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叶荒凉果然还是如约来了。
    进到房间里的时候，唐云已经下了床，正站在书案旁端详昨天的那副画。看得大约是太出神，竟连有人走近了都没察觉。
    叶荒凉见他依旧老老实实穿着那身灰布棉袄，心下倒是颇感安慰——想来这位大少爷应该是气消了吧，不然按他的脾性，必然趁自己不在又把衣服换下来，到时候再大病一场可就麻烦了。
    他走到唐云身旁，将手炉轻轻搁在桌上，微笑道，“唐兄好兴致，这么晚了还不睡，是在等我吗？”
    唐云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他来了。一双眼睛却依旧不离画稿，眉头微微皱起，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荒凉本来并没有注意到这幅画，可现在看他看得那么认真，不由也好奇起来。只见纸上松山如墨、溪水潺潺，小桥上有挑着扁担的货郎经过，几个梳髻的孩童坐在一叶扁舟里打闹玩耍，场景栩栩如生。
    叶荒凉从小没有好好学过四艺，对这些文人墨客的玩意儿不甚了了，然而草包如他，也居然觉得唐云画得真是不错。
    “真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他情不自禁地夸赞。
    唐云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这是金溪……我家。”
    叶荒凉一怔，脸突然火辣辣地红了起来。
    人家这是在睹画思乡啊！
    仔细算来，唐云在这里也住了有大半年了。比起偏僻严峻的荒凉山，当然是好花好草的金溪更让人怀念哪——更何况，那人又是被强行困在这儿的，会想家也是必然的罢……
    “那个，外面现在好像已经冰封了……”叶荒凉嗫喏着说道，“待明年开春雪化了，我就送你回去？”
    唐云听了这话，忽而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叶帮主……哦不对——是叶少将军，眼下云霄阁的诸位高手还在唐门暗中窥伺吧，在下可不敢拿家人的性命开玩笑。”
    叶荒凉不由得脸一僵。
    他私底下已经劝了凌川不知道多少次，要他把人撤回来。可这位小爷梗着脖子就是不从，还说什么“属下是奉了掌事大人的命令，少将军如有疑问，不妨亲自去与掌事大人商量”云云。
    叶荒凉其实也知道，云霄阁众人虽尊他为主，但骨子里仍然只听掌事大人一个人的。要想说通他们放唐云回去，只怕免不了还得好好谋划。
    唐云转过身，“叶少将军……”
    叶荒凉脸一垮，“唐兄，拜托你饶了我吧罢。”
    某人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叶帮主，你昨晚那故事倒是叫我惦记了一整天……既然你来了，不如咱们继续？”
    叶荒凉正巴不得岔开话题，听闻此言赶紧点头说好。
    房间里只有一张椅子，两人于是仍旧坐回到石床上。叶荒凉心里还惦记着唐云刚生过病，拉了床被子硬要他躺下，唐云无法，只得依言卧倒。
    ——案头的烛火抽着芯一跳一跳，把二人拉长的影子映在了身后的石壁之上，看上去竟有种说不出的温情脉脉。
    唐云觉得有点啼笑皆非。叶荒凉看他脸上的表情，忙问怎么了。
    “我妹子年幼时患有梦魇之症，常常夜半惊醒。我母亲为了哄她睡觉，便寻了许多民间画本，把上面的趣事讲给她听……”唐云缓缓说道，“——没想到今天我也有这个福气，可以躺着听人讲故事。”
    叶荒凉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心生向往。“令堂大人真是位慈母……可惜我父母去世得早，我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呢。”
    唐云心中一动，忍不住抬眼看了看他。
    “那咱们接着说罢……”
    叶荒凉像全没感觉到似的，微微叹了口气。
    “我父……那位叶将军中了埋伏，身受重伤。不过好在他还有一群忠心耿耿的部下，他们浴血奋战了整整一个昼夜，终于成功救出了叶将军和太子那尚在襁褓中的独子……”
    “太子有后？”唐云问道。
    叶荒凉点点头。
    “叶将军知道那些人必要斩草除根，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年幼的孩子。于是他带着太子的遗孤一路南下，去到老家将自己的夫人和孩子也接了出来，转将三人托付给一个朋友照顾……”
    “——说起这叶将军的亲生儿子，恰好也是刚出生不久，与太子遗孤的身量、形体均无太大差异。叶将军着人给他俩换上一样的衣衫鞋袜，又将贴身伺候过的下人全部杀了灭口，最后除了亲生爹娘，竟是无人再能辨认出到底谁是谁……”
    叶荒凉的手指不自觉地轻轻蜷缩起来，指甲将床褥抠出一个小小的圆拱。
    唐云看着他的动作，突然觉得有些不忍。
    “这位叶将军也未免太过狠心了吧……”他轻轻一叹，“难道对皇室的忠心就非得用自己亲生骨肉的性命来交换？”
    叶荒凉一怔，眼神复杂地看过来。“你怎么知道……”
    “这做得还不够明显么？”唐云一哂，“想必他是打算鱼目混珠，到了事情无法挽回的时候，便让自己的儿子替真正的皇孙去死。”
    叶荒凉闻言侧头不语，半天才苦笑着说道，“我果然不会讲故事，让唐兄你见笑了。”
    唐云暗中叹了口气，从床上坐起来，温言道：“是我不该打断你……叶兄只管继续讲下去吧。”
    纷纷扰扰的思绪在脑海中盘旋。叶荒凉仿佛又回到了那晚、在常青山的密室里，林校尉颤抖着手托起他的下巴，泪流满面……
    “叶兄——”
    耳边传来唐云的呼唤，叶荒凉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
    “对不住对不住，我有点走神了……”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叶将军心知常、李二人总有一天会追踪前来。为了保全梁帝最后的一点血脉，于是他将藏匿宝藏的地图一分为二、分别留在了两个孩子的身上，只盼日后他们若是落入敌手，还能侥幸有一线活命的机会……”
    “叶将军命令身边最忠信的部下护送两个孩子先行离开，并嘱咐他们严守这个秘密，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准回头。叶将军自己则带着其余众人藏身于一座荒山，隐姓埋名、过起了普通老百姓的生活……”
    “——在做完了这些安排之后不到三年的功夫，叛贼果然寻访而至。彼时他旧伤未愈、虽奋力抵抗但可惜寡不敌众。他们在荒山之巅一场恶战，最终叶将军夫妇及其部下两百余人全部被害……”
    唐云听到“荒山”二字不禁动容，忍不住脱口而出道，“你说的荒山难道就是此处？！”
    “自然是这里……”
    叶荒凉缓缓点头，脸上浮起一丝苦笑。
    “——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会比荒凉山更荒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