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吹落海棠入梦夜·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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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唔……”
    姬熠吃力地扯动一下指尖,慢慢地挣开眼眸。陌生的天花板,连同空气里氤氲的梅香都像是充满了若有若无的敌意。
    意识空白了少顷,他逐渐忆起昨晚的事来……似是自己与阿云、阿遥在庭院里喝得大醉,后来……
    不对,今天是出征的日子!
    姬熠挣扎着坐起上半身,却自头部传来剧烈的抽痛,以及颈后莫名其妙的酸疼与不适。
    我这是……被打晕了?
    昨夜最后的记忆零星而渺茫,只记得阿遥走后,他与阿云似又在院子里呆了一刻,而眼下的景况……自己这是在……
    “可恶……”姬熠一手撑在身侧,艰难地下床,却自门外走进一位面容寡淡,一身素衣的女子,见他此状,仿佛也不觉惊讶。
    “殿下,此处乃是棠遥少爷在西山的小阁。”女子恭敬地说道,“奴婢彩耳,奉少爷之命在此侍奉殿下”
    “你说什么,这里是西山?!”姬熠瞠目,“那么辽庆军如何……”
    话音未落,他瞥见彩耳眼底极浅的怜悯,忽然怔住了。
    “是啊……有什么可问的呢……”姬熠“扑通”一声坐回床沿,两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微仰起头,露出自嘲的笑,“既然有意瞒着我,想必他们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了……”
    这一仗,原来从一开始,就不曾打算令他参与其中。
    这就是你的回答么,阿云?
    “少爷吩咐,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这段时间就委屈殿下暂居在这处简陋的木阁内,待到来年春日,海棠花开的时节,他们会来此处接您回去。”彩耳垂首立于姬熠的身前,神色平静漠然,恍惚间,竟有几分银云的影子。
    “呵……”姬熠疲惫地笑了笑,他从没有像这一刻一般,痛恨自己的孱弱无能,“还真是有劳棠少爷费心了。”
    姬熠就这样在西山木阁住了大半个月,宛若行尸走肉,除却每日三餐与晚间休憩,其余时刻便立在木阁前的空地上,像是在眺望着远方,目眸却分明没有聚焦。
    那处被重山密林遮蔽着的山崖,沧海与星河……再也望不到了。
    彩耳每过几日,便会下山,大约是去置备山间衣食住行的必需品。
    她自然是知晓,这位殿下是不会擅自离开的。
    只这一日,彩耳刚回木阁不久,便自身后传来一把夹杂着惊异与欣喜的清脆女声:
    “承焕哥哥?!……你果然在这里!”
    彩耳一贯平淡的面容总算有了些波澜,她猛地转身,看到棠音那张被寒风吹得发红的粉嫩面庞:
    “小姐?您怎会晓得此处……”
    “我偷偷跟着你来的咯。”棠音笑盈盈地跑到姬熠的面前,“承焕哥哥,你可不要责怪彩耳姐姐呀。”
    “放心吧。”姬熠的眸中终于有了几许温度,他抬起手在棠音的头顶轻轻抚摸,哄道,“不过这件事,阿音可千万要保密哦,若是叫外人洞悉了,恐怕会给棠叔父惹来祸端。”
    “我明白的。”棠音仰起脸,对着姬熠,甜甜一笑,然后又侧过头去抱怨,“真是的,这么大的事情,彩耳姐姐你都不告诉我,哥哥也是……”
    “抱歉,小姐。少爷是怕你牵扯其中,反遭不必要的麻烦。”
    “好了彩耳,你先下去吧。”姬熠吩咐道,“去备个暖手炉来,给阿音。”
    “是。”彩耳应声退下。
    “阿音。”姬熠唤了一声。
    “嗯?”
    “你在我这儿至多待两个时辰便回去,不然棠叔父指定会忧心。”
    “承焕哥哥你总是这样……”棠音在床沿上轻轻坐下,撇了撇嘴,“还把我当小孩子看。”
    “……”姬熠正想说句什么,彩耳已经捧着暖手炉走过来,姬熠便顺势从她的手上接过,走到床沿,在棠音的身侧坐下。
    彩耳欠身退出厢房。
    “抱着这个吧,你一路赶来西山,肯定冻坏了。”姬熠笑着把暖手炉塞到棠音的手中,纤长的手指轻轻碰触到棠音玉葱般的指尖,令后者倏然飞红了面颊。
    “谢、谢谢!”棠音有些慌乱地朝他致谢,抱着暖手炉,视线不敢与姬熠的目光相交。
    姬熠望着她可爱的窘态,双目微眯,忽然间眸色却又暗了下去,语调变了变:
    “呐,阿音,你喜欢我,对吧。”
    “承,承焕哥哥……你怎么突然……”棠音双颊好看的红云愈加热烈,“我,我还以为……掩藏得很好呢……看来这种事情……根本藏不住嘛……”
    姬熠笑了,目光掠过她,飘向窗外鲜红欲滴的朱砂梅,神情落寞而哀伤:“是啊,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掩藏得住呢……”
    “不过,这样会不会让你很困扰?”棠音的声音怯怯的,惹人疼惜,“毕竟,承焕哥哥……已经有心上人了吧……”
    “……”姬熠眸中闪过一抹诧异,侧目望着身旁的这个粉雕玉琢的龆龄少女,顿了一瞬,复又自嘲似地笑了起来,“这么明显的心意……连你这小丫头都瞧出来了……”
    为什么,他却不明白呢?
