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下卷 归尘处 第四十章 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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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缨
子夜,谢繁霜跨一匹骏马而去。
相府易主,方家客居而上,声望日隆、人气渐旺连那皇帝都亲招与他,朝廷局势已变一切似乎都在向着方家倾斜。
想这方家逆境苦楚都尝了遍,一朝得势,竟顺风顺水至如此地步,借可知对方先前筹备缜密至极。
可那方姬坤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虽方家渐入佳境,却仍不肯松懈,瞧他反复确认谢繁霜身份之模样,到最后仍不将人留下,宁纵其而去不养虎为患,便可从中窥得一二。
自当日起至下月初方有几日之余,谢繁霜亦没有耐心与此等人想出如此之久的,如今探得其一二便已心中有谱。
金人窥伺北上,大局未定,秦赫身份特殊,虽他知这两人定有所约,却再不是他所在意之事。
顾长缨,自芜茹江边一战之后,便再没有与他有通消息。这个淡若有情之人,似将心将命都倾覆在这枯劣之土,再无所求,亦再无所亲了。
他于这些原是陌生无顾的,可如今想起来,却也有些亲切,这片土地,有血浇灌过。
那是他的血。
血热似酒浓,谢繁霜知道他的血是为谁流的,纵如今两人若天上两颗永不相见的星子,那血却因为有一个流的因由而让他感到安然;而如今,他又有了一个不流血的缘由,惑他下山,令他将天下星辰都要抛弃。
知道要见面,谢繁霜反而就不早去了。他与秦赫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风马牛而不相及,此生兴许为了彼此一点顾恋而再逢,纵这再逢耗他心血几何,又难他荆天棘地,却不要因看重而追随。
此生此世,能让他仰望的,只有清日里的云与深夜中的星。
一叶知秋,他于春盛时伤重,于酷暑中避世,现下一晃眼竟都入了秋。他便借着由头去猎秋。
这秋日,虽失了花红柳绿,徒留满头金叶,一地飘黄,却也很美。谢繁霜牵着马儿,信步走在这素色之中,自高云间洒落的阳光恍惚了一袭白衣。
江南嘛,山娇水软,端端叠叠,层林尽染,只那一波湖水波光潋滟,四季皆透,晃着人眼。
原先在这地界上,金使横行霸道,张狂惯了,因为有赵官护着,都没人能耐他们几何,便走走散散,颇是荒凉颜色。现如今左丞相突然去了,朝廷上一时间没有能任这职位之人,方家又只顾着与年部一决高下,这金人左右无人,反倒有些收敛。
如此便纵百姓喘得一息,瞧这日丽风和,纷纷外出采这艳景。
谢繁霜也在观景,只是他这般白衣黑发,细腰窄臀的走在湖边,水色衬人人映和。直叫人看得心猿意马。
相向而来,也有一匹马。
两人一马。
走的前些的人牵着缰绳,另一个只闲着坐于马上。
那骑马客一身江北人打扮,天气分明还暖和,却已着了件灰色披风,这披风颇为宽大,遮住了来人半张脸。他们似乎在赏湖,却也似乎在赏人,两方已余的近了,那牵马之人却犹自上前。
这两人只一人有些气息,却不精通,谢繁霜也就淡淡瞥了一眼。
这时,马上之人却一抬头。那挡风之物便盖不住他的脸了,他面容很年轻,然眉眼却很倦。这双满浸烟火之气的眸缓缓抚过谢繁霜的脸,似有点滴变化,随即那人便是一笑:
“繁霜?”
谢繁霜这才仔细打量面前人。
这人呼吸迟缓不匀,并不会武,容貌谈不上好或是不好,淡淡的。
只是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却能双目直视自己。他也是头一次见人敢这样坦坦荡荡地望向自己,似有情谊飘渺其中,谢繁霜突然心头一跳。
“你是……”
“我是。”
谢繁霜不知道竟然会在此种情境下见到顾长缨,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手指。
倒是对方毫不讶异,似乎早料到会有如此一聚:“你可还好?”
“好。”他思索了片刻,又道,“你们可好?”
顾长缨挑了挑眉,对方并不是如此寒暄之人,且他这话又着意加了个字,分明不只问候自己。
“都好。”
谢繁霜点点头。
相识几年,一见之诺本郁结于心,可山下世事渺渺难料,经历的多了,似乎也能从中挑得一二说服自己,对方无法承服之事。
然而今日一见,到底惊喜。
顾长缨身体微微前倾,露出一笑:“我不会武,只一张嘴凑合能言,与你心中所想,可有出入?”
