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惊江湖  第六章 江北翻覆今朝浓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7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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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季听后就低低的抽了口气——连颈疤,年老大!
    想不到这一直盘踞江南的年老大竟到了江北,一出手便斩了他手下最为得力的首季,恐怕金宋这“叔侄”之约已是板上钉钉了,他竟然将这上不得明面的事做得如此嚣张。
    “先生,是不是让人赶紧防备起来?”十季道。
    “不必。”顾长缨沉郁着抬首望月,“他既敢留下人,就势必不会再动——若不是得了信,我怕是要着了道了。”
    这话明显不是说给十季与程节听的,他们便静静候在一旁,看着顾长缨面上那一派悲哀与悠远,却不知是留给谁的。
    转而,他面向程节,一字一句道:“我亦不知道这私仇得报不得报,但首节与我是最看重的兄弟,我不会令他白死——我亦谢谢你拼了死将这消息告诉我。”
    程节死命的点头,一直含在眼里将掉不掉的泪珠,终是夺了框,分明未多说话了,程节却觉得对面的人是懂得的,这跌爬的委屈与惧怕似乎都值得了。
    他含泪抱拳与两人拜别,首节一死,他手上的差事都得匀给他人,程节还得通知其他兄弟,确实久呆不了——最要命的,是这件事会引起的轩然大波,顾长缨知道手起刀落方是秦赫这件事的开始,他要搅得江北这好容易宁静的水再次翻腾起来!
    来不急怀念尸首未寒的首节,顾长缨站了起来,往几里后的马车走去,十季赶忙跟上:“先生仔细路。”
    “我令你随身带身上的信物,可曾忘了?”顾长缨道。
    十季回答:“先生嘱咐的,十季哪里敢忘了。”
    “交予小八,让他去找人。”
    十季闻言一愣——那东西说是信物,还不如说是衣袂一角,约是放了久了,色泽纹路都淡了,怎么能凭着这个去找到人。
    顾长缨似是知他所想,解释道:“我叫人去寻,便是肯定有识得它的人。”
    “是。”
    ----
    原本出了这事,顾长缨是一定会镇守江北以防宵小之徒偷袭的,然而得了消息,十季连夜驾着马车将顾长缨送出了江北,披星戴月连着赶,总算在天蒙蒙亮时到达了距离江北最近的小城镇。这里不是江北势力范围内,十季孤身一人带着顾长缨,本就处处小心,现下更是寸步不离。
    他拍开一家客栈的大门,安顿好了顾长缨,便放出信号令八季来了。
    趁着空档,顾长缨领着十季出门去,这小镇名叫俞欢镇,是按着一老文氏的名取的,至于这欢,便是镇里鼎鼎有名的欢鹏茶歇了。这茶歇里的茶尖儿里透着绿,叫同苦茶,与一般的不同,先吃一杯是回味甘甜,多饮几操,就又是苦的,待放凉了就又是甜的,有趣得紧,同道里,还有自家酿的醇香,没什么特殊的点儿,但胜在实在,说是十年老酒就绝不能是糊弄,会喝的,都是爱在晌午坐那儿先吃一杯茶,末了入了夜,再来一壶酒,那滋味,恰是好处!
    十季知道顾长缨会挑些茶歇酒楼,去临些情报消息里没有的新鲜时事,也想解解他心中苦闷,便道:“先生,这欢鹏茶歇是附近出名的了,咱们去吗?”
    顾长缨点头道:“去。”
    入了室内,才发觉这楼阁不过三层,却是亭台楼阁,婉转水榭一应俱全,虽已是老旧,但样式结构都是精美的,店里人见顾长缨不俗,便领着去了二楼偏着中心的位置,又怕他冷了,特地将火盆往他们这儿挪了挪。
    如此细致,果真是要生意兴隆的。
    十季接过对方递上的茶水,赏了他一锭小银,笑着问:“年节刚过,你这里就这般热闹,当真是生意好。”
    那店家收了打赏,自是知道对方意思,赶忙回道:“客哪里的话,咱这店除了茶水,也就客人爱在这里聊聊闲散话,所以比其他地方更热闹一些。远的不说,就昨日,义军——”
    那店家刻意压低了声:“义军那首季便被斩了!”
    顾长缨一双笑着的眼睛深处不由锐利起来,问:“喔?怎么斩的?”
    “听早一波的客人说是连头斩的……那惨状,啧啧……”店家忽觉手里有冰凉一片,他自是知道那是什么,笑得更热切了些,“约莫是刚开了店稍会儿吧,便有客在一楼说起,一开始还没人信,可他们有理有据的描述了一番,越听越真了,那时候震惊了一大片过往的人呢,话说那五季十节都是义军里头顶厉害的角色了,如今悄无声息就被人摸了头,这江北……哎!”
