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行千里母担忧，临行前，钟离秀恨不得把全部家当装进马车里给季七北带去。
    凌术头一次领教到了临安钟离家的软绵细语和唠唠叨叨的结合，竟恐怖如斯：
    “七北怕热，棉衣总是拖到深冬冻伤才肯穿，须得提醒他。”
    “临安湿气更重，七北易发湿疹，只一种药膏能涂好，已备了不少，不够的话，按照这个药方再配。”
    “他爱喝丝瓜汤，但是丝瓜他一个都不吃。”
    “天行阁附近的酒肆一个都不许他去。”
    “钟离家的人七北大多认不得，若是遇见，你应当识得，务必让他过去问候一声。”
    “临安多雨，衣裳再多带一些吧。”
    ……
    送行快送到晌午，钟离秀交代到体力不支才被季天南抱回去。
    季天南两手空不出来，朝凌术喊道：“路上小心！”
    凌术不舍的情绪已被消磨殆尽，他把季七北摁进车厢，摆了下手就拉起缰绳扬起马鞭，毫不拖泥带水地策马而去。
    到临安城的路凌术还记得，考虑到季七北晕马车的破体质，他减速求稳，保证了车厢的清洁。
    但季七北下车时还是一脸菜色。
    “你是没去过你外公家吗？”凌术觉得不太可能。
    季七北扶着树干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他虚弱道：“三五岁的时候去过吧，不怎么记得。”
    “你还能记得什么？”凌术对他的记性不抱任何期待。
    季七北去附近找水源洗脸，凌术拔草喂马，他听到了由远而近的马蹄声，数十人之多，震动都从地面传过来了。
    凌术很不想承认自己的预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还躲不掉。
    把马车牵到路边，凌术转过身去，无意义地数着树干上爬过的蚂蚁。
    一群玄色衣袍裹得雌雄莫辨的人浩浩荡荡骑马飞驰而过，他们本该一瞬擦过去的，末尾的小个子却及时勒马，调转方向，让马踱到了凌术身后。
    季七北小跑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小个子从马上下来，玄色的长袍拖到了地上，盯着凌术静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欠身作揖，竟是鞠了一躬。
    凌术数完蚂蚁，回转身，看到他的装扮，还以一礼。
    “凌……”季七北想喊他。
    凌术直起身，食指竖在双唇之间，朝他轻轻摇头。
    季七北双手捂嘴点点头，表示了解。
    现场的气氛很微妙，小个子行完礼便翻身上马，默默追上了前头的队伍，然后一行人在烟尘滚滚中隐匿了踪影。
    季七北等听不到马蹄声了才放下手，问凌术：“那些是什么人？都穿得黑乎乎的。”
    “巫族。”凌术神情肃穆。
    季七北没怎么听过，“和赞天一样吗？”
    “赞天是神佑一族，而巫族是被神明抛弃，如何一样？”凌术看着季七北，“无论他们怎么祈祷，都不得天听。”
    季七北的知识还很贫瘠：“天听是……”
    “他们的声音，无法上达九霄，是不被眷顾的一族。”
    听起来很可怜，季七北深表同情。
    “没什么好悲悯的。”凌术无感道：“巫族还轮不到你一个孩子去可怜。”
    季七北默默记下了，决定以后看到巫族一定绕道走。
    临安咫尺眼前，城中景象满目繁华，季七北趴在车窗上看得目不暇接。
    凌术听着他哇哇哇的乱叫，提醒道：“别掉出去了。”
    季七北却从车箱里钻出来，和他一起坐在外头，眼睛亮闪闪的，看什么都新奇，“凌叔，我们是不是要在这里待上一年？”
    “是啊，所以有的是日子给你看。”凌术马鞭轻点，让马车驶向城中最大的客栈。
    用一日做休整，焚香沐浴好好睡一觉，体体面面面地去天行阁。
    赶车赶得腰酸背痛，凌术进了客房就趴那儿动弹不得，小二哥来送茶水时，很有眼色，问凌术要不要叫个手法好的姑娘给他按一下。
    凌术也不是不想，他的身子不比从前，哪怕到现在都还在恢复期，按一下能舒坦不少，只不过隔壁住着个季七北，被他看到未免不好。
    “姑娘就免了。”凌术笑了声，便翻身睡下。
    但小二哥耳朵里听进去的则是：只是不要姑娘。
    那就换个小公子好了！
    所以季七北听到凌术房门连开两次，以为他要出门，便出去张望，却见小二哥领着个样貌俊美的小伙子进了凌术的门。
    钟离秀临行前严厉警告过季七北，临安城的勾栏院甚多，绝不可沾染。
    凌术虽为少年模样，可他以赞天的岁数来说，已经是成人了。
    季七北在走廊上碎了一地琉璃心，抱着膝盖泪撒当场。
    屋里头的凌术睡得好好的，莫名其妙被掀了被子，然后一双手就这么在他背上揉捏起来，他毫无防备，当即一声惨叫。
    季七北冲进去，小二哥在准备热毛巾，被他吓了一跳，床边的俊小伙儿也是不明所以，手还在凌术背上，或轻或重按压着。
    凌术疼了下，彻底醒了，竟觉得十分舒爽，然后调整姿势，叹道：“下面点，那儿疼。”
    “……哦。”俊小伙继续按。
    季七北不知所措，脸上还挂着好大一颗眼泪珠子。
    小二哥把热毛巾敷在凌束酸痛的地方，他舒服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再一转头，看到季七北，有些疑惑：“怎么了？”
    “我、我……”季七北只觉得丢人丢大发了。
    “你要不也试试？”凌术朝季七北招招手：“反正人来都来了，这个还能解乏，按完一身轻。”
    季七北用手背擦眼泪，“不用了。”
    凌术只好独自享受，小二哥和俊小伙服务完，收了银子便毕恭毕敬走了，季七北这才敢走到床边看上一眼，发现凌术已经爽到睡着了。
    季七北不会架马车，凌术夜以继日赶车，他却只顾着观赏沿途风景多么秀丽，没注意到凌术的劳累。
    太混账了！季七北头一回想一巴掌抽死自己。
    现在的凌术沉睡得宛如在冰窖时那般无声无息，可季七北已不能像儿时那样去亲搂拥抱他，凌术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布娃娃。
    他不愿意，谁都不能强迫他。
    季七北坐在床底下，脑袋搁在床边，双手垫着下巴，像只可怜兮兮的大狗狗，一瞬不瞬盯着凌术看。
    这个人，不论再看上多少年，他都舍不得移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