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惊江湖 第五章 手起刀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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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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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谢繁霜被那刺目的阳光一照,很快便醒了。他身体底子好,病来得快也去的快。如今已没什么大碍。
昨日人病了,脑子却没有,他记得秦赫不容抗拒的脸与几乎将自己灼伤的双手。
谢繁霜推开舱门,见秦赫坐在方几边喝粥,瞧他出来,便将篮子里存着的一碗取了出来摆在桌上。
谢繁霜也不道谢,直接坐下喝了。
“第五日了。”秦赫说道。
谢繁霜闻言有些茫然的将视线投向两岸,更凄恍无物了,连山水都是涩涩的,没了色泽。他这般动作一样没落的投入了秦赫眼里,事到如今,本就不用再藏——谢繁霜也不必藏。
如此,谢繁霜果真是第一次到江北?
秦赫皱眉:“你先前来过没?”
谢繁霜不语,只是望向那寸草不生的土地的眼神里,有些许藏不住的期待与向往。
越是靠近目的地,秦赫便越是话少,原本船上就少言少语,此时除了水流声,再无声响了。
下午时分,秦赫便见谢繁霜靠着船杆正擦着他那把古朴的剑刃,眼神专注而认真。
秦赫虽然并不舞刀弄剑,但他是知道的,在有重要任务或心情波动时,刀手剑客都喜欢细细的擦拭他们予以为命的兵器。
秦赫看似无意的双手抱胸:“有事?”
对方动也不动,继续低头擦他的剑。
“顾长缨?”秦赫没头没脑的说出一个人名字。
谢繁霜猛地抬头,双眼里有一丝来不及隐藏的杀意,而后似乎反应过来,那丝气息缓缓消散,伴着那丝敌意,秦赫的心亦是沉落到了底。
呵,这令此程为之生辉甚至会终身难忘的少年人,终究是,无法避免的,成了自己前进道路上一颗绊脚石。
许是知道这便是最后一日了,天际才刚透出些许红,两人便都默契的对坐一旁,今晚菜色不错,有一只烧鸡与两个馒头,虽都冷了,却好歹是许久都没有碰过的肉食。
夜幕近了些,谢繁霜起身点了蜡烛。
秦赫望着被烛火照的忽明忽暗的人:“你一直在船头放着一根蜡烛,哪怕我入了舱,你依旧任它放着,是为何?”
谢繁霜少有的回了他:“我不知晓方向,若点了烛,将那火光与天上最北的星遥遥对着,就能保证不走错。”
“你果然没到过江北。”
谢繁霜斜晲他一眼:“那又如何?”
“既你并没到过江北,你怎知道那地那人就是你心想的那般好呢?”
“我从未觉得江北好——那人我也未见过。”谢繁霜面容淡淡的,眼里却泛着光,“虽只是书信,我便愿意信他的。”
“嘿嘿,江北那人最负盛名就是一张妙语连珠嘴,一颗八面玲珑心……”秦赫负在长袖中的五指捏在一道,指节微微发白,这是他最后一次规劝了:“想你此次下山,这些话也听得,你可知与他一道的,寻不得好下场,你……”
谢繁霜抬了抬手,示意对方不必再说。
那藏于袖中的五指突然一瞬间松开了,秦赫有些沉郁道:“话已至此。”
“那便保重吧。”谢繁霜冲他笑了笑。
第二日清晨,秦赫便再未见到那个令他心绪难宁的少年了。
他负手踏上了这片分明土地贫瘠,却孕畜出正片大地最为忠勇的义军与最精于权数心计的枭雄。
一路走来,土地广袤到一望无际,却因了战乱纷飞,无人打理,千树万木就如此纵着横着的野向生长,此刻寒冬,便只剩下枯木断枝与杂乱野草。
许是最近几年兵火稍宁,没有太大的战事,再向腹地些,竟就有了店铺,虽并无肉食与绫罗,却依然保持了昂扬的劲头,不论卖的是野果还是野菜,眼里多少却是有希冀的。这与江南之地的百姓不同,分明生活更为安稳,眼里总是暗淡的,就像是行走的躯壳,只为了日复一日的生计,丝毫没有生存的喜悦。
这便是苦出来的越懂得珍惜么?
