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天下无魔 66、男生都有张成长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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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男生都有张成长的床
新年第一天。
晚餐后我送走彤姐,在公寓周边的街区广场转了一圈。新加坡的夜晚依然热闹,半大的小子在玩滑板。那曾经也是我夜不归宿的地方,一切仿佛近在眼前,但事实上已经成为不可挽回的过去。
回到家,爸爸好像已经睡了,公寓里显得特别安静。这里的楼层高,听不到一点城市的噪音,这和我眼下住的上海浦东和曾经住的华山路“公司屋”截然不同。过度的安静让我有点不适应,我不知道这一晚我能不能睡得安稳。
进入自己的卧室,关上门,躺在床上……
床好窄,仿佛翻个身就会摔到床底下,以前从没有这个担心。
在这张床上,我的人生第一次与“左手先生”相遇。开始还是很清的汁液,突然有一天,就表现出浓烈,比牛奶还白还稠黏,吓到自己。可以说,这张窄窄的床,见证了我的成长,陪伴着我嗖嗖地蹿到一米八之上,还独家收藏了我成长的烦恼和无数个成长的秘密。
……小伙伴跟我打听,说我是不是经常在家练习滚床,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女生喜欢我,要带哪个私奔,一带一个准?闭嘴!我先是这么堵截他们,随后说,我睡的床,仰面睡仰着醒,趴着睡趴着醒,不信去我们家看看,那床一丁点儿宽,就够我平躺,练什么滚啊?小伙伴琢磨了一下,说,哦,那你是在别人床上练的滚。糙!
……从猫儿那儿滚过回来,躺在床上,我失眠了。这是我在这张床上第一次失眠。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失眠。我知道那一天我失去了什么,这意味着我从一个男孩一夜间长成了一个男人,我为之而感动……我内心其实不大清楚这份感动从何而来?等到眼睛里的湿润有点干的时候,我悄悄掀开盖单,就着床头灯审视自己。我看到自己即便平躺着,胸腹部的肌肉依然显得凹凸有致有款有型。我已经很久没注意,顺着肚子往下的茅草之地,变得杂沓而浓密,再不经意间,地盘扩张了那么多;被猫儿喜欢的躯干,已经不再是少年般地纤细,而是骨骼粗大,有力到爆。那时候,我还不懂关注自己的成长,而事实上,就在我儍叽叽的忽略中,和成长有关的一切都规律性地发生了。过去,这一切只属于我;今后,我将把这一切拿出来和我喜欢的女孩分享。过去,都只是男生的私藏私产,而从今往后,将与另一个人共同拥有。我觉得我自己一下子变得好阔绰好大款,就像拥有好大一笔家产,花起来不再需要瞻前顾后抠抠索索。想到这些,我的眼睛再次被泪水迷糊,于是我拉上盖单,关了床头灯,努力去睡,努力去平复内心的感动。
因为窄,我这张床,几乎没有睡过第二个人。现在来看,这张床是张十分单纯的床。它没有吸附过任何一只雌蝴蝶或雄蝴蝶前来采蜜,没有被世间的污秽沾染过。如果说有什么,或者说它曾经藏纳过什么,那只是我个人的情绪和秘密,还有就是属于男生的那些单单纯纯的脏。
……网球场认识的阿叔请我吃饭,回来后我匆匆洗了个澡,然后上床很快就睡了。半夜猛然惊醒,晚餐时那些隐约的疑惑,在黑暗中突然显得格外明朗——阿叔看我的眼神好怪,真的因为他是个单身男,看见我这年龄的男生,情不自禁就有一种父爱流露?他说,小Tony,你(肩膀)好宽,胸廓好大……阿叔说,你这款天使面容魔鬼身材的男孩,时下很走俏,好些画家因为画你这样的身材而迅速走红,我要请我的画家朋友以你为模特儿作画,然后在我的画廊展出。他见我没反应,进而对我说,你知道吗?你的腿和臀型都非常漂亮。那一刻,我感到一凛,因为从没有男性长辈跟我谈论过这些,其中的那些字眼,在我看来是不能轻易拿来当话题的。同时我也很不习惯,阿叔说话时,摸着我的手。尽管当我关注到他这一动作时,他装作无意识似地把手拿开了。半夜,想起这些,我的心好乱,身体在莫名发热。床那么窄,要翻个身难度很大,于是我趴过来,抱紧床似的,仿佛它是我从小到大的依傍,但依然觉得不安全,无数面容不清的人形在床的周围盘旋……过了很久,我才在迷乱的梦魇中睡去。那个怪阿叔,就是马丁。
