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  7-9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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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朝露在万般无奈中入了睡。他梦见了玄月。梦中的玄月比任何时候都要优雅,并且向他微笑。梦是他现今唯一的慰籍,为了延续这一慰籍,他持续的做梦。然而总会醒来,痛苦的醒来,那便是他噩梦的开始。静完美的过着两面的生活。他觉得她简直不是人。她对他的寻死觅活不屑一顾,完全实践着“仅仅为了禁锢而不论死活”的残酷宣言。她咆哮:“去死吧。去死吧。我会为你收尸。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他感到耻辱,为了被女人禁锢一事,为了让静女鄙视一事,连带她对他的存在乃至性命毫不在意的姿态,也令他愤恨。他如今为怀恨而活,不再因饭菜的不合口味而拒食,即使给他猪狗的吃食他也咽的下去。他要逃开这个女人给她看。为此他需要活着和体力。
    “你会后悔的!”他说。
    她有时恼羞成怒,有时则默默无言。他不知道这样的差距是因为什么。
    静女离开春上家后,将大部分东西给了赶车的商人,只留下一些碎银作为盘缠。她买了锅碗、席子、蚊帐和一些炭火,就没剩下什么了。她每天会出去几个时辰,带回来食物,有时很差,有时却是难得一见的野味。他知道她至少兼了几分差,但总在半做半不做的状态。她只要维持现状而已,她没有理由为他改善生活,而她自己显然不热衷于此。然而有时候她会带回来令人惊讶的东西,比如半新的男式和服——为了替换朝露身上的脏衣服,虫笼子——为给他解闷。朝露以前很热衷,至于这个他一次也没有碰过。
    一次,她带回一个带黑纱的竹斗笠。这是个全新的。
    “这样你白天也可以外出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然而看着她的眼睛,他明白了,这不过是对于表现良好的囚犯的施舍!他发疯地撕碎了它。静维持她一贯冷淡的姿态,既不阻止,也不相劝。
    第二天清晨,朝露醒来,发现补好的斗笠放在桌上。
    “去拾点柴火吧。身体一直不动是不行的。”静道。
    他服从了,反抗在她面前毫无意义。当他初次醒来的翌日,静熬了药给他,说是解药。他说不信,拒不服用。静也不废话,将汤药搁着,让他自己看着办。奇怪的毒缠得他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衰弱,他觉得与其衰弱至死,不如一口毙命来得痛快。他永远不会承认曾经心里希望活着希望是真的解药希望没有被欺骗。他吃力的伸出手去。静却在这时夺过盛药的碗,往他喉咙里灌,呛得他几乎喘不过来。他明白了这个女人给他解药仍是为了看他痛苦。
    “为什么吃了这么多天,我还是受不了阳光?你给的是不是解药?”
    “当然是。”静答,“你不觉的比以前有力气多了么?这药显效慢,要长期服用,以清除余毒。”
    几天后,他再次觉得受了欺骗。
    “脸上、手上的这些脓疮是怎么回事!”
    静悠然笑道:“这是毒逐步逼出体外的征兆,我没有告诉过你么?这药太烈,会对容貌有一点影响。恐怕今后你的熟人见了,也不一定认得出你来。”
    他应该早想到她是不会让他好过的。
    此时他柔顺的捡着干柴,一面是可以籍机查探地形,好避开山下的村子。那里的村民早已为她的假相所笼络,成为残忍的帮凶。
    “武藏先生好些了么?”
