却有一事相求,不知范先生肯不肯赏得面子。”
三人眼见那女娃就在百步开外的栏杆处站了,神色焦急地往这边观望不止。范理阳正待要说,范忠庭道:“噢,是这事儿。却不知你家小姐是哪个府上的,出手不凡,倒谢了她给我等交了门钱。”那后生一晒道:“这倒不用谢。我家小姐历来大度,大同府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想来你们是外乡人,大概还不知道我家小姐,名震晋北的彭老东家,你们都知道吧?”范忠庭道:“莫不是范老东家的千金?”那人撇了撇嘴,自是豪气十足,道:“正是彭小姐,玉媚是也,大同人都称媚妹儿。我家小姐赏得这位范理阳先生的字,请他过去说句话儿。”范理阳满脸都是光彩,眼睛骨碌碌地往那边瞟个不住,恨不得拨腿儿跑了去,却暗自装得镇定。范忠庭和姜献丰忍了笑,正色道:“既是你家小姐有请,我们岂有相托之理,却不知我们这位兄弟肯不肯说话?”那家人见范理阳一脸镇定,倒是有些急了,不住打揖道:“范先生,且请去,连这点事体办不来,我等倒有些骂得挨了!”范理阳道:“我过去瞧瞧?”
一边说着已是脚步儿拧得不急当。姜献丰凝眉道:“这个我们且不管,你去自去,何问我等?”范理阳笑道:“我们都是兄弟嘛!”
范忠庭和姜献丰一边暗自笑,一边将话头渐渐扯了彭世农身上来。不大一会,却见范理阳已是乐滋滋地踱着方步儿过来,脸上却是掩饰不尽的春风得意。
“理阳兄弟,可得艳福么?”姜献丰笑道。范理阳摆摆手道:“她倒让我过了节,瞅个空儿,帮她写个扇面。”范忠庭道:“理阳兄弟,倒是桃花运儿来了,可答应了么?”姜献丰道:“这还用得问么,你看看那脸色儿,恨不得今晚上就去!”
范忠庭哈哈大笑。
在大佛前,范忠庭停了脚步,从怀中摸出足有一两左右的一颗银锭,轻轻放了供桌上,自拨了柱香点了,端端庄庄跪下,闭眼思谋一番轻轻道:“望佛祖保佑,我‘天香居’财源茂盛,生意兴隆!”
范理阳和姜献丰自知,虽则饭庄内上下人等忙里忙外,生意儿却是一般,起初两个月,银子竟是一个劲往里塞,却不见丁点回音。客流稀少不说,单是一个现钱交易就堵了大部回头客。后期虽是靠着服务周到、酒菜量多拉了一部分客源,却满打满算,合个开销儿,赢利却是说不上。
中元节前,范成德差人快马送来二百两银子,称以备不虞,并告之范忠庭切莫生急。这二百两银子端的是时候,范忠庭正自为无流动银钱发愁,堪堪儿解了燃眉之急。这稀稀落落的生意,众人一番热乎乎的兴劲儿,便有些松懈,贺云鹏更是急得拖了场子,竟是病了。
范忠庭上完香,三人一路无话出来,已是天过未时。
姜献丰见范理阳一个人独自低了头兀自边走边连连点头,便道:“理阳兄弟,你倒肚子里边有个想头了,黑夜里看来也是睡不个踏实觉了。”
范理阳没言声,走着走着突地停住,两手一拍,自言自语道:
“有了!”
范忠庭和姜献丰被他吓了一跳,惊道:“你倒有什么想头?”
范理阳道:“少东家,我倒有个法子,或可让我们饭店多些利润,若是行得通,或可比如今多三五倍利不止!”
范忠庭和姜献丰一愣怔,笑道:“你倒说说看。”
范理阳就地儿蹲下,捡了一根枯枝儿在地上写写画画,道:“少东家,姜大哥,你们且听听这个法子使得使不得。”
两人大奇,竟不顾黄土煤面儿,就地儿盘腿坐了,道:“说说!”
范理阳道:“我却是受那彭小姐的启发,我们饭庄儿为何不能也来个全程包办?”范忠庭道:“全程包办,咋个包办法?”范理阳索性也就地坐了,兴奋地道:“两个法子。一个是包干,就是咱们可推出几个档次的食法儿来,比如,五两银子席面定个标准来,就那几道酒菜,可让人随意挑得三五样;十两银子定个准儿来,三十两银子再定个准儿来,以此类推。这样一来,诸如我们预先设好了定星,任那客人挑来挑去不过那些酒菜,银子却是预知的,让客人心里有底儿,又多了挑选的余地,显见得是为客人着想,我们却省了料省了事。其最大的益处就在于,让客人进门选标准,一旦定得标准就得先交银子,既防了饭后赊帐,又在心里边给了客人作主的空间。这是一。”
范忠庭和姜献丰听得极是有兴头,便道:“二呢?”
