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下卷 归尘处  第三十九章 闻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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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闻
    这府第颇大,谢繁霜只来过一次,此时伺候之人皆被遣走了,他只能自己找路。
    故地重游,身边却总盘旋烦杂之事,不得安宁,此时难得静谧,他信步而走,并不往前院去。
    方才来时天未黑尽,如今新月隐约屋顶,琉璃瓦、朱红墙,都尽数隐匿在黑暗中,晦涩一片。
    他不知道从哪里顺来一壶酒,左手执剑右手提酒,穿过一处长廊,又走过一片花圃,遇着一池荷花方才停下,此处景致雅致,只是季节候的不好,花谢枝枯,廊轩寂寞,只余一地清晖了。
    他独自在院中徘徊了会儿,便挑了个石凳静坐,想来厅中嘈杂,他没有兴致,此时对月而歇,倒像是要好好喝上一壶的意思了。
    方姬书匆匆忙忙将人找到时,就见他月下独坐。
    那幕篱被搁在脚边、对方微微低着头。月光温柔的洒在的面庞上,方姬书第一次见到对方如此平和,也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那一种专注的神情,仿佛全身心地在将什么人想起。
    他立在廊下久久望着,一张红帖在手中撺出了褶皱。
    却见月下之人忽而眉头一皱,在这平缓而冰凉的夜里感受到了一抹躁动的气息。他睁开眼。新月暗淡,映在地上的影子亦是浅浅的。
    “什么事。”
    方姬书一惊,忙收敛了神色,略带歉意道:“抱歉,打扰少侠歇息了。”
    他家家主都称呼谢繁霜为“先生”,他却一直固执的将对方唤做少侠,似乎如此便会将两人的关系拉得更近些:“少侠,方才堂上那人……”
    谢繁霜握手边长剑于地上敲了敲。
    “……家主醒了,特遣我来送请帖。”
    谢繁霜这才施施然将头转向他:“醒了?”
    “……”,方姬书见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戏谑,没敢露出怒气,实际上他也确实没什么懊恼的,只将帖子双手奉上,“此帖子是为下月屠年大会所制,少侠拿着便可随意出入。”
    这红底描金的纸那日在酒楼就见过了,只是他们直到今日方才递给谢繁霜,却不会是遗落了。对方瞥了一眼,不去接:“是让我走?”
    方姬书赶忙道:“怎敢!”
    “哦?”
    这一声疑问听来就像带着剑锋,悬在头上将落不落,他咬了咬牙:“……家主说,如此粗鄙计划,就不劳少侠费心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闭着眼等对方一剑刺来,良久,却听对方冷冷道:“让他过来说话。”
    他愣了愣,恍然睁眼。却见人已起身不再看他。知道对方手下留情,方姬书连忙领了话而去。
    片刻后,方姬坤执一折纸扇而来。
    此人当真城府极深,此先分明差些命丧于他手,此时走来又是面上含笑,似乎之前颈间剑不过儿戏。
    却见谢繁霜方才不知道在切什么,此时正巧收剑,刃尖极缓慢的摩过剑鞘,擦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方姬坤只觉得牙口一酸,脸颊火辣辣的疼。他不动声色的将那扇面往自己青红之处又贴近了几寸:“谢先生,听小书说你找我?”
    谢繁霜正对于他。
    先前厅里,诸事繁杂,两人并未有什么机会说话,再开口已是短兵相接。虽像是同一阵线,实际话不投机。此时见人忽然转身,方姬坤眼角一跳。
    后者将人打量了一遍,又将视线投向其不自觉收拢的右手:“是刀?”
    “……”他抿着嘴,不知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
    “暗器不适合你。”谢繁霜冷淡道,“暗器讲究巧、狠,你心中戾气过重,我原先还想是不是矛。”
    方姬坤一愣,不置可否。他原以为来要再恶斗一番最不济也会因虐薄那少年而受些讽刺,他都忍得——如此多年,连秦赫张扬跋扈都忍得住,如何会因这区区一青年而变色。只是如今,对方却似乎意不在此,反而探究自己趁手兵器。
    “谢先生想说什么?”
    “你明知自身强弱所在,却仍敢换这兵器心法,人有所料,意有所指。”所料何事、所指何人,在场之人心知肚明,他顿了顿,道,“既如此,这迫你如此之人……是个怎么样的人?”