……那日,从马丁的“爱丁堡”回来,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里,饭也没吃。锁上门,屋子很暗,昼夜不辨。我在暗中脱下身上所有衣服,因为觉得那上头到处是他的手印——魔鬼爪子一般,既充满魔力,又充满邪恶。我鬼祟地查看了一下裤子,看看有没有可疑的污渍甚或血迹。马丁在临送我出门的时候关照,“别害怕,一切都正常,一切都非常美好。”他总是这样,作恶完毕,又以慈父般的温暖粉碎你的愤怒。幸好,衣服上没有残留下什么,可是刚才在他家浴室,在那块的白色浴巾上,我分明看到了血迹。我怀疑我出现了幻觉……像怀疑一起凶杀案到底有没有真实发生?我这种鬼鬼祟祟的行为,让我想起了对付月假的小女生,而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和女生有什么可以相提并论的地方,这让我感到非常耻辱,我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能洗刷内心的耻辱。我站立的地方,刚好正对着穿衣镜——我屋子也就那么大,其实任选一个方位,都能入镜。我看到镜子里的我,一个不折不扣的彪伟男生,正如阿叔赞许的那样,“像古希腊神话中的美神”,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和女生又有什么关系呢?没有半毛钱关系。尤其是我有而女生绝对没有的那物件,就好比大厦顶层的广告视频、高架两侧的扬招旗、名牌跑车车头上的车徽标志……一眼就被明确标示,绝不会被忽略。我知道,我颜值高,身材出众,无论到哪里,别人的视线一定会转移到我身上,就跟“爱车族”首先爱的是车徽一个道理,“名跑”要靠车徽验明正身彰显价值,我的那枚车徽是如此的耀眼,吸睛,贵在其表,就跟一个七位数的价码牌在那儿挂着似的。然而,即便有如此明显的标识,我还是被阿叔当另一件东西使了。我彪伟的身躯像受冻的羊羔一样在他脚下颤栗,被阿叔开发出一款“名跑”原本不具备的车载功能……这一次,让我看明白,阿叔要得太多,但并不是为了建立一种没有血缘的父子亲情,也不是要弥补他没有子嗣的遗憾。如果说,我的前一次失眠,是因为自身的成长而感到激动和兴奋,那么,这一次则是由于一件特别丢脸的事,让我彻夜难眠。男生为什么要经历两次突破,两次逾越底线?就冲这一点,就能证明,一个男生来到世界上,经历的磨难不会比女生少。站在穿衣镜的我,内心的悲凉爆表,我不知道去哪里倾诉,更不知道何以发泄,我只有蜷缩到床上,收缩起思想,等待天亮……
那一夜,我忽然有种奇特的感悟,觉得这张窄窄的床,特别善解人意,它柔软地承托起我全部的沉重,知轻知重地抚慰着我有被伤到的躯体。那一夜,我才知道,哭原来并非全都是以“啼”为前提,以“泣”为后缀,而是可以做到自始至终都无声。声泪俱下未必是大痛。当眼泪珠子似地流成一串,但发不出一点声息时,那才是真正的痛彻心腑。
这一夜,有多少眼泪积攒在床上,只有床知道。
回到我曾经的卧室,一切都回忆起来,而我已经把这一切看淡。
每个人的青春都是这么蘸着杂七杂八的颜色描画出来,有红有黑,于是,人生的底版不再是白,而且永生无改;每个人的年岁都是这么曲里拐弯跌宕起伏熬过来,有惊有险,有喜亦有悲,而沉淀下来的都是浓烈。钟表可以重新回到原点,但已然不是昨天。生命中没有“假如”——假如不是这样,我将会怎样怎样——这样傻哔问题,我劝你别去考虑,反正我不费这个神。
这一晚,我睡着少年时代就陪伴我的床,一夜到天亮,特别安稳。
起床已经是中午时分,爸爸不在家,安达娜告诉我,她为我准备了午餐。我对安达娜说,今天你忙其他事就行,晚餐由我来给我爸爸做。
我跟安达娜打听市场在哪儿?离开这么些年,我已经完全不熟悉附近的购物环境了。
在安达娜的指点下,我独自外出,为计划中的晚餐准备食材。
我在市场买了些新鲜蔬果,又去超市买了鳕鱼和羊排。当我提着两个大大的购物袋往回走时,无意中来到了勿拉士峇沙路,脚步不自觉就慢下来。大多数华人把“勿拉士峇沙路”称作“百胜路”,因为“勿拉士峇沙”说起来实在太拗口,更因为位于勿拉士峇沙路一端的那片绿地叫“百胜广场”。可许多时候,当你对我说“百胜路”的时候,我总是不能马上反应过来,想到百胜路就是勿拉士峇沙路。此刻,我考虑是不是要去那条街转一转?我已经穿过车行道往那儿走了,突然又停下。
我在街口放下购物袋,靠着路灯杆子,犹豫着是去百胜路还是回去……
一眼望去,百胜路一成不变,依然是人迹寥寥的高冷模样,被大厦夹击的街道终日见不到阳光。马丁的画廊就在这条街的中间部分,我曾经对这里非常熟悉,几乎每天都要走这条街。我离开新加坡的时候,突然觉得这地方很陌生,好像从来没来过。现在来看,这种不真实的感觉,是一种心理上的疏离感。
很快,我就作出了选择,决定往百胜路去。我为什么要回避?这条街对于今天的我并不具什么特殊含义。如果说还有什么,那就是,这条街上曾经留下过我的脚印。今天即便我不去走街,不去重新踩一踩那些旧的脚印,也不意味着那些痕迹就消失了。我重踏一遍,也许恰恰是对旧脚印的覆盖。
