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目光，谢长安也看了过来。像往常一样，沈客那总是在惊讶的脸。不过这次，虽然看得出在惊疑，倒是明显平淡了很多。怎么，在学着努力不做大表情么？确实，那样挺累的。
    微微一笑，谢长安无声的飘到了他跟前。抬手，取下他发间欲坠的桃花，重新别好。
    “公子，乱花迷眼，虽说要散心，这心，可不要散着散着，便丢在了这花林里。”
    目光一定，抬眼对视。
    温柔到只消一眼，心便软化了。只是温柔归温柔，这对毫无色度的瞳孔不知是对着桃花，还是对着他。
    沈客倒一时希望，是对着他的。只是刚这么想着，脑子就万分抗拒的提醒了他。
    在想什么呢？这可是个黑界巨佬，他的表情能信？还是好好祈祷别突然发火拿他撒气的好，这么具肉体凡胎，哪经得住他的气啊！
    目光再一定，谢长安已经走开了。沈客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皱起了眉。
    刚才那一下，这里也太暖了吧，跟说好的不太一样啊…
    由于两个房间四个男人，自然而然的，一个地方的睡一间。倒也不是慕世白乐意，他也很想跟沈客一起，只是没办法。容木有个毛病，半夜会梦游，自己还不知道，他得管着他。
    沈客知道时也是一阵无奈，谁能想到，慕世白才是老妈子。不过说真的，既然是几个一样恐怖的人，沈客还宁愿选择谢长安，毕竟，这个多混过几天，安全感多一些。
    桃花的这幢屋子，上下两层，下面摆酒吃饭，上头休息饮茶，那是有点东西的。通往二楼的楼梯在外面也有，下来就是酒坛小井，上去折一折就是木桌凳椅。走廊很宽，房间很大，廊檐精致，还挂着卷起的竹帘。坐在这里喝喝茶看看景，跟在一楼又是另一番滋味。
    然后，不知是晚饭吃太饱还是白天睡太多，沈客在床上闭了半天眼睛，愣是一点都睡不着。两人房又不敢动静太大，可把他煎熬着了。
    终于，坐起。
    拿出破罐子破摔的气势转头，刚想趁谢长安开口前阻止，沈客却发现，他根本不在。盯着他的床半天，沈客叹了口气，穿起了衣服。
    开门，一阵花香铺面。
    今夜无月，只剩满空的碎星，与楼层齐高的桃花树，在风中轻轻晃着枝丫，抖落了满庭的花瓣，有几片，还乘着风飘到了沈客跟前。
    只是现在，他的眼中只有那道空显落寞的背影。
    是要说谢长安会搭配呢，还是怎么，总之沈客每次注意他的衣服时，都是清一色白衣。不同款式的白衣，总能很好的应景。初见时昏黄光影下的暗白，在边境时长空之下的纯白，道法寺时金黄光晕下的孤白，花式屠杀时的血中刺眼白。到现在，粉花过处，星辉绽落，在风中明明浮着光泽，却只剩黯淡的清白。
    “…你也睡不着啊。”
    背影颤了颤，转过了身。眼中一闪而过的惊疑，看的沈客不免愣了愣。
    他刚才这反应，是没注意到我？
    轻笑。“沈公子，是这里的床睡着不舒服么？”
    “…倒也不是，可能是白天睡太饱了，现在怎么都睡不着。”沈客看了眼旁边的房间，那里还睡着两个人，“你呢？吹风伤怀？”
    谢长安又笑了笑，把头转向了外面。“谁知道呢。”
    “…”轻步上前，沈客走到了他身边。要说二楼的景色，还真是好，目及一切的视角，眼下花影，远处灯火，看着还挺热闹。想必，那就是桃花说的地方吧。“…谢长安，下午桃花讲的故事，是那个和尚的，对吗？”
    短暂的沉默。
    “公子为何这么想？”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他是被住持从什么地方带回来的，因他太执着于生死，便赐名忘生。想想你平时的作风，也不会平白无故带我来这种地方，再想想最近的事，我就想到了他。”
    无言。
    “我是想说啊，”沈客顿了顿，“我也没想到，我一说想出来，你就真带我出来了。虽然我猜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但还是…谢谢你。这里的桃花，真的很美。”
    “…”转眼，是沈客的微笑。
    奇怪，是春风么，还是幻觉…这个时候的风，也该是凉的啊，怎么有点暖…怎么，我也跟着笑了…
    “其实，我本来只想着这个时候，最早的一批桃花该开了。”
