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心中已经隐隐猜到这答案，唐云还是吃惊不小。
    放眼望去，四周黑漆漆的石壁依旧是冰冷坚硬、没有生气的样子。然而谁又能想到，若干年前的某一天，曾经有人在这里抛头颅、洒热血，奋战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再转念一想，面前此人自幼颠沛流离、无父无母，全都是因着这些所谓的忠臣良将之心所累。如今他回到父母遇害的旧地，却早已物是人非，不知又有着怎样的触景生情？
    唐云自认为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然而看着今晚的叶荒凉，他却真的有些不忍心再听下去。
    “那些叛军在屠山之后，就开始到处搜寻财宝的下落。他们找遍了荒凉山上每一个角落、几乎要将这石窟翻个底朝天，然而费尽了心思，最后也没找到任何线索……”
    叶荒凉半倚在墙上，神情似笑非笑。烛光从一侧照过来，将他的半张脸浸没在黑暗里。
    “那你后来……到底去了哪里？”唐云轻轻问道。
    “我被送走的时候尚不足两岁，自记事起便是跟着白叔叔到处辗转……白叔叔说，我是个孤儿，亲生的爹娘早在逃难的路上就被饿死了。是他见我年幼可怜，这才将我收养在身边……”
    “那太子的遗孤呢，他怎么没有和你们在一起？”唐云忍不住又问。
    叶荒凉摇头苦笑。
    “——白叔叔身边除了我的确没有别的孩子……我对小时候的事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那时经常要搬家。往往刚到一个地方没住下几天便又要打包行李，且每次都是突如其来、事先毫无征兆，有几次甚至是半夜里被拖起来匆匆离开……”
    “后来我们到了一个很偏僻的乡下，白叔叔对我说，这次也许我们不需要再搬家了，可以在这里一直住下去。我听了以后非常高兴，谁知这话刚说没多久，有一天，白叔叔出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非常害怕，急得到处找，可哪儿也不见他的踪影。后来说是有人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个死人，于是便带着我前去辨认尸体。我到了地方一看，白叔叔身上被扎了不知道多少个洞，血都已经流干了，只剩下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怎么也合不上……”
    唐云忍不住抬头看他，只见那人轻轻侧过头、眼神不敢与他接触，竟又变成了昨晚临走前的模样——想想一个不过四五岁的孩子，却要亲眼目睹最亲近的人惨死在自己面前，这幅景象只怕是一辈子都忘不了吧？
    “那你……”他迟疑地问道。
    “白叔叔死后，我无依无靠，后来被附近一个好心的农户收养。直到再长大些，遇见了我师父常青山。”
    说到这里，叶荒凉突然顿了顿。
    唐云猛地想起他那段叛出师门的著名典故，不由微微皱眉。
    “连城派……”
    “不错，正是连城派。”叶荒凉自嘲地笑了笑，“自从被常掌门收为弟子之后，我也算是出身名门了，从此吃香喝辣、横行无忌……”
    “……”
    “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有一个绰号，叫做连城小霸王？方圆几里之内，就没有敢惹我的。无论人畜鸟兽，都避而远之！我……”
    ——一只手突然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叶荒凉一怔，终于肯转回头。
    唐公子的眼中一扫往日的冷淡疏离，流露出无法言喻的悲悯之色。
    “你……受苦了。”
    “这算什么？”叶荒凉还想要装得满不在乎。“受苦？受什么苦，我好得很呢，哈哈……”
    “若我没有猜错——你师傅常青山想必便是那姓常的叛将吧。”唐云轻声说道。
    叶荒凉苍白了脸色，笑意更是勉强。
    “的确没见过如此托大的人，干了坏事居然连姓名都不晓得改一改……哈哈，这些悬念伏笔什么的居然被你一眼看透，我以后若改行去做说书先生，怕是要生意惨淡……”
    唐云突然觉得十分后悔。
    这些是别人的私事，若不是自己好奇心发作一再追问，也许叶荒凉根本不需要揭开这些陈年的伤疤、一一说给自己听的。
    两人一坐一卧，各自尴尬，在昏暗的烛光中沉默良久。
    “其实你不必一直待在这里的，”叶荒凉突然说道，“虽然暂时是不方便离开，但我从来没有限制过你的自由……在这荒凉山上，你可以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唐云稍微想了一下——好像还真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或者你还是搬回原来住的地方？”叶荒凉又道，“……那里毕竟人多些，不像这儿离群索居、与世隔绝的，一个人住久了，恐怕连话都不会说了。”
    把唐云弄到这里圈禁原是凌川他们的主意，叶荒凉是坚决反对的。可当时唐云正在气头上，什么事都跟他拧着来。但凡叶荒凉说好的他就偏偏说不好，叶荒凉说这里不能住他就偏要住。一来二去，就真把自己给发配到这么个地儿来了。
    “搬来搬去太麻烦了……我本来就喜欢清静，既来之则安之罢。”唐云淡淡一笑，“再说，叶帮主你不也经常来跟我聊天么，还怕没有人说话？
    叶荒凉苦笑。“真是对不住……莫名其妙把你们唐家拖进这滩浑水之中。”
    唐云想了想，突然端坐了身形。
    “叶帮主，有件事我必须同你先说明白。”他正色道。
    “请讲。”
    “我知道你费尽心思和我家联姻、甚至留我做人质，无非是想得到唐门的圣药……”
    唐云直看进他的眼睛里。
    “——金溪唐门百年来的家训，绝不允许后人涉足朝廷之事……所以有关圣药，无论是我、还是唐门的任何一个族人，都绝不可能交给你们的。”
    叶荒凉静静地回望着他，心中一片清明。
    “唐兄，在带你回山的路上，我有多少次想放你离去，想必你也还记得的吧。”
    “……”
    “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觊觎过你家的东西，”他笑了笑，“云霄阁的弟兄尊我为主、一心寄期望于我成就大业……却不知我所想的，不过是留在此处与亲人长相厮守、不再分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