黒麻地少年  17、一个人的成年礼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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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一个人的成年礼
    (我的故事)
    送制服的来了,按了很长时间门铃。
    瑞华穿过院子去开门,我也借此机会回到客厅。对着镜子我整理了头发,毕竟,是要见外人,我不想让他看见我刚刚从水池里上来的样子。
    送制服的是个恭谦的小伙子,他负责地把我的新衣挂好,说要是有不合适,明天还可以送去改。他对屋子里的状况有点好奇的,我从他的眼神里能看出来。
    小伙子走后,瑞华让我去洗澡。他说家里的泳池不是经常换水,平时用漂白剂作清洁,游完泳最好要洗一下。我说我回公寓洗吧。瑞华说:“你不是一直埋怨公寓的热水不好吗?在这里洗了回去吧。”还说坐浴和淋浴室分别在两个屋子,你自己选择吧。我选择了淋浴。
    淋浴房在瑞华的卧室里,我进去后插上门。
    在院子里待久了,真有点凉,都起鸡皮疙瘩了,我把水开得很热,不一会儿整个浴室就布满了蒸汽。我正冲淋着,瑞华拉开门玻璃门进来,我一怔,后来才知道,浴室有两扇门,另一扇通客房,我插上的只是其中一扇门。
    不言而喻,瑞华进来当然是为了和我亲热,没有别的借口,而我在答应他留下来洗澡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应付他的准备。我一边洗着,一边思考,什么样对策能达到较好的效果?我很快想好了一句对付瑞华的话,而且说这句话时一定要表现得没经过大脑思考,完全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就冒出来。其效果是要让瑞华一激灵,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在犯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
    我说:“你知道吗小华?你姐姐要我留下来,我很可能成为你的姐夫……”
    瑞华果然很吃惊,脸都变色了,他怔怔地看着我。
    准确地说,瑞华一下子就明白我为什么要选在这样的时候,说这样一句话。姐姐抢先对Tony表白了?瑞华将信将疑,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一切都不明朗的情况下,什么也不能发生。
    我不记得后来是怎样离开他们家的,总之,在我说了那句让他惊讶的话之后,我们再没有说过别的什么。他整个人都懵了,情绪一下子落到了谷底,对我的走或留毫无意识。只是在后来的一个机会——记得是在“富华”通往厨房的过道里,我和他不期而遇,他偏过头突然问:“你说的是真的?”我毫无思想准备,但很快明白他在说什么,于是慌张但肯定地点了点头。接着我们就擦肩而过……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真的,还是欺骗了他。
    那以后不久,瑞华和姐姐大吵了一架,在餐馆,当着厨师和许多客人的面,这在法国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以至法国客人说:“嘿,中国厨师辣椒放太多!”言下不无善意的嘲讽。
    起因当然不是为我,甚至在吵架的时候没有一句话涉及到我,但我知道这场纷争肯定是因我而生。
    姐弟俩对现状都有报怨,觉得再这样终年忙碌地经营餐馆简直和身陷囹圄没什么两样,于是一有烦心事就借题发挥,加上因为我对瑞华说的事,弟弟更是对姐姐有一肚子的不满意。他们吵架不断夹杂着温州话,使我不能完全听明白。开始似乎是姐姐责怪瑞华“不像个男人”,话显然说重了。她认为家里生意应该由儿子来承担主要责任,现在“富华”之所以生意不温不火,全是由于瑞华这个当儿子的不顶事不争气。
    瑞华借此机会说姐姐心有旁骛,他刻毒地数落姐姐:“平时餐馆的大权你包着揽着,觉得自己才是”富华”的老板,我只是”富华”的一个小工。现在你春心大发了,想要嫁人了,就要把这个包袱甩给我——你主动向男人示爱,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都为你感到丢脸!”
    瑞华一反平时的温顺,出言不逊,特别是说姐姐“春心大发”,使瑞富无法承受,她抬手给了瑞华一个耳光,瑞华顿时恼羞成怒,将一大摞白瓷盘子撸到地下,几乎要和姐姐拼命,被我一把抱住,我说:“小华,你敢动你姐姐一根毫毛,我立刻揍扁你!”瑞华含着眼泪,盯住我看了好久,终于冲出了餐馆。地下的碎瓷片被踩得一阵稀里哗啦。
    和我一起在“富华”吃饭的同事说:“Tony,外国人的事你管它干吗?”
    我瓮声瓮气地说:“这不是看着要出人命了吗?”
    我没吃完,就往外去,转而想想那同事的话并不单纯,说不好一转眼就被传成什么样了,到我们头儿那里又成了我一罪状。于是,我又转回去,走到那同事跟前,严肃地说:“我没闹明白,他们姐弟是外国人还是你是外星人?”这话他抓不住我把柄,可分量能掂量出来。他要掂量不出份量来,就是一个二百五。我看见那同事被我堵得一口饭差点没噎着,知道他不会再拿我说事。
    瑞华去了哪里?小教堂吗?我想是,除了那,他又能去哪?