    阿云啊……你知不知晓,你拼上性命也要代替我完成的这场战役……不论是胜是败,都是最坏的结局……
    年关将至,西南战场却仍然没有任何有关战况的消息。
    姬熠站在木阁的门前,仰望院落里的朱砂梅,细数着银云出征的时日。忽而听闻不远处有脚步声,不似彩耳,是他从未听过的脚步,轻越矫健,似乎有极为精深的内功。
    “殿下速速进屋。”彩耳不知从何处闪到姬熠的面前,秀眉紧蹙,一把三尺银剑横在身前,眼底尽是杀意。
    “哎呀,好不容易来一趟南渊,不曾想会受到这般‘礼遇’。”林间传来低沉温厚的男声,似远似近,尚来不及辨明其方向,空地的残叶扬起,一袭绯衣自天而降,绚烂夺目,霎时便令满山的朱砂梅失了颜色。
    姬熠大惊,见来者容貌极美,长发却被悉数染成纯白,与他通身的红衣相映,绘成一幅雪落红梅的盛景。
    “你是……”仿佛被来人的奇异形容所震撼,姬熠竟也忘了逃回屋内,而是定定地立在原处,仓皇地打量着他。
    “二十年不见,你已长这么大了……”话音刚落,彩耳甚至看不清他的身形变幻,那人便已绕过了她,出现在姬熠的面前。
    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抚上自己的半边脸颊,姬熠不觉浑身一颤。
    “不必紧张,我决不会伤你。”男子倾身一笑,手指在姬熠的脸上捏了捏,“这么惹人怜爱的一张脸,我可不忍心。”
    “放开殿下!”彩耳的银剑已飞至男子的后心,却被他轻而易举地闪开,手腕不知何时受力一震,酥麻感令她一时握不住剑柄,“哐当”一声,银剑落地。
    “不要这么戒备嘛小丫头……”男子眯起眼眸,“乖,先去别处玩会儿,我有些事要同你家殿下说。”
    彩耳挣扎着拾起地面的剑:“哼,我才不会让来路不明的人与殿下……”
    “岂会是‘来路不明’?我与你们殿下,二十年前便相识了。”男子笑着眨了眨眼,“就在辽庆王府。”
    “您是……”姬熠瞪大目眸,“爹曾提过的那位……霂隐族的先知?”
    “哟,你可算是认出我来了。”男子欣慰一笑,“外面风大,我们进屋细说,如何?”
    “好。”
    “殿下!”彩耳担忧地唤他一声。
    “无妨,你下去吧。”姬熠朝她摆摆手,与男子一道进屋后,又轻轻关上了门。
    “百面鬼,幼时与寻常孩童无异,直至修习百年以后方能逐渐拥有变幻容貌之能力。”男子略过姬熠眼底的诧异,扬起唇角,“除非面目尽毁,于烈火之中涅槃,便能突破年幼之瓶颈,顺利获得易容之术法,同时大大增强身体各方面之机能。”
    “这些……您如何知晓?”姬熠呆呆立在原地。
    “哈哈,你这问题委实有趣。”男子轻笑出声,“吾乃霂隐族先知,洞悉此等信息,是我分内之事。”
    “……”姬熠一时无言。
    “百面之鬼的能力一旦苏醒,寻常情况很难再有破绽。不过……”男子一只手优雅地托腮,仿佛话里有话,“银云乃是人类与百面鬼的混血,其变幻之力不如其同族精纯,在某个东西的影响下甚至会失效。”
    姬熠愣愣地看着男子从鲜红的衣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圆盒,然后说道:“这是陨香,可以令他于一个时辰内丧失幻容之力,效果可持续十二时辰。”
    男子见姬熠没有反应,倒也不恼,悠然起身,把那个金属圆盒递到他的手中:“拿着吧,我猜想,你会有用得着的时候的。”
    “……”盒子上还留有男子手心的温度,刺激着姬熠冰凉的手掌,令他不觉紧紧握住,静默片刻,塞到衣袂中,“多谢了。”
    “您来找我,就是为了给我这个?”姬熠总算恢复了沉静的神色。
    男子沉静地看着姬熠的双眼,黑白分明的清澈眸子,仿佛不论过去多久,都不会被这乱世尘封埋葬,不禁笑了,神情中竟有几丝释然:“罢了,我这里还有一些有趣的事情,索性也告知于你吧。”
    “有趣的事?”