当然,也是有金人骚扰的,却并不像在朝廷管辖下那么放肆,过了火头便马上有人冲那金人威胁:“小心五节十气夜晚里割了你的头!”那金人似也是吃这一套,分明气得急了,却也不敢再拿人如何,换作在江南管辖——这怕是要吊起来将宋人活活打杀了。
晌午,他随意找了家店果腹,席间竟无一成年男人,他招了一旁玩耍的小童:“你爹呢?”
想不到小童竟是十分警惕,他上上下下的打探着秦赫,而后硬气道:“不知道!”
“是么。”秦赫自然不会为难稚童,“我想买几匹麻布,你爹不在,我只能让你娘帮我搬着去了,那布,是有些沉了。”
小童倒是孝顺的,一听急了,便道:“我爹去习武了,下午吧,你下午再来!”
“习武?”秦赫微微一愣,“你爹要参军吗?”
“不是啊。”小童磕磕绊绊将事讲了一遍,秦赫才明白,自江北而过的金人如过江之鲫,到时若犯了事或出了细作,光靠义军那些人是完全不够的,如此顾长缨竟提出每几日便由义军领着学些武艺,一来可以用以自保,二来——秦赫知道,他也是在吸纳有生力量来填补他的人力耗损。
“那五节十气呢,亲自来教吗?”
“不,他们是不来的。”小童摇摇头,煞有介事,“他们很忙的。”
别过小店,秦赫又探访了数家茶歇旅店,得到的答复大致相同,言语之间却是对顾长缨与义军满满的依靠与信赖。
他不由得期望有朝一日,江南百姓也能一如此,然而——秦赫眼里渐冷——朝廷那帮贪得无厌手脚软弱的小人,当然配不得如此信赖,眼下他甚至觉察到左丞相连表面敷衍都做不到了……秦赫重重的在心中叹了口气,终归是一丘之貉。脚下不停,他向义军在此镇中的聚集点摸去。
入夜时分,城外山林深,明月当空,一人燃着火盆,借着那盆中的光仔细看了封书信,书信很短,他却看了很久,直至火渐渐弱了,那人才将搁在一旁的木块缓缓放入那火舌中。
新木加入,就听盆中响起了一串哔哔巴巴的爆响,把这草寮之外的夜映得越发寂静。
那人的身体似乎格外畏冷,严严实实裹了一袭黑狼裘,更显得脸色苍白,唇无血色,整一张脸上徒留一双皓目熠熠生辉。
还待再将那信看一遍,遥遥已听到了一丝脚步声。那展信的手微微一顿,随后将五指负在右膝上。那人已十分近了,却留了一段距离,深夜寒重,他似是不愿将这冷气过给了那人。
只听他道:“顾先生,谢繁霜已走了。”
顾长缨点了点头:“小十,这是最后一封信了——他要走了。”
自他打下江北数地,甚至仍在战乱时便预料朝廷金人日后必定关系暧昧,那时起便遣人一封一封的将书信送上南祠,他耗尽了毕生才学,小心打探南祠喜好,斟字酌句的写了那三千书信,却没能得一封回信。
这也是预料之内的,但是他迫切需要一把剑,一个契机,一个能撼动敌我年三方的人——只有南祠人才能做到。
信前前后后亦送了三年,却好似石沉大海,未激起一丝波澜。顾长缨第一次尝到这滋味,只记得那日,江水环佩,野花遍地,顾长缨孤寂的提笔在宣纸上落下:山河破碎四海浊,烽火破阵人薄——江山依旧俊俏。不曾想十季以为是送予南祠的信,竟收了带走。
等他发觉时,十季竟是已带回了南祠的信——欲将挽天河,何必孤身。
字锋犀利,笔势纵横,下笔之人怕是天上地下少有的贵子。
顾长缨终是用自己少有的真情实感,换回了这天底下最最薄情的心。
就似打开了一扇门,而后几年,他们一直书信往来,他也一直未有向对方提过一句请求。
他知道,南祠人一生只肯下山一次,以报万物之生,天地之恩,他便要小心用这把剑。此次谢繁霜下山,为的就是他这个“知己”,这几个月来,谢繁霜走走停停,一为顾长缨探查消息,二为查清朝廷与金人协议内容,三为打破朝廷为年部的长期重用。