    “诶？”转脸，对上他的轻笑。
    “今天，是有个人的忌日。”谢长安又转向了夜空，只是一瞬，沈客看到了他眼中的光。
    “她以前很喜欢桃花，可家里的土不知道为什么，只种的活那两种花。她以前就跟我说，罂粟是来自地府的花，就像她一样，就算再如何喜欢那个人，就算再如何想靠近，终究，是不行的。而桃花，跟他一样，是天上的花。连屋里的土都知道，是不行的。是不行的啊…”
    “所以啊，你误会了。不是答应你来，只是顺道。你提醒了我而已。我想在这里，看看她最爱的花，罢了。”
    “…骗子。”
    “嗯…”
    “你连你亲弟弟都不带，带我们四个？”沈客把头扭向了外头，“谢长安，你说的是你母亲吧。虽然我知道这应该也是理由，但临时想的理由，也太蹩脚了吧。”
    “你下午不是笑的很开心嘛？别告诉我，整整一下午你都在假笑，累不累啊你？我看着你朋友也不少，就不能不对每个人都一样戒心这么重么？你这不是自找难受嘛。”
    “我呢，也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你也知道，我跟其他人也真不太一样。”毕竟，来自不同的世界。“但是呢，人啊，一撇一捺才是人…我也没有其他的意思，就是觉得吧，你活的太累了。棋手虽然能随心所欲的执掌棋局，但他同时也被棋局束缚着。你下棋可以，是不是也可以在某个时间，放松一下自己？君王掌管天下，也不见得每时每刻都在工作，你也不是他，为什么要这么逼着自己呢？”
    “哎呀我说不清楚，总之，反正…你偶尔找个人说说心事，吐槽也好怎么都好，总比一个人憋着好吧，对不对？”
    沉默。
    沈客也不敢回头看他。本身说这种话就已经很奇怪了，虽然住持说帮帮他来着，可…这种事对方要是不主动他也帮不了啊。
    “公子这就是，不相信我说的所以找了这么大一段说辞么？”
    “啊？”
    “公子想来散心，我便想到了这处地方。想着以前曾被颜秋唆来取过酒，想着以前也和她一起来过这里，记忆里，也没什么值得观赏散心的地方。正好，逢上她的忌日。我不过想着，如果有她的灵魂，那现在一定在哪株花上放肆的玩着吧。抛却沉如枷锁般的爱，抛却不得不身处的黑暗，只是单单向着喜欢的天，单单的玩着。能再见到死都挂念的人和一群人在林中穿梭，她一定会很高兴罢了。不过想着，要在一个远点的地方，能散心的地方，罢了。便，带你们来了。”风吹乱了发丝，遮住了他的眼。“公子若是听了谁的劝告，有了一时的心动，也不必对此上心的。既然谢某选择了这条路，便自然要承受相应的代价。高处不胜寒，那是天的孤寒。而低处，底处，与天相对的这一处，自有它的阴寒。她可以为了他爱的土地和人民甘愿成为黑暗，我也可以为了她爱的土地，再次成为黑暗。只是——”
    一顿。
    “公子说要我找个人谈心事，可每个人都像公子一样只是相信是我的算计，只是单纯的接受而根本不相信其他，那又让谢某如何去相信他人？”
    再次对眼，他的眼中依然是死灰的深渊。
    “公子倒是特别。”一笑，森然。“旁人纵使清楚，便也心知肚明的不靠近。公子倒好，明明比谁都清楚，还装作无事的说着这些煽情的话，是这里景色太美迷了公子，还是今日酒喝多了，胆子都大了不少？”
    无话可说，因为，他说的都是对的。
    身后门一开，摇摇晃晃摆出了个身影，打断了两人。
    不一会儿，慕世白眯着眼睛也出来了。
    在把梦游的容木拉进门时，慕世白朝他们含糊了句：“这么晚了，好睡了…”然后，摔上了门。
    再次安静下来的夜。
    “谢长安。”
    没有声音。
    “你肯定是睡不着了对吧，”沈客朝另一边转向了外面，随即伸手指向了远处的火光，“你说，因为我说想来，就带我来了，对吧？那好，我刚散下来的心，刚又散上去了。我想去那里，现在，你带我去，用最快的办法。”
    转身，是谢长安震惊的脸。
    对视，半晌。
    又一阵风，将花瓣吹过了两人眼间。
    垂眸，缓缓伸出了双手。
    这一次，他倒是没有笑了。沈客看着他的手，顿了两秒，上前勾住了他的脖子。
    一跃，稳稳接住。
    点地，随花。枝丫轻颤，随之抖落一地繁花。星风花舞中，白衣翩翩，点着枝头向着光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