    “在跟夫人拾柴呢,真是叫人羡慕的一对。”
    “夫人很辛苦哟,你卧床的时候多亏了她。”
    朝露装模作样地点头招呼。纵有多少不甘,犯众怒是不智的。他不想冒险。尤其是现在。他心里盘算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详尽。
    差不多第十天,附近已无可供拾取的柴薪。他说去远一点的地方。静不在,与他同行的是村里的人。大家同意了他的提议。他慢慢的渐行渐远。当同伴再次抬头时,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朝露在山中走走停停,不敢懈慢。他不知多少次被林中的野兔惊吓,以为是有人追来。傍晚时山上起了雾,他有些心惊。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身在何处了。这时他看见了一处火光,心想也许是山中的猎户,不禁一喜。然而,当他辛苦挨近门前,整个人却被钉住了。他不可置信的看见了静。
    静显然已经等了许久。她张口想说什么,却只是道:“是吃药的时间了。”
    他诅咒自己的愚蠢,居然绕了一圈回到了原地。
    是夜,他梦中的玄月已经模糊不清。他不甘心的抓住他想看清他的脸,却看见了静女,在忧愁地微笑。他赫然醒来。
    8
    “饿了吧?喝点热粥。”
    静说。扶他起来,端给他粥,小心喂他。他有些不知适从。是了,他跟静走在山中,然后看见了一个湖。湖水澄澈,碧波荡漾。那是他逃逸失败后的第一次出门。其实静没有禁足他,只是他自己不想走动。他看着湖水,忽然涌起深深的悲哀,纵身投入湖中。虽然是夏季,他却觉得湖水寒彻心骨。他让自己下沉,意识的最后一眼是她面无表情地站在岸上,投来比冰更冷的注视。
    “你救的我?”
    “不是。村民阿夫刚巧经过,我只好求救。”
    朝露打翻了粥。
    他已经没有可供慰籍的东西了。他的手拢着虫笼子。
    夏末的时候,静女为他添了件新衣裳,说:“去伊势神宫参拜吧。”
    她不是询问只是陈述。
    之前,一个村中的小女孩来问朝露:“你们是不是要走了?”
    “为什么问这个?”
    “阿静跟妈妈这样说的。”
    她跟他提起要走的事在那之后不久。他不问理由,她也不说理由,其实没什么原因,只是必须离开。他有些习惯她的不可理喻,他常常为此懊恼,不知是懊恼她的不可理喻,还是自己的习惯。所以她这次说去伊势神宫,他们就去了。她的崇敬和认真叫他很是吃惊。曾经在两人相互咒骂时,他说:神佛会惩治你的!她却冷道:神佛?那样的缥缈之物。如果世间有的话,我就是神佛。
    这样渎神的人,居然也会露出虔诚的表情,是为了祈求什么?他不明白。
    “这位夫人,我们巫女请您入殿一叙。”
    神宫使女站在了他们跟前。
    静跟她去了一般人不能进入的内殿。朝露则由另一名使女陪着,等在外面。
    静出来时,在拜殿遇见了意料之外的人物。“不是说好不再见面的吗?”
    齐藤原嘻笑道:“只是偶然相遇而已。”
    “我刚从山中出来就遇上你,还真是‘缘分’不浅。”
    “我们之间还客气什么。京都可是翻天复地了呢,想听听?”
    “你怎么有空在这里闲扯了?莫不是德子或玄月来了?”
    “什么哪,我已经脱离春上家了。你不会忘了我原本是幕府的番子吧?”
    齐藤的出生其实是伊贺忍者,后来为玄月的父亲所救,便自称流浪武士,做了春上的家臣,偶尔也为幕府作些密报。比如那次。
    见到朝露时,他的脸色极其难看。京都发生的事已经风闻到了这里。
    “这不是真的!”朝露说,“我要回去确认!”