眼下这三件事都已完毕,谢繁霜按着他在书信上描述的方式,来了江北,而自己却不能与对方一见!只因……这只是与谢繁霜交心的目的,他要一步一步拖对方入局,成为自己手上的那把最利的剑——下棋之人讲究心平神清,与入局之子过密,大忌。
如今,了了知己之求,怕是谢繁霜就要回南祠了……
顾长缨还欲再想,却被破碎的脚步声大乱,十季扭头,就见五节老幺程节匆忙赶来,与他一道来的,还有空气里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先生!”那程节声音里带着哭腔,还未走到跟前,就扑通一声跪下了,这重重的一跪不仅落在干宁的土地上,也重重砸在顾长缨的心里,他看对方表情就晓得出大事了。
“是谁?”
“大哥!大哥没了……”
顾长缨的目光凝重起来,首节——张首节,在他的手里已是顶高的高手了。那个炽烈而谨慎的男人,那个谈笑间替自己取来金人头颅的男人,他怎会死?
十季不敢置信的眨了眨眼,随即大滴大滴的眼泪淌了下来。
他在心里大大的痛叫了一声,面上却不曾落出太多的沉痛,整个江北,整个江北都在他的身上,他不敢也不能沉溺在这个人的情绪里。
“知道是谁,又为什么如此么?”顾长缨心里一下子涌出许多人选,也想到了许多杀首节的原因,他却务必要听程节仔仔细细的说了——他忽然想到谢繁霜书信上最后一句话,小心无剑无刀,手有细朱绷带的人。
“我知道的!”只听程节大声说道,似乎如此就能抵消内心的恐惧与巨大的悲伤,“我们兄弟难得在一道喝酒,突然灯火一灭,我只恍惚看见一个黑衣长褂的男人的身影一闪,就听到耳边重重一声掌风,我来不及反应,就被大哥推出了门外,借着月光,我看到那人左手上缠着一暗红布料。”
他语音忽滞:“大哥……”然后面露凄然,“大哥就被他一掌劈的吐了血,隔了那么远,我都听到那骨头裂了的声音!”
“大哥一边吐着血一边与他拼命,却是连衣服都没蹭着就被他又一掌从窗前拍到了墙角!厉害啊……我没有见过这样厉害的人!大哥分明不行了,却又争着说话,我知道,他是要给我留时间逃命的!可是我却不走,我要看那人到底是谁!”
十季轻轻的吸了吸鼻子。
程节十指紧紧搅在一道,继续道:“大哥死后,那人不知取了什么,将他的头颅割了下来!”
顾长缨心中又是一震,悲愤下又惊讶对方竟然等着首节断气后方才断颈,要知道如此情境下,谁还管必死之人是否要的尊严。
“他要走了,我立马挡在他身前,是打算拼了一条命不要也要抢下大哥的头的!”程节跪在地上,此时十指无意识的深深抓如泥土,可料知之后的事对他影响的究竟有多大——
“那人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却胸口大痛,几乎直不起身,那人取了那把割了大哥头的利器搁在我肩上,那一刻我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是那人却说”告诉顾长缨,手莫要伸的太长”,便走了……我知道的,他是故意放我一马,这句话,任他天上地下之能,难道留不下来?我听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是黑的,但……但是我还是看到了,我看到了他刻意竖起的衣领里,那条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