    …………
    瑞华过十六岁生日的那天,里尔下了一场大雪。红色的生日蜡烛和白雪构成了瑞华对长大成年的美丽记忆。
    在欧洲,成年是十六,不是十八。从十六岁开始,他们可以去找工作,也可以独立生活,脱离父母的庇护。瑞华当然不可能脱离父母,他需要和家族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要逐步介入“富华”中餐馆的经营了。
    因为教士那句“他还没成年”的诫语,瑞华禁锢着自己,十六岁生日的那天,他突然有了松绑的感觉。
    生日晚宴上他收了很多礼物,有长辈的,也有同辈的,他一概把它们转送给来赴宴的弟弟妹妹们,他觉得这样做才特别像个成年人。那晚,他还喝了不少酒,他从来没有喝过酒,也并不喜欢酒的味道,但这一天他允许自己敞开喝,十六岁之前喝酒是犯法的,十六岁以后,喝酒成为男人荣耀,微醺的状态生发出男人特有的魅力。
    从生日晚宴回家,一路上真冷,可瑞华感觉周身都热乎乎的。回到烧着壁炉的家,更热。瑞华吻别父母后,一进自己的卧室,就开始脱衣服,脱得跟夏天似的。他站在镜子前,想好好照一照成年后的自己,看跨过十六岁生日这一天,到底会发生什么神奇的变化。平时他不是个爱照镜子的男孩,可这天晚上,他特别想从镜子里看见自己。很可惜,镜子里的自己并不魁伟,也没有什么显著的男性特征,和小教堂的年轻教士比,他依然还是个孩子。为此,他恨懊丧,使劲地挺直腰板鼓起胸膛,希望自己看起来能魁梧些,他甚至希望自己一夜间就长出浓密的胡子,一早起来像所有的男人一样,涂上厚厚的剃须膏,然后自豪地开始打理,享受这一过程。
    他突然想到,最具男性特征的地方应该是在胯下,想到这,瑞华不觉感觉脐下一阵热流冲涌。他小心翼翼褪下宽大的棉布内裤,那一刻,他还向四下扫了一眼,惟恐被人察觉。可他很快想到自己已经十六了,没什么可以怕的了。成年,坚定着他,支撑着他,也蛊惑着他。
    此刻,他也意识到,从生日晚宴开始,他一直想的就是这一刻,想要结束教士的那句“他还没成年”的诫言,站在镜子前,他最终的目的,就是要看到自己一步跨过人生的栅栏。
    十六岁生日,其实不需要聚集很多人来庆祝,一个人足以狂欢;成人礼,也不需要许多人来充当证人,一个人足以见证一切。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是依靠自己来完成从少年到青年的艰难跨越。小瑞华又何尝不是?!
    十六岁生日的那个晚上,小瑞华做了一个非常豪放的梦。他梦到自己操纵着一辆起重机车。这事可真有点难,起重机车对于弱弱的瑞华来说,太过庞大生硬了,每一个操纵杆都显得艰涩和沉重,不是他那点气力可以对付的。然而梦境里的瑞华却显得特别执着,特别要强,拼尽全力,不甘心轻易言败。终于,在他费尽吃奶的劲后,标有红白安全警示条纹的铁吊臂,以气喘吁吁的样子,从低垂的状态指向蓝天,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完成了它那傲视天下的丰姿。这一刻,他几乎要欢腾雀跃了……但很快,瑞华就不再觉得自己的机车丰姿卓越,够得上傲视群雄了。他看见不远处,小教堂的年轻教士开着一辆比他大得多的机车,论体积,论吊臂伸展的高度,都在他之上,相比之下,他操纵的这辆机车,就像是小孩子的玩具,和年轻教士虎虎生威的气势不可同日而语。他对着那辆大机车凝定半天,不得不服输。他看到了差别所在。
    他发现了差别所在后,深心里感受到一阵疼痛,开始是轻微的,渐渐就有些严重……伴随着虚妄的疼痛,瑞华从梦中醒来,他意识到疼痛是他十六岁成年的第一个感受。他带着生命里疼痛完成了自己的成年礼。
    说实话,我不太明白瑞华对我说的这个“成年梦”,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把自己的人生和小教堂里的人和事牵扯在一起?瑞华对我说,事实上,每次从神父那里回来,他都感到非常焦虑。那句“他还没成年”的诫语,出自身边哪座破破烂烂、不堪风雨的小教堂,却是他生命中难以摆脱的痛。他不知道违背了诫语,事情会有多严重多糟糕。许多次,他从梦中醒来,都以为自己还在冰凉而阴暗的小教堂,他觉得自己已经错过了打开心扉的最佳时机。
    听着瑞华的叙述,我当时只有一个感受,我说:“嚯,宗教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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