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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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玄月又跟朝露去喝酒了?”
“虽然是在葵屋,但少爷从不对夫人以外的女人加以辞色,请宽心。”
“我不是说这个……”
静女笑道:“夫人多虑了。”德子觉得那笑不是对着自己一定给人以毛骨悚然的感觉。静续道:“能陪伴他度过此生的只有您,我想少爷一定也这么觉得。您不是给他生了小公子么?以后还会有孩子,有男有女。想想看,您跟他的联系如此紧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况且——您不是一早选择好了么?”
德子释然一笑。
“静,来帮我梳妆。”
玄月与德子的婚事当初是德子强求来的,尽管她身为将军的亲侄女,在家中备受宠爱,这行为也十足大胆。
“我要嫁你。”
玄月说:“你父亲不是想让你进宫么?”
“他拗不过我。我可以请大伯作主的。”
“不是有很多大官显贵追求你么?何苦找上已经没落的春上家?”
“你不愿娶?”
玄月默不做声。德子见状,狠狠道:“那我去嫁朝露。”
眼见朝露沉溺于声色犬马,玄月不禁想那时为什么一听这话就改变了注意。因为很清楚德子的执拗、朝露的不坚持以及两人终归不和?里面就没有掺一点他的私心么?是的,私心。他不愿见朝露和德子成婚。
这也许是他一手铸就的无可挽回的错。
玄月起身。朝露抓住他的衣袖:“不再陪陪我?”
“你已经有足够的人来陪了。”
左拥右抱,三五成群,好不快活。朝露自倒了一杯酒,送入口中。“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他轻道,却没有阻拦玄月的离去,只是一杯接一杯,一直喝,直至醉。
玄月回了府中,避开见人,独自徘徊在幽幽曲径上,不觉来了西院。庭中凿有一池清水,碧波涟漪,玄月一直甚喜,走上前才发现池畔已经有人。一个着橘红色和服的女子,她站着,背向他,不知是在望池水还是水上盛开的莲花,一动不动,让人怀疑是否活着。
是静。妻子的女侍。自己连话也难有说上几句。
转身正想离开,玄月却被一声唤止住了脚步。
“您来看小公子么?”
他回身,静已经在他身前。刚才明明还有一段距离,女人的脚步不应这样快,而且他也没有听见脚步声。
他探入她的眼睛,那里是一汪凝滞的池水。
“也去看看德子夫人吧。她一定很高兴的。”静说。
玄月觉得她的目光刺痛了自己的灵魂。
玄月在烛光下一卷一卷的翻着书,已经是深夜了,他却无一字看入眼。他不明白对于常常相见不语的静女那时何以拉起她的手,有些粗糙有些薄茧却是柔若无骨的素手,他觉得彻骨心酸,仿佛很久以前曾在哪里相遇过在何处寻觅过然而却又一直很清楚那不过是名为“错觉”的一种情愫。
静轻轻甩开他的手。
玄月有好一阵出入德子身边,可笑的是为了见静。静总在为德子忙前忙后,一个眼神她便能明了德子的意图。从某方面来说,玄月觉得自己在嫉妒德子。
一次,德子和玄月聊起他们婚礼时某位长辈所赠的贺仪,一时想不起来放在哪里。静女插话道:“是在库里最东面的檀木箱子里罢。”
“你怎么知道?”
“它一直放在那里的。”
一直放在那里,静也不应知道,锁了好多年的东西。
“你是谁?是这宅子的生灵么?”玄月如是问。
“我是夫人的婢女。”
静女答。
5
祗园灯会。谷野和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显得异样的安静。
“你喜欢玄月公子?”
“是。”
“那夫人呢?”
“也喜欢。”
谷野迟疑着,问:“我呢?”
他得到的回答是一阵脚步声。静女紧赶几步超出他走在前边。他看到她手中的灯笼在夜色中一晃一晃地前行。
“那……齐藤原怎样?”
静讶然回头:“他?怎么忽然提起他?”
“我见过你们在一起。”
“不过是偶然见到,打声招呼罢了。”
谷野觉得自己问了愚蠢的问题,他不了解静,尤其是这种时候他觉得静好像是随时要飞走的辉夜姬,只是在等待来接她的人。他下定决心赶上静,将一个缎布包裹交给她,然后离去。静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打开包裹,原来是一把精巧的匕首。
“是个不错的家伙。干嘛不追上去?”
“得让他遇上他孩子的母亲。”
静女和齐藤在人流中擦肩而过。
静恢复记忆要回家乡时,刚好在春上府呆了满一年。事情是这样的:静在下里町买东西时遇见一个生意失败的长崎鞋商,原来竟是她的大伯,这样她就想起了故乡的事。那里有着她体弱多病的未婚夫。
“一定要走么?”
“我得回去结婚。”
静如此回答德子,如此回答玄月,然而面对谷野时她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她道:“今后若有儿女,请给女孩取名叫‘律子’男孩取名叫‘优’罢。”
临行当日德子送了很久,一直到京都外的鹊桥,夫人这样送一个出府的婢女是从来没有的事,她们手牵着手,像是姐妹。
“如果有困难一定要回来,我已经把你看作了自己的亲人。”
“这些银两拿着,路途遥远,你会需要的。”
“一定回来看我。”
德子不断地说。
静的眼泪沾湿了衣襟,道:“您也多保重,为了今后的重逢。”然而是一年,还是两年后,她们谁也开不了口,也许是百年后的相逢。静上了伯父所赶的牛车,掩上帘子,座后是德子夫人所赠的礼物。
谁也没有在这之前或是之后再见过那个赶车的年迈商人。
翌日,令京都的小姐们失落不已的是,素有当代光源氏美名的织田次郎朝露失踪了。
传闻他与京都盛名的花魁葵屋的头牌竹姬私奔了,又有说跟他私奔的其实是位大户小姐,更有怪诞的说法,说是个穷苦的农家女,已经身怀六甲。不管怎样,总之忽然私奔就是了。
6
春上玄月和织田朝露,被称为京都的明月和朝阳。两人初相识时,玄月6岁,朝露10岁,玄月的父亲刚刚过世。春上的童仆谷野皓8岁,家臣齐藤原16岁。春上家以武功起家,至第四代春上雄信,曾跟随德川家康南征北战,显赫一时,此后却没落了。到了现在的第七代当家春上玄月,更是全无先祖的天赋神威,生得文质彬彬。
“哎呀,公子伤了!”
