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惊江湖 第四章 缘深缘浅缘起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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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待第二日日上三竿时,秦赫才算醒了。
睁开眼,身边毫无意外已空空荡荡,他披上外衣钻出船舱,就见那少年立于船头,脚底的江水就那么纡缓流着,一人一剑,一江一舟,不知怎的,他就想起——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突然间就觉得,眼前这个不过二十芳华的少年也是懂得四顾无人的寂寞的。
见有声响,少年神色淡淡的扭过头。
“在看什么?”秦赫不由得放缓了声调。
少年摇了摇头,只是又回过头去。
他顺这少年的目光看去——山水消瘦,墨黑一片毫无色彩,昨夜雪初停,雪花零落在江边老树与枯黄干草间,徒留光华微微。
秦赫不知对方心中在想什么,也就负手陪着,良久,方听他问:
“这里的春日是怎么样的?”
秦赫愣了愣,不知该如何作答——自义军驻扎于此地带,他亦许多年没踏入了。
“是有花,有鸟,还是与这一般——寒凉的?”
“……我以前来时,还是会见风吹草起,红花绿柳的。”
“是吗?”少年低头一笑,如冰河乍破、春暖花开。
秦赫看在眼里,隐约觉得真的有什么东西裂了开来,张嘴还未出声,继而听见少年喃喃道:
“山河破碎四海浊,烽火破阵人薄——江山依旧俊俏。”这却不是说给他听的。
秦赫眼眸一眯,心中微微沉了沉。这不像是面前人会说出的话,他一言一行都是十足的江湖气,怎么会晓得什么是烽火什么是破阵,又怎会有那种军营铁血久了倦了的神情。
“好句子。不知出自哪位大家?”
对方收回了目光,由头一转:“饭呢?”
……
少年一时冷脸,似乎之前种种都是胡梦探中来:“饭来。”
秦赫坐在矮几一旁,见那少年就着笋丝与肉干,吃得不亦乐乎。
两侧水墨山黛漂泊,天宁气静,晚霞金红洒满了江面。
“听口音你并不像是北方人。”
“嗯。”
“此船向北?”
“嗯。”
“兵荒马乱,既家不在北,何故前去?”
少年挑眉,似乎对他这般套话有些许不屑:“你不也是?”
秦赫面色微沉,不语。
那少年也未定要追个缘由,眼看着天上余霞渐渐暗灰,他自顾自的吃完饭,将碗一放,又要起身离去。
只是还未走出两步,就感到身后一双锐目向他背心射来:“江风寒冷,前路难走,你还是善自珍重为好。”
少年顿了顿,他自然懂得秦赫言语中那似关切又更似警告之意,却不答,只是弯腰引了蜡烛,仔细放于船头。
见对方态度仍是十分坚决,秦赫心中有些恼怒于对方不识好歹,但转念一想,又有些钦佩对方年纪尚轻却有这份报国心思——纵然观点不同,他确实是认同义军所作所为的。
冷淡月色,好歹晴了两日的天竟是又落起了雪,看这架势,洋洋洒洒,密密茫茫,一会儿就在船顶积下厚厚一层。那白衣少年浑然不觉似的,一脚横跨独坐船沿,他从不知何处捞出几瓶酒,似是往先一直用绳吊着浸在水里的,此时喝,宛是一整块冰直直的坠入肠胃,他狠狠的吐出一口气,只觉得畅快,复又仰头灌了一口,狠狠地冷麻后,周身就随着酒气温热起来了,再欲喝,就见身旁一人伸手捞了一罐去,他掀开封盖,低头嗅了嗅,道了一句好酒,也跟着喝了起来。
“你还不走?”少年盯着眼前男人。
秦赫摇了摇头:“你很想我走?”
“道不同,何必?”
“这辈子可能也就这几日同船同渡的安稳日子了罢。”秦赫极轻极轻的叹了口气,似乎终是说了句心中话。
此刻,想必两人都是料到对方并非同路之人,这船上的容易,一旦下船,此生此世,恐怕就是纠缠彼此非生死不能同道的人了罢。
少年也跟着轻轻叹气,随后饮尽手上最后一口酒,将酒罐子往湖里一丢:“来!”
没想到秦赫亦有此意——既然下船后刀剑相向,不如在船上好好再斗一场!
呼和未罢,双方均已发动。凉薄雪夜,一迭迭的攻击自暗中发起,此刻少年未佩剑,只空手与对方过招,双方你来我往之间只觉得鬼影重重、掌风猎猎、时分时合、时聚时散,那激起的风浪如涛生云涌,浪打潮回!
此刻秦赫才惊觉,对方似也并不是非剑不可,这少年似是自成一家的真气配着缥缈的身法,与他浑厚沉重的浩瀚真气真可算互为克星,此消彼长就看谁修为更甚了——
而这一秒,少年近身缠着秦赫,使他硬是有力使不出,秦赫也不急,或进或退稳稳拆招过百,眼见那腿走手迎之势,挡下对方五指杀招,扛着左臂被指锋刻入见骨的伤口,一招锁喉手直至对方胸前,若此招中了,饶是这少年如何燕身雀影,都是避不过一死了。
少年一剔眉,亦是不惧,只管挺身向前,秦赫微微一惊,只觉得指尖擦过柔韧的皮肤,收势未成,就一拳击打在了对方小腹,随后自己小臂一痛,就觉血流如注。在狭小船里空手打斗本就不是少年擅长,但他似乎又是擅长的,那少年以身接下这招,顺势跌入如冰窟般的江中,以那无形无态之水化去那太过沉重的拳风。
饶是如此,少年依旧觉得嘴里一片腥甜。他在江里浮浮沉沉,总算缓过一口气,便爬回了船上,船上之人目光灼灼,看着那少年浑身湿漉漉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显出人的精瘦却又是结实的——他眼前不自觉浮现出前日对方未着寸缕的模样。
“还好吧?”