    “你走不了。我们要去伊豆岛。”静说,“现在回去也于事无补。”
    源大臣、犬大臣、殿前侍者、及右大臣家朝露兄弟因挑唆天皇反对幕府将军而治罪(事实上是年轻的天皇想摆脱幕府的牵制而暗中拉拢大臣却败露)。天皇被软禁,牵连的大臣入狱的入狱、流放的流放。朝露的兄长被流放,父亲受到牵累,母亲只得暂回娘家,府上一空。织田朝露因不知去向,以在逃论处。
    “真是粗鲁。”齐藤道。
    静扶起朝露,他已神志不清,静女那拳正中腹部,看来很是受用。“看见了还不过来帮忙。”
    “那个,我好像一直是在帮忙。”
    静道:“是你自找的。别说我没帮过你。”
    齐藤大笑起来,笑得很是可恶。
    9
    朝露在昏迷中被带上了去伊豆群岛的大船。最后船停靠在八丈岛,是群岛较南的一个大岛屿。朝露恼怒万分,不仅仅是因为强制带他来这蛮荒野岛,更是——
    “那家伙说的都是真的?”
    他不喜欢齐藤原,不喜欢齐藤自以为是的呆在玄月身边,也不喜欢与静女的貌似熟捻。
    “你相信就是真的,不信就是假的。”静道。
    “真的是你密报了那件事?啊,你怎么会知道!难道你在那之前,那么早之前就恨我了?为什么??为什么要牵连那么多人?”
    静的表情泰然而平静,仿佛没有什么能惊扰她的心。那心是死的。她这时却笑了,笑意没有深入眼底。“那么,你是相信他了?”
    朝露掴了她一个耳光。
    她回他一个。
    两人出手都很重。他们扭打起来。这是靠近岛中央的一处棚户,须步行两三里去附近的渔村,所以他怎样挨打,她怎么尖叫,只有笼罩在岛上的夜知道。朝露越打越愤怒,即使出尽全力,他亦占不了分毫便宜,脸上尤其挨打的厉害。静则相反的得意万分,还叫道:“你以为这怕光的病能治么?别做梦了!根本就没有所谓解药。我给你的不过是益血养气的方子,让你苟延残喘罢了!”又叫:“你注定了将是见不得阳光的早晨的露珠!”
    仇恨、晕眩、血的气味,圣人都要丧失理智。他去咬她可恶的唇,那里没有甜美,只有毒的滋味。令人发狂的毒。
    “是么?是么?”他扑倒她,简陋的床板咯吱作响,“那我尽一下作为丈夫的义务吧?一直为你挂着那样的头衔。”她打他,发现这样的姿势不便于用力。他抓住了她的手。
    不知道是怎样发生的这一切,他为羞辱她而结合。
    翌日,他醒来时她已不在,有两三秒钟他担心她会想不开,而后她推门而入,表情还不错,既不亢奋,也不算消沉。
    “醒了?洗把脸吧。”她说。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又好像有什么已经发生。他忽然深刻的感到了挫败,仿佛是没有征服她,却反而被征服。
    她的心被严严裹住,透不出一丝缝隙。
    夏去秋来,然后是冬季。
    海岛的冬天并不太冷。静给渔民们修补船帆,有时还治些病。渔民时常送些鱼给她。她有时请他们去陆地上带来些纸墨。她闲时在上面记录着什么,从不给人看。朝露在做修补船只和渔网的工作。他极少上船。太阳仍是他憎恨的对象。
    “这是怎样的历史。”
    静自语。他不明白,却是第一次发现她的平静她的冷漠她的残酷,不过是绝望的影子,比什么都沉重的压垮一切的绝望。
    此刻她望着海面,落日的方向,似乎眼睛湿润了。
    “不回……长崎看看么?”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
    她愣了一下,随后明白过来。她摇头。
    “我并不是出生在长崎。”她说,“只是德子这样猜测,而我没有跟她更正而已。我的家、我的出生,在更遥远的那一边,你们大和称之为‘日落的地方’,而且对我是横渡大洋也不能企及的远处。我怕是穷尽一辈子也无法回去了。”
    她只说到这里。她不愿提及过去。
    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仿佛连海也要干涸的沉默。她叹了一口气,道:“我们去北海道吧。”
    海面上有水鸟向着北方飞去。他不知道她目光的所在灵魂的接点,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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