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天下无魔 65、取悦他人不如开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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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取悦他人不如开心自己
元旦公司放假,我回了趟新加坡。
有多久没回去了?我不记得。爸爸的样子在我脑子里逐渐模糊。
爸爸的公寓位于新加坡的River-Valley,那是接近金融和商业繁华区的一个地块,闹中取静,交通非常便利。我之所以称它为“爸爸的公寓”,因为我不觉得这就是我的“家”。
新加坡和香港澳门差不多,公寓通常都比较局促,爸爸的公寓已经算是很宽敞了。起居室尤为大,是很人性化的设计,作为爸爸一个人居住,多少有些奢侈。四个屋,原先有一个是书屋,现在依旧是,那是一天中老爸待得时间最久的地方。其余三间,爸妈分别一间,这并不意味着我爸妈处于分居状态,他们是很西化的脑子,各人必须有自己独立的卧室,这是他们坚持的夫妻之道。还有一间便是我从小到大、直至我离开新加坡住的卧室。
我的卧室比父母的两个卧室大,但方位不是最好的,后窗紧挨着邻近的楼,因而平时很少推窗。在我记忆中,那间屋从没请进过阳光,白天就有些采光不足,我在家时通常喜欢白天也开灯。好在我十八岁之前,白天几乎不着家,对于我而言,卧室和路边的桥洞没什么两样,就是一睡觉的地方。也许是我长大的缘故,这次我回去,愈发觉得这屋子暗,但卧室里的一切,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仿佛我从没有离开过,这让我非常惊讶。
在我的脑海里,始终有这么一间幽暗的男孩子的卧室,也许,这就是我写《北窗》时一个重要意象和参照。
妈妈替爸爸雇了一个菲佣,常年照顾他的起居,于是妈妈便可以心无旁骛地在英国从事她的文学事业。新加坡人习惯雇佣菲律宾女佣,她们的优点是,从不轻易出现在你眼前,当你不需要她时,她永远待在厨房或者洗衣房,非常讲规矩,加上语言阻碍,也从不会干预你的家事。我几乎没见过菲佣能说流利的中文或者广东客家话,即便在新加坡待了许多年的亦是如此。也许这个民族学习语言的能力就是这么差,或者说,除了与生俱来,她们从不需要学习其他,改变自己。
我回到新加坡的那天,爸爸不在家,据说去参加一个学术年会了。菲佣安达娜遵照爸爸的嘱咐安排我住下。安达娜与菲律宾一位上封面的艳星同名,当她向我作自我介绍时,我不觉一笑。我眼前的安达娜身材肥硕,皮肤黝黑,和艳星毫无关系。后来安达娜对我表嫂说,我是她见过的最英俊也是最友善的一个小伙子。我想,她一定是正解了我的笑,从我从容的笑颜中产生了对我的美好印象。
我冲完澡,赤着脚,穿着居家的短裤坐在起居室的摇椅上,那是妈妈的摇椅,从我小时候起就一直放在临阳台的玻璃门前。在那里,可以看见May-Bank的高楼、“榴莲剧院”以及其他的城市风景。
即便已经进入冬季,新加坡依然很热,那段时间气温通常在25度左右,我到的那天,接近30度,这也是我比较喜欢新加坡的原因,可以让我赤脚,光膀子,把日子过得特别随性,更重要的是,当你从北边过来,下了飞机,身上还穿着冬衣,一路往市区去的时候,你隔着车窗,突然看见有穿背心的年轻人,在眼前骑着机车呼啸而过,那时,你顿时就感动了,你被这座城市所呈现的热力所打动,你为人们蓬勃的生命状态而倍觉振奋,仿佛是从蛰伏回复到苏醒,那掠过的机车男孩就是曾经的你,而生命的活力从没离你远去……
太疲倦的缘故,我在摇椅上迷糊了……恍惚中,回到了六七年前的时光,那时候,我未满20,经常这么全身放松地躺在摇椅上,光脚踩着地板,感受着坚硬的柔软。母亲刚刚从摇椅上起身离开,四周还弥散着她身上香氛的味道,我就是在这种依稀恍惚的境遇下,感觉着温存的母爱,有时候竟然会产生躺在她柔软怀抱的错觉。心理医生说我有严重的恋母情结,说我的一切行为都与此有关,坚强抑或脆弱,爱恋抑或背弃。心理医生甚至还说我恋父,于是我对他们说,狗屁!我打懂事开始,就很少跟爸爸说话,记忆中从来没粘过爸妈,我只是一个独立的存在,坚硬地在这个世界上独来独往。我对心理医生嗤之以鼻,向来不信他们的巫妖之言,更不相信他们凭嘴皮子能治疗我的心伤……我躺在摇椅上,时光被拉回到五年前,那之后的日子断片了,仿佛从来没发生过,仿佛只是一场梦……我依然是那么青涩,没有经历过风雨,喜欢身心俱宁地躺在妈妈坐过的摇椅上,闻着四周若有如无的母亲的香氛,做着长大的梦。