少年一把甩掉外衣,沉默了半晌,后道:“我打不过你。”
就算不熟悉,也知道对方骄傲,能让他说如此的话,已算是极致,秦赫这十几年听过千百更为奉承的话,却都不觉得有如此次畅快。
“不过……”那少年又慢吞吞加了一句,“也许我可以杀你。”
江湖上,也许有人自诩可与年老大一战,然敢当面如此说的,这少年算是第一个。当然……这也算是实话,对方身法鬼魅,别出机杼自成一家,若事先埋伏做足功课,也不一定对方是否能得手。
秦赫盯着面前面色微微发白的少年,对方应该很少在江湖行走,交手至此,秦赫也没有办法断定身份。
见秦赫不说话,少年转身钻入舱内,随后拿出一卷干净布料:“包扎下吧。”
秦赫实在想不出对方明知自己不算同道,却肯如此,他向为豪杰,鲜少动容,总觉得这船上方不过三四日,已用尽了这些年的情绪。
见对方十分熟练的替自己掩住伤口,秦赫不自觉地开口问:“你叫什么?”
少年手上动作一顿,江湖规矩,若彼此不知道姓名,来日仍可放手一搏生死相拼,若是知了……秦赫似知道对方心中所想,仍道:“我可值得知道你姓名?”
那少年似是郑重的考虑了一下,直起身理了理衣物,直视他的双目,星眸齐灿!
“我是谢繁霜,你可要好好记住了!”
谢繁霜!秦赫嘴角笑容一僵。
——谢繁霜,南祠这一辈的老幺。
南祠。
江湖人心目中的白月光——那是个不顾不理凡俗世事,只浸淫武学的武林圣殿!相传南祠子弟一生一世只肯下山一次,每次下山都是轰动武林,颠倒江湖的传说,虽人少却不肯被轻看了那宛若南生磐石的。如此的薄情又深情的南祠,也终是被拖入了这浊浊凡流之中了吗?
若眼前这少年是南祠中人,便也怪不得他肯管一管江北之事,也有自信和实力两次与自己挑战了——他面上不见表情,内心却是震惊的,竟然是谢繁霜,他第一次后悔自己竟忍不住问了对方名号,因他竟无法与对方说出自己真实身份。
谢繁霜还在等秦赫回话,见他迟迟不语,谢繁霜似是明白了,眼中难得滚烫的火复又冷峻下来,却没有动作没有表情,只是转身进了船舱再没出来。
秦赫不知面对着淙淙江水坐了多久,久到他感到腿脚发麻,才起身入了舱内。他脱去已全然湿透的里衣,露出了他自脖颈一直蜿蜒到胸膛的伤疤。
看来这次谢繁霜是真的动了怒——霸着空间任秦赫如何示意,对方都是一动不动。秦赫见他分明心智谋略高杆,却时不时的耍着小孩脾气,无奈下又有些好笑。
他冲对方低声道:“再不让开些,我便要抱着你睡了。”
仍是毫无回应。
秦赫弯下腰,几近温柔的张开双臂,将那个陷入被褥的身体试探着,轻轻揽入怀里——在对方的后背微微靠入自己胸膛的一瞬间,他清晰感到怀里的人有一瞬间的轻颤。
“别碰我。”
“你怎么这么冷?”
谢繁霜与秦赫同时出声,秦赫见对方异乎寻常的红,脸色一沉,伸手去探对方的额头:“你受凉了?”
谢繁霜别开头,眉头紧锁。
秦赫松了松手,而后又突然醒悟,这受凉约莫是吃了酒下了水又湿着衣物给自己包扎,这寒气闷在体内起的,故又牢牢将人按进自己怀里。
谢繁霜在他臂弯里挣扎,秦赫不得不运气将那人锁在双手之间,见他仍不老实,便由揽肩改成搂腰,只听低低一声抽气,秦赫意识到自己不小心碰到了之前那拳的伤处了,手又向上挪了几寸,抵住了对方背心,隔着薄薄一层衣料,不断向他运气。
秦赫真气浑厚而霸道,只运了几周就觉得周身温暖,谢繁霜绷不住头晕与几乎炙热的烘烤,总算不再反抗,他略放松的枕在秦赫胸前,眼瞟见这冗长深刻的伤疤,不自觉用食指去描绘,心想到底是什么兵器,可以在如此高手身上留下如此长且深的痕迹,而后还未等找到答案便渐渐坠入睡梦中。
感受对方沉稳的呼吸,秦赫总算重重的吐出一口气,将那只仍搭在自己胸前的手放了下去,
就差一点……秦赫不由得有些尴尬。他低头望着那酣睡下毫无防备的年轻人,鬼使神差的,竟慢慢凑近,想在对方额间落下一个不知为何而起的吻。
离那双唇只一寸距离时,秦赫突然惊醒,他直起身甩了甩脑袋,像是要甩开这令人沸腾的景象——事情发展的有些控制不住了,他第一次有些心烦意乱,深吸了几口凉气,秦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而后睁着眼将自己的大局与这简陋舱外凄苦无依的山河一一想了一遍,宛若一船冰河重重的砸在心头,压的他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