“我没有想。你就是你应该长的样子。”谢繁霜声音淡淡的,眼中却有浓浓的情绪,“会不会武,江北都是定的,能不能说,你都是顾长缨。天下只一个的顾长缨。”
阳光忽而就有了重量,噼里啪啦的地从枯黄叶子中一股脑儿的往下泻,泼雨似的砸落地间,嘈杂一片。
顾长缨看在眼里,神色就逐渐迷离起来,他将谢繁霜此话于心中慢慢的读来,一字一句,面色也渐转凄迷。金日苦暖,揉皱了他的心色:“你……”
“先生!”八季于一旁低低的唤了一声。
那头顾长缨恍然回神,不禁看了看八季,沉默了片刻,似有心思在胸中百转千回的转,末了,他扭头望着那还在看自己的青年:“你可听过:繁霜尽是心头血,洒向千峰秋叶丹。”
此诗头两字虽是谢繁霜的名,却暗指其点滴心血,染遍山川,浸透红叶,借以此种壮阔明自己一腔爱国血,一份投国志。
诗是好诗,境是好境,可这与他们之前所谈并非一事。
后者微微一怔,闷声道:“……我名不是此意。”
“可我初欲见你时,便是此意。”
他是在说一开始便已起利用自己以报万民之情的心思了。
湖边的风吹起山间凉意,谢繁霜的衣衫拂过枯叶乱枝,他试着去抚平心中一丝一丝的褶皱:“我知道。”
“哦?”顾长缨轻嘘了一口气,慢慢说起话来,“与你约莫写了三千信,你可全看过?”
谢繁霜缓缓摇了摇头。
“我的心思,并不是那偶然一笔,而尽在那三年书信之中的。”顾长缨笑了笑,眼却是干的,坚毅、少情,与他虚软的身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是图天下浩荡、河山永固之人。”
“我知道。”他这次却答得很快。
顾长缨看着这个青年,洁净、孤傲,身子周围似有光晕在飞舞,如果此刻将眼前人的心剖挖开,应该是炽热的,鲜活的。但是他自己却只有一点余火,一影老红,一缕残热。
忽而,他心中有些不忍,却还是继续道:“当时还真以为你会一走了之,没想到小半年兜兜转转,你竟真的下了山。”
谢繁霜不知其所谓,并不说话,却很耐心的等下一句。
“下山恐不易吧?”
“……嗯。”
顾长缨笑意就更浅薄了一丝,
“我是来与你道别的。”
“去哪里?”
那人却不答,只道:“你我所求之事不同,到此便分道扬镳,今后你便不必再挂心。”
谢繁霜冷下脸来。
若旁人见到他如此,约莫都要发怵,谢繁霜不知何时已经被按上了喜怒无常的名声。八季也听说过谢繁霜出手全无预兆,怕顾长缨一语过于犀利,惹他不高兴,暗自提气戒备。
半晌,顾长缨忽而一叹:
“旁人都道少年洒脱,诚奕烦忧皆可过,你……我也算与你解释透了,你我之事今日便算了了。”
言罢便要走。
谢繁霜欺身上前,一把抓住缰绳,那马嘶鸣一声不安的跺了跺蹄。马上之人坐落不稳,也跟着颠了颠。
八季赶忙去托扶住对方的腰,回头道:“谢少侠……”
他闻声松了松手指。
“去找他。我要走之路,无人能伴。”顾长缨冲他点点头,从其手中扯回缰绳,连一盏茶一炷香的都是时间似乎都不愿浪费,便催动马儿与他错身而过。
谢繁霜之能可谓满江湖皆知,此次下山没了南祠牵制,便当真是一把没有鞘的剑,全凭其喜恶而活。
观之顾长缨,其所追求之路高处不胜寒,实乃坎坷,如何不需要他一剑之利,去披荆斩棘为他洗清这污浊的前路。
可他选择与之相见,其曾言棋子与棋手是忌讳见面的,一旦有了牵扯便难以为之所用——可这次,他不仅相见,甚至在这乱世颠沛流离之中已为其寻谋了这最适合的鞘。
“先生,谢少侠恐怕不懂。”
“他如何不懂?”顾长缨眼里似有流水泉泉,“命都搭上了,足够了。”
“可您暗中相助年部,毕竟凶险。”
“这却不是为了繁霜。”他喘了口气,“年部实力强劲,又皆是一群爱国志士,肯助我江北实属幸事,怎可能一点风险没有?”
“但那江南方家虽自诩风流,实则心思诡谲,如何肯善了?”
“那……”顾长缨不禁回头去看那个依旧呆在原地的青年,“便是我送与他的礼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