范理阳想了想道:“这二嘛,得少东家我们先破些费了,就是回扣。”两人不解:“回扣?什么回扣?”范理阳道:“这是针对大席面的。少东家且想想看,这大席面在哪?一则城内婚丧嫁娶是一个例,另一个就是官家。”姜献丰道:“你倒细说说,我却愈是听得不解了。”范理阳看看两人,道:“其实这个道理简单之极,就是我们预先打出牌子,把优惠的条件儿摆了明处。比如说,逢个城内婚丧嫁娶包办酒桌,如吃得一百两银子,我们店内返还五到十两,让人觉得这银子出去还能有个回音儿,一来我们饭庄儿虽少收入了些,却赚了声誉,赚了回头客;二来这其间却有个互惠互利的意思在里头。这个法却是对着一般人家。而对官家这个大庄东,我们却不能明里说了这回扣。”
范忠庭听了,将辨子往后一甩,挪近了身子,不住点头道:“不能明了说这回扣,那怎么个暗法?”
范理阳道:“看这大同府,府厅、同知、通判衙门儿十多处,那大大小小官员儿能塞了一个御河桥,显见是放不下,哪个不是车马炫耀般尽入酒店饭庄儿,一切花销尽是铺排争着露脸显摆,又有几个是吃自己银子的?自是不心疼,把这府官儿拉了来,尽有一两个衙门儿尽够我饭庄一年好买卖了。”
范忠庭听了,不免有些丧气,嘴里嚼了根草节儿,道:“这一个道儿显见不合理,你道这衙官儿听我们使么,咱叫他来就能来了?”姜献丰亦笑道:“这当得理阳兄弟,别说是知府大人,就那同知、通判的官儿你拉得一个半个,这事儿准成。”范理阳却也不在意,笑道:“阎王爷难见,可这小鬼儿却好见。这天底下,能使小鬼儿乖乖喝话的你道是什么?银子,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范忠庭道:“你是说打下头人的主意?可这衙门百道门千条窗的,却是找得个主儿,这主儿还得通手有这个拉拢安置官员老爷生活起居的权。”范理阳站起身来,眼睛紧盯着远处湛蓝深邃的云天,狠狠道:“莫师爷!”
范忠庭和姜献丰同时惊道:“就是整日里在御河桥一带四处转悠、大肚子的知府衙门里的莫师爷?”范理阳点点头道:“正是。我听得人说,这莫师爷虽无品无衔,是个落魂举人,不过却腹蕴机谋,熟知兵法,据说有洞悉雄略之才,先年在平叛历次大同府内义军时,建立累累功勋,甚得知府大人赏识。”
姜献丰沉吟道:“却不知这莫师父吃不吃这套儿?如若是个铜墙铁壁怎办?”范忠庭道:“不怕他清廉,就怕他不爱钱!”范理阳飞起一脚,将地上一块石子踢得老远,道:“正是这个理儿。”
中秋之夜,塞外古城大同端的是热闹。时下,朝廷八旗劲旅、绿营汉军各路征讨捷音频传,波及全国范围内的义军几被悉数剿灭,尚余南明小朝廷,已是气息奄奄,朝不保夕。北京城内,十六岁的爱新觉罗。玄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专政弄权的辅政大臣鳌拜及其余党尽数铲除,政局趋于平稳,天下终显安宁之势。康熙帝一扫政坛阴霾,由挂名儿皇帝走向前台,走上亲政之路。各省、督、抚、州、县等官场无不想尽法儿,极尽能事在这节日大搞民众联欢,大显局势安定、与民休息的意思。
还不到掌灯时分,阴暗了的天,人们原想着那月亮爷儿要被云遮了,却渐渐拉开了层脉。午后,四下里便起了风,护城河道两岸的垂杨柳率先舞得晃晃悠悠,风掠过河道里平砥如镜的水面,略略掀起一圈圈涌荡不定的潋漪。官道上仍三三两两远道而来未及归家的人们纷纷驻了车马看那狰狞天色,莫不有些委屈:显见得是要下雨,这中秋团圆节却是过得不尽人意了。谁知未及黄昏,风却突地住了,笼罩了满天的阴云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天空星辰密布,瓦蓝的底儿,深邃辽阔。人们纷纷惊呼,这分明寓示了康熙爷力挽狂澜、拨云见日的莫大功勋,竟是连老天爷也触目开恩了。
