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术倒是睡了个好觉，如果一睁眼没看到季七北的脑袋歪在床边，他能更好一些。
    “这孩子什么毛病？”凌术坐起身，看着睡得七歪八扭的季七北，都替他觉得骨头疼。
    他难道忘了今天要去天行阁的吗？
    好在还有两三个时辰，凌术把季七北搬上床，掰开他睡到定型的手脚，盖上被子，自己先去洗漱一番，下楼吃了早点。
    临安城天未亮便已热闹起来，赶集的人络绎不绝从城外而来，再加上今日是天行阁一年一度开阁的大日子。
    天行阁非仙门，阁主乃当世奇人，广收门徒，授天下术；
    只要你想学，天行阁救什么都教，为期一年，然后踹你出去，剩下的自己琢磨，对于季七北这样刚找到人生目标的少年郎来说，是不错的启蒙地和出发点。
    天行阁中各种奇书更是多如牛毛，凌术当年有幸跟着季天南陪读，看了个七七八八。
    能入天行阁的都是十三岁到十八岁的少年，陪读除外。
    且每家每户无论是什么身家地位，最多都只能带一位侍从，书童也好小厮也罢，哪怕是皇子，都必须按照规矩来。
    凌术是赞天，术法于他就是与生俱来、融于血骨的东西，再加上他通灵万物，天行阁能教他的东西，少之又少。
    以至于季天南被学业压得直不起腰的日子里，凌术都是在天行阁里游手好闲。
    一入天行阁，没有放行令就出不去，任凭你本事通天，也插翅难逃。
    凌术亲身试验过，天行阁的结界，神鬼莫及。
    客栈里也有不少衣装鲜丽的世家子弟，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讨论天行阁的入阁考核。
    关于考核，凌术对季七北意外地放心。
    天行阁选人，资质反倒是次要的，他们看中的是品性。
    这也就是为什么季家会同意季七北过来的原因之一，论天资季七北第一轮就筛没影了，但他的心性却是要比季钧霆都要纯善，连凌术都自愧不如。
    说好听点是心无杂念，难听点那就是少根筋。
    不多时，让凌术自愧不如的季七北整个人乱七八糟地奔下了楼梯，目光迫切地搜寻着凌术的身影。
    “……”
    凌术很不想当着满座食客的面站起来喊他。
    季七北找了会儿，终于被旁人异样的视线看得如梦初醒，一下子羞红了脸。
    凌术没办法，放下筷子，起身走过去拍他的肩，“你几岁？醒了见不着人就慌神。”
    季七北回转身，看到他便亮起双眼喊道：“凌叔。”
    凌术轻轻“嗯”了一声，为他整理衣冠，梳理鬓发，“你娘的端庄大方一点都没学到，非要像你爹，不修边幅。”
    季七北抬不起头，“我、我以后改。”
    凌术看着被自己打理过的季七北，满意地点点头：“去收拾一下，吃点东西，我们就上天行阁了。”
    天行阁入口偏偏设在临安城最繁华的地段，大有让人瞧个痛快的架势，阁内是另一方天地，只单从外侧看，气派得不行。
    楼阁千丈，唯有天行。
    他们到时，天行阁已敞开大门，家眷退避，不得前行。
    凌术吃不准自己还能不能再入一次天行阁，季七北奉上求学帖后，大门两侧的守门人放行，他一脚踏入门中，回首却是一片人海茫茫。
    哪有凌术的身影？
    “凌叔？凌叔！”季七北四下奔走，喊得声嘶力竭。
    门外的凌术没被拦下，只不过那俩守门人认出了他，一如二十年前，单膝跪地，一副迎他进去的样子。
    “后面那么多人，你们这样子成何体统？我是长得多吓人能把你们吓跪下两次。”凌术已经觉得后背要被那些孩子炽热的视线看穿了。
    能让天行阁的守门人单膝跪地行礼，那得是什么神仙？
    “多年不见，您还是如此风趣。”守门人双双起身。
    凌术惊奇道：“我当年脸都裹成什么样子了，你们怎么认出来的？”
    守门人笑答：“我等识人，不看脸。”
    “也是。”凌术笑了笑，迈入门中。
    越过那道凡人看不见的屏障，门内是另一番景象，各家子弟汇聚在巨大的圆形广场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四周不见季七北，凌术叹气，暗下决心要好好纠正他乱跑的毛病，同时闭目搜寻季七北的踪迹。