安达娜来对我说,晚餐已经做好,问我是不是要先吃?我问爸爸是否一定回家晚餐?安达娜说:“一定。”说先生几乎不在外面晚餐,即便有酒会,应酬一下也会回家用餐。我说,那我等他。安达娜说:“如果没有什么事,我要回家了。”我说,你走吧。菲佣通常把上工下工时间掐得很准。
安达娜走后没多会儿,表嫂来了,见了我自是一番亲热的拥抱。她拍打着我臂膀说:“我们小钧怎么一点没变——”我说,你没觉得我老了吗姐?彤姐咯咯笑着,说:“哪有,在姐眼里怎么都是个毛头小子……屋里空调调得太低了……你老爸顶不喜欢看你打赤膊。”我说,姐,我觉得你才没变,说话还那么跳跃,跟着你的话题转,就跟跑垒那么累……
许多时候,我会觉得彤姐特别像我妈妈,虽然我从没在任何人面前表露过这个,但心里时常会这么想。
我套上T恤,和彤姐面对面坐在餐桌前,谈我们即将去澳洲的事。我知道我爸爸不喜欢我光膀子,略微有点野性的举止言行都不入他的眼。有时候他看我眼神,让我深深怀疑,他是不是一直在思考一个历史性命题:我是怎么长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我爸是个一米七几的儒雅男人,在他身上几乎找不到遗传给我的基因。小时候,我们家亲戚左看右看,终于找出了我们父子的相同之处,说我和我爸的白皙一脉相承。后来我长大了,把皮肤颜色也改了,就更看不出什么基因联系了。其实我知道,我的一对漂亮眼睛,就是我爸给的。就凭这一点,我从不怀疑我和我爸的血脉关系。我相信我爸生养得出我这么个长腿美男,因为他本身就是个美男。他那双眼睛,年轻时候,肯定迷醉过许多女生。只不过他现在已经不习惯睁大眼睛犀利地看世界,他的目光永远是内敛的,有一点迷糊,有一点木讷,有一点不解世事不解风情,他的睿智和明亮被眼镜片子守护起来,不与其他的灵魂结盟,就像一个守着万贯家产不吃不喝的守财奴。而我,恰恰是用优质的家族遗传作为砸向这个世界武器,用足了这份魅力,以它来交换人生所有的可能和所有的幸福。
爸爸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九点了。他进门后先跟彤姐打招呼,然后转过脸问我:“什么时候到的?”好像我只是外差三天回家,而不是一去经年的游子。彤姐暗地里对我做了个鬼脸。
他洗手洗脸磨蹭了好久才坐到餐桌上,衣冠整洁,一丝不苟,就像在法国餐馆用餐。他布好餐巾,开吃前突然想到说:“其实你们可以先吃——”
到这会儿,爸爸才发现餐桌上只有两个人的餐食,于是便有些不知所措。彤姐赶忙解释,说自己早吃过了。于是,爸爸客套地问彤姐是不是要尝尝安达娜做的鱼?“鱼做得还不错——”他这么说。
安达娜下工前将两份晚餐分别用两个餐盘放在桌上。两个餐盘里是同样的餐食,各自一份煎鱼,一份杂菜,一坨米饭。米饭是菲式烹饪,用蒜蓉和紫苏炒拌,还蛮不错的。我没回家时,安达娜只需要做一个人的饭,我回家后,增量而已。安达娜做完晚餐就可以回家,因为在新加坡四季都热,没有餐食会凉到需要加热的问题。餐食放在桌上,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吃都可以。这就是我老爸的生活,规律地孤独着,精致的极简主义。当我搅拌着盘子里的米饭,突然有一种心酸的感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赶紧低下头,将米饭勺进嘴里,堵住自己的情绪,不让它涌现。
餐桌上还有一个汤锅,像是玉米汤之类,在汤锅底浅浅的一层。我没有动。
我好不容易忍住了满心伤感,轻轻叫一声,爸……欲言又止。因为我知道爸爸非不得已,不在餐桌上说事儿,更别说聊天什么。但凡中国人都喜欢在餐桌上聊家常,虽然不是什么好习惯,但一大家子在餐桌上聚齐,吃着说着聊着,其乐融融,也是一种文化。但是,我们家没这个,我从小到大,一家三口一起用餐的次数屈指可数。
爸爸,我要结婚了。我回新加坡就是为了向爸爸通报这个,必须抓紧时间说,错过机会难免造成先斩后奏目无尊长的事实,而我在新加坡逗留的时间只有两天。
爸王顾左右而言他:“今天是新年……”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新年,我们该相互祝福一下?抑或说,儿子,你能够在新年第一天回家,很难得。我不知道,爸也没继续把这层意思表达清楚,他仿佛永远不善或者说不屑表达亲情,即使有表达也格格涩涩,让人别扭,还不如不说。他说完这句语焉不详的话后,顺带着问了一句:“你不是要先订婚吗?”