齐藤有些不自在,道:“谷野,嚷什么,我已经很注意分寸了。”
玄月忙道:“没关系。只是皮外伤。我们再来。”
朝露初次见这情形,以为是柔弱的玄月被恶仆欺负,出手相助,急得玄月居中调解,朝露恼怒,道:“你怎么没一点男子气概,任凭下人欺负!”
谷野解释:“不是您想的那样,阿原在教公子剑术……”
“哪有这样教得人鼻青脸肿!”
齐藤无所谓的避过。
朝露上前抚起玄月原本清秀的脸,没来由的一阵心痛。“我会保护你的!”他说。
倏忽之间醒来,是梦。他觉得头晕得厉害,四肢无力。环顾四周,是一间昏暗的木屋。
“这里是伊势。你今后得跟我生活。”女人说。
他有些迷茫,努力回忆发生了什么。是了,他在葵屋饮酒作乐,然后醉了,睡着了,一醒来便见这女人,告诉他已经昏睡了三天。
“怎么会睡三天一无知觉?”
女人抿嘴一笑。他觉得那笑是多么可恶。“因为药。”
“我没有必要留下。”朝露说,心想又是哪个思慕他到发疯的女人,自顾自走开去。
女子倒是一动不动。“我说,那可不是一般的迷药,它会叫你四肢酸软、皮肤发白、见不得阳光。不信你走出去试试看。”她说,冷然地看男人刚踏出又倒回门槛里。那张俊俏的脸扭曲成可怕的样子。“如何?很痛苦吧?一碰到阳光就如百骨被蚀,千万条小虫在爬不是?”她淡道,直至朝露的呻吟因疲累而渐歇,才探上前来:“还是好好在床上躺躺吧,我扶你。”
朝露不屑的甩开了她的手。
她一气将他丢回硬邦邦的床。
“我要出去一下,你乖乖呆在这里,估计天黑前就能回来。”
朝露蜷在床角,一声不吭,直到确信她已离开才小心的起来。门只是虚掩,没有上锁。难道以为被那什么怪药缠着他就会乖乖听命吗?他利落的撕破床单,披在头上。外面正是艳阳高照。他迟疑了一秒,扑入光中。
灼烈的温暖的光。
他不相信居然有这样的事。他好不容易离开这山中单独的小屋,却在山下被村里的人给强拉硬拖地送回来,还一径安慰“他夫人”很快就会回来,夸奖她是如何贤惠如何在他昏睡时守着如何喂他汤水,还哭泣。他几乎要笑出声来。哭泣?他无法想像她会流泪的样子。女人回来的解释叫他痛恨。她说:“我告诉他们‘我丈夫’因为染病,精神有些异常,请他们代为照顾一下。他们都是古道热心的人。”他不理解她何以做得如此绝。
“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静女?”最后的名字恨恨的由他齿间咬出。
“没有。”静说,“但是我恨你。”
“为什么?”
“因为玄月爱你。”
“你……说什么……傻话——”
静细细地叹了口气,道:“这本不是你的错误。但是从玄月选择了德子开始,一切就已经注定了,而你却每每出现在他面前,令他动摇。这对我而言,是不可轻忽的。”
“难道……你对玄月……”
“不是你想的那样。”静微微一笑,“亦不是德子。我所需、全部所要的仅仅是他们的孩子,那尚未出生的第二个孩子。只有他是我现在活着的全部指望。为此,我要清除所有的不确定。”
“你疯了!”朝露说。
静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她去铺床、生火。没有灯。朝露只能借着火光看她。
“我的家人会找来的。”
“不,没有人会来。他们以为你是跟雪女私奔去了东国。当然,消息是我特意传出去的。”静道,“我让人送信给葵屋的竹姬,说你约她在鸟居神社见面,还允诺为她赎身。竹姬空等了一晚,又听说你跟别的女人跑了,分外生气,到处诽谤你,恐怕没有多少人有兴趣找回这种令家门蒙羞的儿子吧。”
“你……你这魔鬼!我即使死,也不会如你的愿!”
“好呀。那你去死吧。”
静丢给他一把匕首,不再理他。
夏虫在屋外的草丛喧嚣。朝露比了比刀锋,搁回膝前,转眼间抽出,架在静女项间。“放我走!”
“杀了我,你中的毒也就无药可医了。想同我共赴黄泉吗?”
“原来你也珍惜生命呀。”
静闪电般的一掌劈在朝露脸上。朝露不防,眨眼间被她收了手中匕首。一切如此迅速,仿佛不曾发生过,只留下一条细致的血痕,像蜈蚣盘曲在她洁白的颈上。
静道:“我只是陈述事实。你现在这样手脚无力,怕是连寻常女人也制服不了,不如安分点。我是心肠软的人,说不定过它一两年,会还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