    他们命魂相依，找起来不要太容易。
    凌术像是在自家后花园散步似的悠闲，不慌不忙朝着季七北的所在之处走去。
    季七北正在被人围观，他找凌术找得太忘我，不小心撞了人，偏偏是个暴躁老哥，揪着他骂。
    琉璃心少年当场哭得梨花带落雨，暴躁老哥平日蛮不讲理、横行乡里，却不想遇到个柔弱少年，还没怎么着就哭得要断气了似的。
    这可如何是好？
    边上的人更是用异样的目光，把暴躁老哥厚如城墙的脸皮都看出来点温度。
    “……算我错了，求你别哭了成么。”暴躁老哥蹲下来给季七北赔不是：“我就是说话冲了点，真没想揍你。”
    季七北哭到耳鸣，听不见。
    “娘哟，这哪家的纸人儿？”暴躁老哥用力挠自己的头发，“没人跟来吗？求求你别哭了！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吼你成么？”
    本该是恶霸欺负弱小的场面，却变得极为滑稽。
    凌术承认自己想看戏了。
    季七北抽泣地喊着“凌术”，暴躁老哥听了半天，喃喃道：“你是在喊凌术吗？那个英雄凌术？”
    季七北的哭声戛然而止。
    凌术连忙过去，说道：“在下凌舒，舍予舒，有何指教？”
    暴躁老哥看终于来人了，欢天喜地起身抱拳：“崇山—方海川。”
    季七北看到凌术就不哭了，呆呆木木蹲在地上仰头望着他。
    凌术问方海川：“是我家孩子得罪阁下了吗？”
    方海川算是怕了季七北，连忙摆手摇头：“没有没有，就一个小误会，你也别喊我公子了，大家都是来天行阁求学的，年纪相仿，就当交个朋友，直呼其名吧，你叫凌舒？”
    凌术微笑点头：“是。”
    “那这……”方海川小心翼翼瞥向季七北。
    凌术拍了拍季七北的头皮：“起来自报家门，小哭包。”
    季七北丢人丢够了，起来低声道：“平江府，季七北”
    方海川一脸不可置信：“是平江府的那个季家？”
    “……是。”季七北两眼望地，看有没有地缝给他躲。
    “七北头一次出门，他胆子小，认生得很，给你添麻烦了。”凌术笑容依旧。
    方海川不知为何就是脊背发凉，讪讪道：“没、也没添麻烦，我就是个暴脾气，吓到小兄弟了。”
    “既然是一场误会，说清楚就好了。”
    “是是是。”
    “第一轮考核快开始了，请便吧。”
    “好好好。”
    等凌术带着季七北离开，方海川还在纳闷，他感受到的那股压力是从何而来？
    季七北小媳妇儿般跟在凌术身后，抬不起头。
    “哭够了？”凌术头也不回地问。
    “……”季七北哑着嗓子答：“嗯。”
    “你啊，若是找不到我，就在原地等我。”凌术叹道：“我会来找你。”
    季七北闷声点头。
    “如果你能把脑子里的水都哭出来，我不介意让你哭，不能的话，就少丢点脸，本来季家的脸面到你爹那一代就丢得差不多了。”凌术毫不留情地训斥道：“你可怜可怜你大哥，他得多努力才能把你爹和你丢的脸捡回来？哭能解决一个方海川，但所有人都能用哭解决掉么，逢事就哭，你眼睛还要不要了？”
    “对不起。”
    “对不起谁？”
    “……爹娘。”给他们丢人了。
    “知道就好。”
    凌术说完，转过身，季七北低头不看路，直接撞进了他怀里。
    “啊！”季七北自己吓得不轻。
    凌术退后一步，双手托起季七北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七北，你能让我省点心吗？”
    季七北眼中有凌术的倒影，他连眨眼都不舍得了。
    他想回应凌术，手慢慢抬起，想去抓住凌术的手腕，但广场上空传下来洪亮的钟声，把他所有的想法都敲碎了。
    “至此，所有要入阁的弟子，三百三十三名，全数到场。”
    前一句还是正常的发言，后一句就如惊雷轰炸——
    “兔崽子们，有多少能耐就拿出来吧！给老子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