    正巧底下有客人叫,这店家告了罪便走了。
    十季拿眼去瞟顾长缨,见他脸色阴晴不定,忙道:“先生……”
    “果然是大手笔,好本事。”顾长缨回神,低头品了那茶叶。只怕不用半天,整个宋朝都要知道他顾长缨痛失一重要大将了。他只觉得这茶分明说是甜的,如何在嘴里来回的荡,都尝不出一丝回甘?
    十季怕他思虑过多犯病,还待再劝,突然听楼下嘈杂一片。
    他们放眼楼下,只见一水儿官人打扮的伴着一群金人进了店门口,数了数约莫十几个,都是武人打扮没什么可看,南人这边倒有一个秀气的,举手投足间尽显书香气,看样子是县令。其余金人队里,好几个带着镶圈大刀——便是金国赫赫有名的连命刀了,这刀是逆锋刃的,一刀砍在人身上,只要气力够大,能生生扯下一大片血肉。
    这本就够严密了,没曾想那官人里有好几个叫得上名号的江南内家人,想是忌惮谢繁霜一剑之威,已令金人到了不得不防范的地步了。
    不好惹,十季只望了一眼便想带着顾长缨走。
    顾长缨却并不走:“不急。”
    只听楼下喧喧哧哧足足折腾了一炷香,才全都落了座,分明才下午,就都要上酒。店家没料到如此,手忙脚乱上了,却被那拿刀大汉一巴掌打翻在地:“废物!”
    那店家苦着脸吐出了一口血水,金人一见,都哈哈大笑。
    唯有坐在他旁边的金人笑得更特别些,只听他道:“完颜辰,你是南人的软饭吃惯了吗,这一巴掌下去,一颗牙都没打掉啊?”
    那店家听了,就浑身一抖。
    被称作完颜辰的金人双目一怒,回瞪那说话人一眼:“古博你不要嘲笑人,那些饭你没吃吗!”
    说罢就站起来抓着店家的衣领,作势要再来一巴掌。之前那人只是随意泄愤,如今是实在续了力在的,若是这一巴掌下去莫说牙齿了,这下巴都要被打掉了。
    情势危急,陪同的宋人除了那县令欲上前被那候在一旁的师爷拉住了,其余人一动未动,似是习以为常。
    那金人提着店家就似捏着个兔子,任凭那店家如何挣扎都逃脱不了那一双大手。随着那掌风而过,在场人只听一声清脆骨裂,那店家的脖颈折到了一个诡异的角度,整个身子缓缓倒下了。
    原本哄闹的茶歇顿时静了,大家都没想到这金人竟然将人直接打死了!
    事出突然,其他客人都没反应过来,这店家就死透了。十季见状紧了紧手上的剑,顾长缨在侧,他不敢擅自乱动。只好强自不注意那边。
    一片静默里只那古博带头拍手叫好,而后身旁的宋人也被迫跟着笑了笑,眼里多多少少都是些忌惮与不自在。
    店家帮忙的死了,掌柜纵然抖如筛糠,也只好亲自来送酒。
    幸好那酒还是符合金人口味的,他们一个个喝的眉开眼笑,官家便趁空档将那店家尸体拖了出去。
    “你们宋人的酒,太淡,也就这家还行了!”
    那县令陪着笑:“这店里还有一茶,搭配着吃,茶味酒香回味绵长,大人不妨一试?”
    那为首的金人鹰钩鼻,深眼袋,一脸阴沉浑身傲慢,却没想是个听劝的,一扬手就让上了茶,学着那官人的方法喝了一喝,勾了勾嘴:“你们总是弯弯绕绕曲曲折折,喝酒就喝酒,吃茶就吃茶,这样混在一起,反而没讨得好!”
    这话似乎是说给县令听,但他的眼睛却看向另一个同坐一桌的人,那人从始至终都未说话,酒也未喝茶也没动,看穿着打扮是个宋人,竟不知为何能被身份不低的金人看中。
    这边在谈天,那边喝了酒的金人都开始不安分,抓着一同来的师爷直叫:“光有酒,太单调了!”
    言下之意,就是要看歌舞了。
    师爷被迫,只好临时搜了些会吹拉弹唱的女子过来,只是这金人都是从江南过来的,眼睛耳朵都被养刁了,这江北小镇的小曲儿与女人哪里能入得了他们的眼,况那音弦曲调高高低低确实不在谱上。
    那些女子只唱了一曲,就听为首的金人一把砸了酒杯,冷冷道:“周县令,我们到你这里,你就这样招待我们?”
    周县令一看就是斯文读书人,看金人发怒早已满头是汗,只听他赔笑道:“原大人,下官这里偏僻,山野间确实鲜有衬得上您这般的女子,您看……要不还是喝些酒?”