    “什么?”对方话锋转变之快难以揣测,而后反应过来,方姬坤脱口而出:“是人人得而诛之之人。”
    谢繁霜抬眼看他,眼中似有审视也有讥讽。
    方姬坤不由得气息一挫,只好抬头望月。
    他原想慷慨激扬把秦赫狠狠数落一番,顺道陈积心中多年之郁怒向这个少年好好诉一诉,毕竟江湖反复,自己筹谋多年之事即将成真,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
    只是他终究也是拜读诗书晓得风月之才,如此月夜下,他望着望着,似乎心中就跟着静了一静——一月之后,地覆天翻,这些年的争斗,似真的要到了头。
    那边人仍在等他开口。
    “我今年三十,那他该有三十有二了。”他摇了摇扇子,斟酌片刻,“他倒不像谢先生你,长在南祠这样仙气缭绕之地,早年不过稚子之龄便行走江湖,血雨风霜的也算尝尽了。
    这种年纪心智尚不全,他却早已拜师学艺,不论什么门派武学来者不拒,那些武学大家都羞耻于他如此庞杂的体系看他不起,却没料到这人却也寸的很,过了几年江湖上还没有年部一说,却隐隐已闻他的名声了。”
    南祠乃武学之宗,谢繁霜作为名门之徒,所修所学皆一家之精,料说最是不屑此种不纯不正之徒,然而方姬坤此时拿余光去看,这白纱之后却没什么变化。
    方姬坤且默默回忆方家辉煌——美酒饮尽,悲歌方起,料想太平生长,岂谓今日识兵戈。
    “我方家百年世家,开始并不将他放在心上,只是他悟性了得又颇有才情,竟被他招揽了颇多能人志士。”说到此处,方姬坤轻轻叹了口气,“我看不过眼便与其大战一场,只第一次交手就尝大败,败于如此默默无名之辈当真叫人日夜难眠!
    我便叫人去日夜跟踪想将他连根斩除,却没料到他义气相召,聚在身边已很有几个人了,得手不得——可能那就是现在所谓”年部”的前身了吧。
    这些人忠心赤胆,聚在一道便锋芒万丈,什么北孤雁、崇阳山哪个不是被他一一比了下去,那时候……他也才二十三四吧!势力渐张,爪牙初成,睥睨江湖都不见什么能阻得了的人。
    他当时那股豪宕之气,并不像如今这般收敛,”方姬坤说到此处便参杂着些情绪了,“那时大概靖康之难已起,地方颇有些动乱,他一个江湖门派竟权当了那官朝之职,追拿巨盗、手擒案犯,甚至到后期连那情报消息、兵力部署都被他拿了去,简直强盗一般!”
    谢繁霜闻言低头笑了笑,似乎觉得对方形容得不错。
    “那之后,江湖似乎就有了姓。连朝廷亦垂青于他,分明一介布衣,却也能权倾一时了。”方姬坤眼里无奈渐化为那满溢阴狠之来,神色一寒,他不是甘居人下之人,“世胄才蹑高位、英俊皆沉下僚,他既然入仕,任他功劳显赫江湖强横,左不过是从卑鄙与阴谋里去到牺牲与剥削,便老老实实、委委屈屈也就如此,他偏要从这脏水里跳脱出来——我岂能……”说到此处,方姬坤惊觉失言,他警觉的瞥向谢繁霜,却见对方依旧远远站着,并未有什么反应,便稍放了心,“知道这些,有助于谢先生与秦赫一战?”
    谢繁霜摸了摸手指,却碰了个空:“没有。”
    他猝然而怒:“你?!”
    后者冷冷淡淡的,也不说话,纹丝不动。
    方姬坤不是小气之人却绝非大度,只是此人功力深不可测,他实在难舍此等利器,虽对方蓬勃杀气不假,喜怒不定却是真,他强自缓了口气道:“谢先生,南祠下山之人我也见过一些,虽与你气质相仿,却从未有如此打扮——你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我高兴。”
    今夜,方姬坤受此人挑衅已然到了极限,他一收扇子,强笑了一下:“如此诚意,兄弟用什么信谢先生真心相帮?”
    “你不信……能奈我何?”
    方姬坤这下便是一忍到底了,没料到这半真半假的交心之话卖给对方这么大一个面子,到最后对方仍是油盐不进,便要翻脸,却忽觉面前微风一乱,谢繁霜已站在其面前!
    他即觉心中微寒——大意了,自己实为知道对方一击如电,且出手全无先兆,却仍自负欲与这眼前人一争高下。
    如此距离,就算身后死士过十,恐怕也救他不得。方姬坤紧紧盯着对方握着剑柄的手,见对方似未有发力之兆,心下略松了口气,表面却意味深长:
    “谢先生这是要与方某人过不去?”
    “我只同一个人过不去。”
    方姬坤一愕,忍不住问道:“谁?”
    “秦赫。”
    方姬坤又是一愣,他不知道这个冷漠到几乎没有情绪的人为何会与秦赫有仇,又有仇到如此之深的地步。
    “听闻他的重毕枪纵横天下无敌手?”
    “……不错。”
    谢繁霜一抖手中无伤剑,剑身吟出肃杀之气:“他还没有问过我。”
    这话甚为狂妄,奈何其剑气纵横,方姬坤修为了得,此时听来都觉得胸口惊涛骇浪,他自诩江湖数十年里不多的人物,却当真没有找到过一个像面前人这般,宁静、无声,却隐隐露出那豪烈苍茫的气概。
    都是习武之人,他自然可知晓对方一战之心赤诚。
    他不懂这些纯练武之人所想为何,分明有利剑如斯,却只一心求那胜负。
    只是,他又心底得意,幸而他们只求这胜负,否则以南祠之势力,有化气为念、聚意成招之技,若真下山创派,哪里会弱过这年部丝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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