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了一天一夜的烧，唐云又清减了不少，尽管精神不佳，眼里的神彩却还依旧。他靠在墙上安静地看着叶荒凉，后者只觉得对面有什么东西快要将自己全副的神思都吸过去了，一颗心兀自突突个不停。
    “你这样陪了我多久了？”唐云问道。
    “也……也没多久。”（心在跳——咚咚咚、咚咚咚）
    “我现在已经好多了，你回去休息吧。”
    “哦。”（咚咚咚、咚咚咚……）
    “不过——若你想留下，我们也可以谈谈。”唐云忽然又道。
    叶荒凉已行至半路，差不多再迈几步就可以出门口了。一听到这话突然脚丫子悬空、怎么也踏不下去了，全身犹如牵线木偶似的被什么东西揪住了往回转，直到重新对上那双眼睛……
    “长夜漫漫，叶帮主请坐。”
    唐云往里面挪了挪，把靠床沿的地方让出来，叶荒凉人随脚、脚随心，很自然而然地就坐了过去。
    “那个……你想聊点什么？”
    唐云讥诮地看了他一眼，叶荒凉马上被自己这白痴的问题窘得满面通红。
    “要不就从比武招亲开始吧……。”唐云淡淡地说道，“我有点好奇，叶帮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起我妹妹的主意的。”
    “……”
    关于这件事，叶荒凉觉得自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心里有点生气给他出这馊主意的小春，可话又说回来——若不是当初的妥协，自己和唐云怎么可能像这样坐在一起好好说话？
    人与人之间的因缘际会，也许在某个交错的瞬间就已经定下了吧……
    叶荒凉在那里自顾自地胡思乱想，渐渐出了神。唐云还在旁边等着他回话，却见这人一脸苦恼状，时而低头思索、时而嘴角含笑，倒像是魔障了一般。
    “叶帮主？”他轻声唤了句。
    叶荒凉抬头看他。
    “唐兄，之前的事我的确对不住你。可我这样做，真的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唐云并不出声，只等他自己拿主意。
    叶荒凉犹豫了很久，终于像是下定决心般的呼出口长气。
    “你若想听，我也可以告诉你。只是这故事长的很，不知……”
    “也在下的耐心一向不错。”唐云两眼灼灼。
    叶荒凉点点头。
    “也罢，以后还不知怎么样呢。若哪天我有幸死在唐兄你前面，至少也有个人知道我是谁、打哪里来，总好过在人世间走一遭，最后无籍无名地消失……”
    唐云皱眉看着他，突然很想把这家伙吊打一顿。
    “好好好，马上开始说正经的——”叶荒凉嘻嘻一笑，转而肃容。
    “唐兄可知，当今圣上的皇位……其实并不是名正言顺得来的？”
    “承和十年，康王景裕起兵围困都城，给梁帝定下二十四条欺天灭地的大罪，最终将自己的亲哥哥绞杀于皇宫之内……”唐云轻轻点头，“谋朝篡位得来的天下，的确可以说是名不正、言不顺。”
    叶荒凉倒是没想到他如此大胆，谈及皇帝竟无丝毫敬畏之辞。
    唐云看出他心之所想，当下微微一笑道，“金溪唐门一族不问世事已久，这些外人看来敬畏无比、乃至垂涎欲滴的皇权高位，又与我等何干……”
    叶荒凉颇有些感慨，心道果然是出身不同便会有不同的见解。当初若非自己意外获悉了那些事情的真相，日子是否过得反倒更容易些呢？
    也未可知啊……
    他叹了口气，放弃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假设。
    “自古成王败寇，江山既已丢了，也没什么好说……”叶荒凉缓缓道，“兵临城下，可叹这位梁帝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于是他托付三位守城的禁军将领，护送太子邺一家从密道逃离都城，只盼今后有朝一日，太子能够班师回朝、重新光复帝业。”
    “听起来倒像是皇家常做的事……”唐云一哂，“我猜，他们大约是成功逃出去了罢？”
    “的确，”叶荒凉点头，“不仅人逃出去了，临行还带走了大量皇家的珍宝。”
    唐云但笑不语。
    “怎么，唐兄觉得有什么不妥？”叶荒凉问道。
    “可惜了那位太子爷，落魄出逃偏偏还多金多银，只怕是要给自己招来灾祸。”唐云淡淡地说道。
    叶荒凉话头一顿，“你还真是……”
    “怎么？”
    “唉算了，你说的不错……”叶荒凉叹了口气，“离开皇城后，这三位将军兵分两路，其中两位负责护送太子一家，另外一位姓叶的将军则负责将运出来的珍宝妥善藏匿起来、以备后用。”
    唐云听到提及“一位姓叶的将军”，忍不住侧头看向了叶荒凉。
    “三人说好，半月之后在某处会和。然而叶将军日夜兼程率部赶到约好的地方，却不见了太子景邺一家三口的踪影。原来常、李二将已中途变节，竟以太子性命相要挟，欲将财宝据为己有……”
    “——叶将军假意带领他们去往藏宝之地，中途使计谋成功救出了人质，然而一场恶斗之下自己这边也死伤惨重……就在逃亡的路上，太子与太子妃中了叛贼的流箭，没多久便相继薨逝。叶将军悲痛之余，放松了戒备，不幸遭遇常、李二人的伏击……”
    甬道里忽然窜来一阵阴冷的风，将烛火吹得摇曳不停。
    叶荒凉的声音早已没了往日的玩世不恭。唐云一直在边上安静地听着，此时的片刻停顿，不知为何竟教他心里莫名抽痛。
    “我猜，叶将军后来也死了吧？”他轻轻问道。
    叶荒凉勉强挤出个笑，“这个么……英雄人物自然是要死的，不然这世上的故事又怎么能讲得下去呢。”
    唐云叹了口气，“他们那日唤你作少将军，莫非你就是那叶将军之子……”
    叶荒凉微微一怔。
    如此显而易见的猜测，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恍然间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上涌，原本早已平静无波的情绪，竟被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搅了个惊涛骇浪。
    唐云见他脸色不对，忙靠近过去询问。叶荒凉别开了头，不让他看自己，好半天才重新慢慢转回来，除了眼圈微微泛红之外，脸上已再无痕迹。
    “你刚病好，还是要多加休息。不如明天我再来接着给你讲？”他微笑着看过来，眼里一片宁和。
    唐云当然不会逼他，于是点点头，表示今晚就此告一段落。
    叶荒凉站起来，帮唐云掖了掖被角，抬步欲走，猛地被边上伸过来的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手腕。
    他惊讶地回头观望，只见那人微微涨红了脸，欲言又止。
    “唐兄，你还有话要跟我说？”叶荒凉问。
    “没什么……”
    唐云轻轻抬起头，直看进他眼睛里去。
    “本想劝你珍重，不过想来虎父无犬子，我应该是……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