大同城内各条街巷通弄,清石板路面被渐渐升起的明亮月光儿照得泛了光洁透亮。沿北御河一带商家云集街面上,面铺的罗圈彩带幌子、棉花铺的红条红穗幌子、药铺的两三角一四角的幌子、乐器铺大圆鼓幌子、酒饭铺金鱼儿带尾幌子等尽自层叠林立,彩带儿红得纯鲜、黑得凝重,即亮堂又极有跳跃感,将偌大一个长街扮得风姿绰约、深厚浓重。从各个铺柜内传出大人们的说笑声、小孩们的打闹声,都自忙碌着在各家院落儿里摆出大条案子来,上面早早摆了十数个盘盘碗碗,里面供了月饼、糖果、西瓜、苹果、梨、葡萄、毛豆等品类,光这月饼就有十多个品种,这大同府本就各路商人云集,各地过节乡俗自然随人到了地头,几乎汇萃了整个三晋特色。那月饼,有拓了模儿印了福禄喜祷的圆饼儿、有刻了圈道印了彩的方饼儿、有简略点了红点子的球状圆饼儿、有层层敛了皮末儿的酥饼儿、有干脆包了糖馅儿的实饼、更有那拓一大大月字的薄饼,那大的却如磨盘,小的却不及半个手掌,那厚的尽可包了斤半馅,那薄的却似光剩了皮。供得有些时候,得先让着月亮爷吃得饱了,人们方能开饭。开饭之初,大人小孩们以吃供品为讨得吉利,含了个与月亮爷分享美味的意思。
“天香居”内自是热闹非凡。
五六个伙计都是外乡人,按理俗,都应得回了家去团圆,却见少东家留下过节,便纷纷打消了回乡的念头。这三晋出外谋生者,走南闯北惯了,生了哪里都是家的念头。节不是正紧,挣得银钱才是理。
“天香居”当日歇业一天,院里院外,一派忙碌气色。店里几个伙计按照范忠庭吩附,出街面上弄了好大一副猪骨头,不及晌午便洗净了安顿进厨下的大锅里,炖了多半天,到得日落时分,已是香气漫得一院。
宫兰杏俨然成了半个主,指使伙计们搬桌抹凳点香上供,忙得喉咙倒有些嘶哑,却是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
当院摆了一张可容十五六人同座的桌子,十多个凉菜热菜一溜水往上端。一个伙计当院大叫:“起锅喽!”早有人上前便揭了炖锅头的锅盖。
范忠庭坐在桌首,回头朝东房望望,叹了口气道:“云鹏兄弟倒累得不轻,堪堪儿过节竟病得下不了地。”宫兰杏一边在桌上分发碗筷,一边笑道:“前儿个着人看了,受了寒气,一是累得二是熬的,配了些药,躺得歇息个三五天,些许好了。”范忠庭起身道:“不能起身儿么,我去看看。”宫兰杏笑道:“少东家,用不着你,他全身烫得历害,没力气下不了地的,我自给他做了一些爽口素食。这一大家子人,能离得了你,你须得招呼他们,我去看吧。”
宫兰杏从南房端了一碗韭菜炖蛋黄,又拿了两个酥油饼儿进了南房。
大炕上,贺云鹏躺在中间一动不动,唇角干裂,眼窝深陷,面色腊黄,眼睛瞪着屋顶直愣愣一动不动。
宫兰杏用手试了试额头,竟还是有些发烫。
“兰杏姐,月亮圆了么?”贺云鹏微弱地问道。眼见得平日里铁打的个后生说病就病得起不了炕,宫兰杏竟不住有些哽咽,跨坐在炕沿边上,用小勺子将蛋黄搅烂了,又将月酥饼儿叉碎了,拌在一块,道:“一天只喝了些水,却没吃丁点饭,不是个事儿。来,我喂你。”说着用勺子挖了半勺月饼末蛋黄儿送到他唇边。
贺云鹏张开嘴,费力地吞了,问道:“唉,兰杏姐,这些天我这心里一直不大畅快,却似有个症结堵得慌。”宫兰杏怔了怔,道:“云鹏兄弟,你和你爹你娘一样,是个要强人,你是惦记这个饭庄的生意,我知道。”贺云鹏顿了顿,道:“开这庄子花了近二千两银子,你却不知,那一千五百两银钱本是范老东家的。范东家是个唯义之人,他收留了我,我却擅作主张说动少东家动用这笔银子开了这饭庄,少东家又未经老东家同意从粮款里提了三百两银子,原想指望将这生意开得大些,我自苦些累些不当紧,却不料成这般不死不活的光景,我心里堵得慌。”宫兰杏奇道:“我原以为那一千五百两银钱是你的股金?竟是范老东家的。”贺云鹏摇摇头,便简略将二十年积攒北上天延村还钱却被范成德拒收,自己入商铺的事说了,提及二十年母子俩相依为命的话头儿,宫兰杏竟听得眼泪汪汪。末了,劝他道:“你且莫要为这事伤心,范老东家这番情自是有的时候报,再者,我隐约听得他们几个正为生意想法子呢,原是你病着没跟你说。我倒觉得,少东家并没有丝毫怪怨的意思,你却多了心。”贺云鹏道:“可我却觉得对不住范东家,没给他挣着银子倒罢了,反积压了在这摊子上。