    原大人闻言心中暴虐之意顿起,想不到眼前区区一届县令却敢如此怠慢自己,只是他还未说话,那边古博已插嘴:“原大人,江南人并不是只有女人能看的。”
    这话说的奇怪,元鸿烈扭头看向古博,示意他继续说。
    “嘿嘿,宋人的女人太软了,就像这茶,吃的没劲;只是这男人生的好的,反而像这酒,舒畅。只是好酒难找……不过,这里到似乎有一个。”言语间,竟然将眼睛直勾勾的看向县令。
    金人听了,都是抚掌大笑。
    吴县令先是一愣,而后突然满脸涨的通红,不知是被辱的还是被气的。
    别的那些宋官闻言,有的咬牙不语有的低了头,吴县令茫然看了看不敢与自己对视的师爷,又看了看一直不怀好意盯着自己的金人,他僵硬的扯了扯嘴角,道:“古博大人说笑了,这——岂能,岂能……”
    元鸿烈却觉得此招惩罚招待不周的宋人最是妥帖,便扬手打断他,声音愉悦而残酷:“吴县令辛苦,既然没有像样的女人,你就亲自招待一下吧。”
    座上气氛登时变得严肃而紧张,这话便算是欺压到朝廷官员头上了,虽然这些年金国与朝廷确实互为叔侄,宋官也屡屡受辱,然而侮辱到这份上,都算是到了头了。吴县令望着对方眼里危险的光,他心里头似乎有一种你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恐惧感。
    那边古博已经站起了身,伸手拽着人就往外走——吴县令仿佛仍在状况外,真被拖出了几步,直至他看到外头不远处停着的自己搭乘的马车,实实在在感到危机迫在眉睫,他没由来的浑身一抖,终于反抗起来,却被古博一巴掌打得天旋地转跌倒在地。
    耳鸣目眩间,刺耳的嘲笑与叫好声一丝不落的传入他的耳朵,他跌跌绊绊的支起身子,却觉得嘴里一腥,弯腰作呕,竟意外吐出了两颗带血的后槽牙。
    他怔楞着盯着地上自己的牙齿与地上残留的店家被拖走时的血迹,突然醒悟过来,他几近疯狂的向四周求救。
    然而四下的闲散客胆小的都已走完,剩下的江湖人本就与朝廷不对付,此刻纵然千般不快却不会出手相救的,更何况那金人身边高手环伺,根本无法相救。
    楼上,十季的咬肌已蹦的紧紧的,手中青筋直暴,看样子他已忍耐到极限了。
    眼看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县令死命扒着门框,却被那金人一把扛起就要往外走,总算有人绷不住说了句:“你们别太嚣张,这离江北可近的很!”
    这句话本是很有用的,但这些金人是从江南来,并不太怕,而且他们显然也收到了首节身死的消息——那先前叫完颜的金人一听,顿时张狂的大笑起来:“江北要乱了,他们还是先保住自己的头吧!”
    话语间,那县令已被拖入马车,那叫古博的金人连车门都未曾关严,就开始做那暴行,县令近乎尖叫的求救夹杂着布料破碎的声音,分明隔着远,在座的人却都能辨出那呼叫中的绝望几乎满溢出来,让人不敢再听。
    “先生!”十季看向顾长缨,眼里波涛汹涌、难以遏制。
    顾长缨神色如常,他轻啜了一口已经放凉的茶水,竟是回甘的——果然是同苦茶吗?
    屋外已经再没声响了,只有马车明显而剧烈的晃动。
    室内一片寂静,唯有那原鸿烈复又高兴了些:“来,再来些酒吧!”
    金人都纷纷举杯,笑闹着用金话说着什么,时不时去看那一个个面色僵硬的宋人,更是开怀。
    过了良久,才见古博一脸得意的从马车里出来,他扯了扯裤带,一脚踏进来,宋人又是一阵胆寒,一开始与他谈笑的完颜忍不住问道:“怎么样?”
    古博旁若无人的分享道:“到底是宋人,皮肤滑嫩肉又紧,好吃的不得了。”临末还拍了拍他的肩膀,怂恿道,“你去试试!”
    完颜明显有些心动了,只是有两个金人先他一步离了席,冲完颜哈哈一笑:“你等着!”
    说完便勾肩搭背的相伴出了去,完颜怒的拍了桌子,只好喝酒。
    只听马车里县令似乎还没缓过神,两人进去,他只是咿咿呀呀的叫了几声,随后便是令人心惊肉跳的皮肉撞击声。
    原鸿烈同那从始至终都未开口的宋人道:“你瞧,相安无事。”
    随后伸手轻击了两下:“好了,这水酒光吃着实在无趣,先走了。”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哦,吴县令劳累,我们也一并带走了。”
    也不管那些宋人有何反应,径直走了出去。随行的金人纷纷起身,扛着刀器也离开了。
    古博最后一个起身,他环顾了一周,故意慢吞吞路过马车时敲了敲车沿:“出来个人驾车,回去再玩!”
    来时前呼后拥,去时也同样排场宏大,只是整个茶歇里都是静悄悄的,那些宋官心里都清楚,这吴县令是一去不复返了。可也没人能多置喙什么,在他们心里哪怕再不愿意,却不得不承认——毕竟,江北乱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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