    “关于这场战役。”男子的瞳中像是淬出几分讥诮,还有极浅的悲悯,“不出一个月,便会……”
    听着他平稳不惊的语调,姬熠心底却不啻掀起惊涛骇浪,万千思绪在心底交织翻覆,百感交集间,他却只能紧蹙着眉,怔怔地望着男子:
    “……为什么?”
    不知究竟是在问这真相的缘由,还是询问面前之人何以告知与他。
    “……那个人,你很想守护他吧。”男子说着又笑了起来,“就像他这么多年守护你一样。”
    “……”
    “正是因为了解你这份心情,所以我才想着,若能帮你实现它,也算是好事一桩。”
    “可我不明白我该如何……”
    “你会明白的。”男子神秘地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继续道,“那一日很快就到来了,在海棠开满庭院的时候。”
    他归来的那一日。
    “我啊,已经在这片漠洲的大陆上活了太久了……”男子慢慢地走到窗前,望着院内火焰般的红梅,满目皆是温柔,“见证了太多悲欢离合,也曾犯下无数不可挽回的错事……所以,就当是寿命将近的时刻,为自己多积一些阴德吧。
    “更何况,我还这么喜欢你。”男子回过头,对着姬熠温和地微笑,“从你出生的那一刻开始。”
    “……”姬熠在他的话语中愣了一瞬,待回过神来,却发觉阁门大开,那抹红衣白发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然消失无踪了。
    冬去春来,消褪的朱砂梅带来暖春的讯息,西山的海棠也逐渐萌上枝头。二月之末,棠音火急火燎地赶到西山木阁,见着姬熠,还来不及坐下歇息少顷,便气喘吁吁地说道:
    “承焕哥哥!据西南前线传来消息,哥哥和银云哥哥胜了!击溃了燎涰大军,令他们整整退避了两百里。”
    “……真好。”姬熠闻言,浅浅一笑。
    “诶,承焕哥哥你怎么好像……不太惊讶?”
    姬熠笑着倾下身,在棠音的脸颊捏了捏:“如此胜仗,官家那边可有动静?”
    “我正要同你说这事呢!”棠音转瞬换了一副神色,眉间似有难掩的愤懑,“也是怪了,听闻在我军大胜初期,陛下便下令停止这场战斗,速速撤退。”
    “……”
    “更叫人不平的是,像是生怕哥哥他们会乘胜追击似的,陛下的诏书一封接着一封,甚至动用了号令千军的黄金虎符,急令我军班师回朝。”棠音愈说愈气恼,不觉颊上已蓄满红云,“分明是他燎涰挑起的战事,我们何不趁势彻底击垮他们的嚣张气焰,令那些不平等的议和条约统统作废,以还我南渊百姓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像是耗费了很大的力气,棠音言罢,便不住地喘息起来,许久之后方慢慢平息。
    姬熠递了一盏清茶给她,温声劝慰:“喝点水吧,消消火气。”
    “唉,叫你见笑了,承焕哥哥。”棠音低着头,有些不敢与他对视。
    “怎么会呢,你说得很对。”姬熠不觉仰起脸,蓦地回忆起大半年前的盛夏,棠遥说的那一番话,禁不住感慨万千,“你与阿遥,还真是像啊。”
    ……
    海棠花已开满山头,粉白的色泽,宛若绚烂梦幻的云霞,笼罩着这片漳州大地。
    银云与棠遥率军归来。
    此番大战,乃是我军以少胜多,加之辽庆军冲锋在前,故而损伤惨重,元气大损。银云与棠遥皆受了伤,为了免去薛氏的担忧,姬熠早早从西山归来,代替了受伤的银云回到王府。
    重见阔别数月的母亲,发觉她已消瘦至极,形容枯槁。据冯欠所言,丈夫过世,儿子又奉命出征,薛氏便成日把自己关在房中,茶饭不思,以泪洗面。如今这光景,若再经受太大的悲恸,恐怕时日无多了。
    姬熠心头涌起万般苍凉,却又生生被他抑下,他叹息一声,对着薛氏道:
    “熠儿不孝,叫母亲担忧了。不过此番我平安归来,有一桩好事要告诉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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