我咋就没我爹那本事。可怜他们去得倒早。哎,我也是个苦命之人啊。兰杏姐,你在我跟前儿,我总觉得我娘好似还活着,我想我娘!这大过节的,不知道我爹娘在地下吃得什么、穿得什么,想得我么?”说着说着,大滴大滴的眼泪便不住地顺脸颊滚落,“你道少东家不回家过节,他是想着还有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兄弟,怕冷落了。他的心,我知道,可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对不住范家。我也觉得不应如此想,可由不得我。这些日子,一到天黑些,我睡不着就躺炕上瞎想,可这由不得我。”宫兰杏停了手中的碗筷道:“我们都是苦命人儿,没有个家,没有个遮风避雨遮风之地,原想了这一生便算了,却被你们救了来,想死却是不容易。你看看这周围街道儿,大老远都不是外地商人,他们岂不是同我们一样,有家回不得么?谁让我们都是商家,生在这商家里。可想想也是,既是商家,就得受些妻离子散、两地分居的苦楚,你们男人还是好说些,我们这当女人的,纵有苦还没地儿说。外人还道我们这些商家有的是银钱使,尽自眼热,可谁又能尝得我们这些苦味。”
贺云鹏叹了口气道:“自古商道凶险,外势尚不算得凶险,精神却是种种熬练,这才是大凶险。兰杏姐,现下我倒觉得好了许多,心里头也舒松多了。你放心,好些了我自会振作起来经营这摊仗,咱商人从来都是受得天下苦楚的,范老东家说得对,我们这些年轻人尚正少了历练,比起范老东家和我爹那阵子,已不知好了多少倍了!”
正说着,南房门开了。范忠庭一干人进来,聚在炕沿边上。
范理阳奇道:“兰杏姐,你咋的了,好端端的怎地……?”宫兰杏嗔怪道:“谁知我好好地喂他,他倒想起他爹娘来了,搅得过节的心思儿也没了。”范忠庭道:“兄弟,你自养病要紧,生意上的事我们自会想法子,等你好了,生意想来就有起色了。”贺云鹏艰难地侧了侧身子,道:“少东家,你放心,我这身子我心里有数儿,过不得几日便会痊愈,这些天累了大伙,好些了,我自当补报。”范忠庭笑道:“都是自家兄弟,说这些倒是见外了。我们几个倒有了想头,等你好些我们自会和你说。”贺云鹏道:“真的?”范理阳端了碗,用筷子敲得脆响道:“你倒放心,保准难赚得多得数也数不清的银子。”贺云鹏点点头,道:“我没别的想头,自想把这饭庄开得红红火火,为范老东家在这塞外大同府开得一片天地,立了脚跟就行了。”范忠庭道:“不光要开得红红火火,我们要把这‘天香居’做成全大同府最大最赚钱的饭庄,以后还要将生意往各铺柜拓了去,岂是这点子摊仗就能容得下我们么!”贺云鹏的眼睛一亮,道:“少东家,你的心比我大得多了,我自愧不如。不过,我贺云鹏既把这生家全部交了你范家,我自会随你一条道儿走!”
说着,竟是挣扎着坐了起来!
宫兰杏笑道:“云鹏兄弟,一听这生意,便精神了。”范理阳边上打趣道:“想是把兰杏姐当娘了,既让兰杏姐喂你,你当得叫一声娘亲,我们好听听!”
一屋人哈哈大笑。
宫兰杏道:“你倒一碗骨头也堵不住你嘴,你当这娘是好当的么?明日,你起不了炕了,我自会喂你,你当我娘么?”范理阳笑道:“使得,使得。有人这样子喂我侍候我,别说是娘,就是叫声奶奶,也是值得。”宫兰杏起身,放了碗筷,作势往出扶他,道:“你这嘴!快快吃饭去!”一伙人笑着涌出来,自去饭桌边吃将起来。
宫兰杏道:“兄弟,觉得好些了?”贺云鹏笑道:“心里却是不堵了,身上倒有了劲,恨不得这就下地经营摊仗去。”宫兰杏将勺子匀了些饭食,又吹了吹道:“做这商家,银子得失原不可看得太重,身子骨儿却是正经本钱,没个好身板儿,甚都做不来。”贺云鹏一口吃了,道:“兰杏姐,你且不知,我们晋北商家想这千里苦寒,却不是尽为了那名利银钱!”宫兰杏笑道:“不为银钱为的甚?”贺云鹏掉头望望窗外那明崭崭的月亮儿,正容道:“为那摊仗,大大的摊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