马丁画廊无论是不是假日,一样安静。画廊里主事的一位年轻女士接待了我,她不需要问我来意,进画廊一定为看展,如果要买画,好像不是我提着购物袋的样子。我请她找个合适的地方,让我把手里的购物袋放下,然后踱入展厅。
很一般的展览,有几幅眼熟的抽象画,仿佛记得在沪上双年展上有过亮相。有一个青年画家号称探讨当代中国人的表情,然而他的系列画永远只表现一种表情,僵硬且愁苦。也许画家正是想以无数次重复来反映当代中国人的情感麻痹。我不喜欢那些苍白而刻板的脸,一直想知道,这些已然成为符号的画作,出自怎样一个人的笔下?那位青年画家是怎样一副尖刻的长相?据说《表情》系列画在国际市场拍出天价,Sally也曾经考虑介入他作品的海外经纪。
展出系列画《表情》的那面墙,曾经悬挂着马丁最为欣赏的一副工笔画,也就是他热衷的美颜肌男。然而这个看着就是健身房打造出来的现代男体,却是古典装束,扎发髻,披绣花大氅,在肌肉最丰满的部位刺出繁复的牡丹文身,层层叠叠地妖冶着。画中男面若银盘,明眸红唇,格外俊秀,看得出画家为勾画其美颜花足了心思,然而更见功力的是,他以更加细腻的笔触表现了一个显赫而美丽的局部。这才是这幅画的核心。
一如真实,又比真实夸张百倍。青年男子激动后血脉贲张的种种迹象,全被画家捕捉到,并被惟妙惟肖或者说添油加醋地表现出来。不谙男道,做不到这样逼真;不具艺术功力,也做不到这般传神。两者相辅相成。这也是马丁看好这幅画的原因。马丁品鉴画作、选择展品之严苛精准在艺术圈里有口皆碑,其实他完全知道这幅画的艺术价值未见得有多高。这幅画一经展出,圈内人也有议论,说画中形象不守男德;说马丁虽然眼界很高,原来口味也很重。老马丁一概不予理会,画该挂挂,展期到了,该撤撤。然而,这幅画撤了之后,再也没有哪幅作品能灿烂那堵墙了。
我当然知道这幅作品对我意味着什么,以至于多年之后,我看到那堵墙,即便那上头空空如也,我也能想起那幅画所有的细节。准确地说,是想起在这幅画前,这堵墙下,老马丁对我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这么久以来,我心里一直有个难解的疑惑,马丁到底是借着这幅诱导了我,还是觉得我就是这幅画的现实真人版?
他在画前激情洋溢,表现出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亢奋。而我的感觉,就像手机被人打爆,信用卡被人偷刷,刷到欠资。凭什么?那是我的东西,我的私人财产,凭什么由着你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疯狂支取、恶意盗用?但同时,我又实实抵御不了那只贪婪索取的手,给我带来销魂蚀骨挥霍青春的痛快。这就是魔力。我从来不知道一只贪婪的手可以产生这么大的魔力,能瓦解你的意志,弄昏你的头脑,左右你的灵魂,让你欲火焚身欲罢不能化蝶成灰。你没有勇气叫停,你昏了,完全利令智昏,前面即便是个魔鬼,你也会跟着走,被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力量所吸引。那会儿,你似乎不知道害怕——其实内心也怕得要死,知道这是不可为而为之,但怎么也抵抗不了那种诱惑……之后每每想起这种被施了魔法不由自主的状态,我总是不寒而栗。美其名曰,马丁把这一切称之为“启智”,他说,我是他最成功的一幅画作。我问他,你真心觉得这事很好玩吗?他厚颜无耻地回答我,“但凡爱好就会觉得好玩”。我说,你有病!他说,如果说我真有病,那也是见到你之后犯的,是你害我得了病,且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只求一死。
……我在《表情》系列画前站了一会儿,反身走出展厅。我问在展厅巡视的女士,老板在吗?她一直距离十来米的样子尾随着我,很守职的样子。
年轻女士回答我说:“马丁先生今天不在画廊。”
我又问,那么……安东尼还在这里吗?
她说她不知道画廊有个叫安东尼的。
“哦……”过后,女士突然说:“你是说马丁先生那位年轻的朋友?”她仿佛想起什么。
我说,哦,是是。
她说:“你如果有事,我可以联系他。”
我说,不必了,我没什么事。
我走出画廊的时候,忘了取回我那两大袋食材,还是女士提醒了我。
我回到公寓的时候,爸爸已经回家了,在落地窗前的摇椅上休息。安达娜说我爸爸回家,总是要小睡一会儿。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衰老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