彤姐出来圆场:“订婚不就是为结婚吗?小钧把去澳洲订婚的事都安排好了,姨夫。”
“哦。”爸爸说。随之便仔细地将盘子里的鱼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仿佛不认真对待会对不住这份上好的煎鱼。
爸爸分割完鱼,一口也没吃,放下刀叉:“你妈妈前几天来电话跟我说了这事——”接着,他开始专注地吃鱼,吃得慢条斯理。刚才那句话还有没有下文?他将作怎样的表示?让人费揣测。
彤姐有些忍不住了,说:“小钧这次特地回来向父亲报告一下订婚的事,二来,想当面请您去澳洲参加他的订婚仪式。这孩子平时大大咧咧,关键时刻还是挺懂事的……姨夫您要是决定去,我就给您订机票了。”
爸爸放下餐具,用餐巾擦了嘴,用苏打水润了喉,然后才对彤姐说:“他母亲去不了,我也就不参加……你和他表哥出席一下吧,代表我们。”
不说理由,只有决定。其实,我妈在电话里对我说过,说她刚好要去德国做一个重要学术演讲,邀请方非常重视,半年前就定了行程,这半年里还就交流访问的细节做过多次沟通,看来很难临时改变。至于我老爸,我妈妈说:“他腰椎病越来越严重了,这些年已经很少远途旅行,我要是不出席的话,估计……”我当时说,从新加坡到澳洲,也就五个小时飞机,比上海过去近一半路程呢。我妈在电话里顿了片刻,说:“小钧,理解你爸……要不你再争取一下?但你要做好他不参加的心理准备。”这些理由,他可以亲口对我说,像妈妈那样对我做些合情合理的解释。但他不习惯这么做。也许他打深心里觉得,作为父亲,任凭做什么决定,都无须跟儿子解释,而解释是一种最无力的行为。
“哦——”彤姐毫无回天能力,她有些发愣。要是遇上别人,按彤姐的脾气,一定会说,有什么事比你亲儿子订婚结婚更重要?她会用古今中外的理论动摇你的决心,让你深深检讨并跟着她的想法走。但是面对这个执拗的姨夫,她没辙。她没辙的原因是,她从未撼动过这颗大树。
没有关系,爸爸,我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就定个婚吗?现在已经没什么人玩这个了。我们也就是找个理由,约朋友一起去澳洲度个假——Sally也这么说……哦Sally要我代她向您问好呢爸爸……我这次回新加坡也不完全像彤姐说得那样,专程为这事来……我都好几年没回新加坡了,新加坡的样子也快忘了,特别想回来看看……还有,妈从英国打电话告诉我,说您老犯腰病,我接到这个电话后,一直在想,我爸是不是老了……
我突然哽咽了……
我努力显出笑,为佯装出来的幽默注上表情符。
我不会表达这个,觉得每一句都没说准确。我也是个信奉“取悦他人不如开心自己”的人,在这一点上和我老爸很像。我不善表达亲情,或者说,一直以来我对亲情都很陌生,不知道它是个什么玩意,长什么样。一旦面对这个浑身尴尬的亲情,我就像一个乞丐,突然被人施舍了一块大大的黄金,不知所措,横竖觉得烫手,甚至弃之不及。
我调整了一下情绪,不让自己流露出太直白的情感,至少不能发出哽咽的声音,我说,不过,爸,刚才你进门的那会儿……还好,我没发现您有老……
我想谁也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我送彤姐出门的时候,彤姐对我说:“你爸妈就这样,你从小就这么过来,理解他们吧——理解万岁!再说,你和得不到父母祝福的婚姻不一样,你爸妈是爱你的,哪怕离得远,一个在英国,一个在新加坡,他们都会在心里祝福你……没事,小钧。给姐一个准话,是不是没事啊?”
我笑着说,有什么事啊姐?你也太小看我了,还把我当小男生?
彤姐说:“明天晚上和你表哥一起吃个晚饭吧,他想死你了。”她说表哥本来今天说什么都要过来,可临时变卦,“忙死了——分身无术。”
我想了下说:“姐,明天是我在新加坡唯一的一个整天,我想……单独和我爸呆一天。”
彤姐很理解我的意图,但颇有为难,说我和表哥不见一面恐怕不行。
我说,我和表哥见得最多了,他哪次来上海,我不是全程陪同?再说,我们不是很快要在澳洲见了吗?
彤姐说:“话我可以带到,你表哥要是不答应,我可没办法。”彤姐埋怨我,说干吗不安排在新加坡多呆一天?
我说,要不这样吧,后天我去机场前到他们公司转一下,他要有时间,就一起吃个简单的午餐。彤姐觉得这办法可行,刚打开车门要走,我轻轻唤了声,姐——
我说,姐,能抱我一下吗?
这一下还了得,如同情感决堤,彤姐抱住我,顿时眼泪哗哗,说:“你这孩子怎么那么命苦?”
我倒不觉得,我没有哭,也很平静。在这个世界上,我并不缺少爱。我和Sally的婚姻,刚开始时,不被多数人看好,但最终还是得到了大家的祝福,其中也包括我爸妈,只是他们的表达方式略有不同罢了。
我在公寓周边转了一圈,新年第一天,新加坡的夜晚还很热闹,街区广场上,半大的小子在玩滑板,其中有洋人,但多半是华裔。那曾经也是我夜不归宿的地方,一切仿佛近在眼前,但事实上已经成为不可挽回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