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云压城城欲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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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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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盛二十年夏末,辽庆王应召入京,路途遥远,待到他回到漳州之时,已是红叶遍地的深秋。
没有人知道他此去雍月城经历了什么,亦没有人清楚为何天高地远的宗盛帝会在此时召他入京。众人只知晓,辽庆王自从回到王府后便一病不起,像是突如其来的恶疾,却凶险异常,到了初雪的那一日,已至弥留之际,姬榭静默地躺在床铺上,周遭围了一屋的家仆,面容尽是哀愁。
姬榭瞥见双眼哭肿的王妃薛氏,叹了口气,勉强挤出一个浅笑,安慰道:“死生……有命……夫人切莫……过于……忧思……伤了身子……”
“王爷,你不会有事的……你是妾身的天啊……”薛氏死死握住姬榭的手,病态的瘦弱使他手背的筋脉一条条凸起,“你还没有看到熠儿娶妻生子……还没有看到……”
她却哽住,再也说不下去。
“对了……熠儿……”姬榭艰难地唤着姬熠的名字,姬熠闻声忙抹掉颊上的泪,跪在父亲的床前:
“爹,我在呢。”
“熠儿……”姬榭将手从薛氏的掌心抽出,颤巍巍地握住姬熠的手,“爹不在乎……你今后……如何……爹只希望你能……记住……你身上流淌着荣族……的血……即便是死……也要为了……荣族的苍生……”
他说完便逐渐闭合双眸。回忆倏地涌上心头,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位神秘的霂隐族先知在王府留下的那两句话:
承空紫气白鹤来,焕明长天云幕开。
只是在这混沌的乱世之中,熠儿离了我的庇佑,真的能成为那唯一的光星吗?
思及此,姬榭突然睁开了眼,宛若回光返照一般,用嘶哑得不似人声的声音,朝着厢房的某个角落道:“保护好他……拜托了……”
银云。
这个初雪的深夜,辽庆王姬榭与世长辞,享年56岁。
窗外飞雪洁白纯净,覆盖住凋敝的万物生灵,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埋葬人心的痛苦与哀伤。
宗盛二十年的冬天,似乎比过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寒冷,仿佛是钻入人骨髓的压抑和无助,能够彻底击垮你苟延残喘的精神意志。
在这个望不到边际的森寒冬日,蛮夷燎涰大举进攻。听闻人言乃边境之地攸州的百姓不满燎涰人的压迫,出手反抗,打死了两个燎涰人,他们便因此认为南渊无视议和条约,大肆攻占、侵吞南渊国土。
夜幕深沉,银云哄姬熠熟睡后,与棠遥共赴书房。
“此等蛮夷,不过是野心膨胀,想要借机给南渊施压,以此在条约内获得更大的益处罢了。”书房内,棠遥罕见地露出不忿的神色,温平的声线似乎也掀起些许波澜,“想来攸州之事必是燎涰蓄谋已久,有意挑衅,好寻着一个侵犯我南渊的借口。”
“……或许没有这么简单。”沉默良久的银云忽然开口,“时机未免太过巧合了。王爷逝世不到半月,正值王府混乱之际,此时燎涰又大举进攻,很难不让人怀疑王爷曾在皇宫内的遭遇。”
“你是说……”棠遥蓦地睁大了眸子,瞳仁里溢满震惊,“他们……可是同族啊……”
银云冷笑:“这乱世当中,为了苟活而迫害至亲之事,也不过寻常。”
“若是这般……”棠遥话至一半,忽而冯欠匆匆闯入书房,面目尽是慌乱无措:
“棠少爷,官家的旨意刚刚快马加鞭送入王府,说,说是……”
“说什么?”
“说是要殿下率领辽庆军作为西南战场的主力军。”
“!”银云一把从冯欠的手中抽过圣旨,摊开,血红的玉玺印迹令他紧蹙起眉。
“你们说……这可如何是好啊……”自辽庆王离世后,冯欠也仿佛一日之间苍老了许多岁。
“……切莫叫承焕晓得此事。”银云面色不变,“我既是他的替身,便由我代他……”
“谁允许你擅自作此决定?”
熟悉的微颤的声线自门外传入,却染上了一丝陌生的凉意。
姬熠推门而入,朝冯欠使了个眼色:“你先下去吧。”
“……是。”冯欠担忧地看他一眼,应声离开。
隔着几步的距离,银云微眯起双眸,凝视着眼前的人。白衣素冠,似是不染尘事;一张巴掌大的脸更显瘦削,衬得那双清美的桃花眸愈加动人;身躯仍是那般弱不禁风的模样,任何衣袍都会显得空荡宽大,那被厚重衣衫遮掩下的盈盈一握的腰肢,即便隔着层层冬衣,也纤瘦得让人心疼。
姬熠没有避开银云烧灼似的目光,只是面色又苍白了三分,须臾之后,他朝他轻轻扬起唇角,绽开一个落雪般纯净的笑:
“既是为了南渊的江山,自当由我荣族儿女来战。”
你为这个曾经那样迫害过你的国度已经付出太多了,阿云。
银云定定看他片刻,沉声言:“那么你做统帅,我与阿遥当你的副将。”
“阿云?”棠遥的瞳中满是意外,在触及他的目光后,忽然消散,换作惯常温和的笑,“不错,我们三个早就说了不分开,那便一同赶赴战场罢。”
姬熠噙着泪,唇角扬起霜花一般的浅笑:
“……好。”
大军压境,风卷残云,终于到了辽庆军出征之时。
这一夜,三人在王府的庭院中喝的大醉。棠遥被妹妹棠音扶上马车,载回棠府,偌大的院落转瞬只剩下姬熠与银云二人。
寒风飒飒,银月高悬。银云看了看石凳上醉眼迷离的姬熠,道:“夜深了,我送你回厢房休息。”
他说着便揽过姬熠的肩,将他扶了起来。
许是酒劲太大,姬熠的身形摇摇晃晃,脚步明显不稳,在走下凉亭的石阶时,竟一脚踩空,向前仰倒,并顺势抓住了银云的衣袂。银云大惊,在半空中迅速转身,挡在他的身前,坠落在院内崎岖的鹅卵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后背的疼痛令银云蹙起了眉。
姬熠倚在他的胸膛上,却似浑然不觉。懵然支起身子,眯着眸子望了望银云的脸,忽地“咯咯”笑了起来,伸手扯下了那张青灰色的面具。
“承焕?”银云却是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做,眸中染上一片惊异。
面具之下,是一张布满伤痕的脸,那是很多年前火灾留下的印记。
姬熠慢慢倾下身去,在鼻尖距离他不过三寸的地方停住,抬起手,轻柔地抚摸上银云的面颊:“这脸上的疤痕,也是你幻出来的吧……能让我瞧瞧,你原本的面容么?”
借着皎月清辉,银云的眼眸漆黑一片:
“你喝醉了,承焕。”
“也许吧……阿云……”姬熠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瞳孔中像是蕴藏着浓郁的情愫,眸光流转,话语间温热的气息悉数扑在银云的脸上,似是一只灵巧的手,不住地撩拨着他,“明日便要出征了……此去不知来日如何,我只盼在这之前……能够望一眼你真实的样子……好不好?”
“……待下回吧,若我们能够得胜归来,我便给你看。”银云漆黑的瞳中竟像是染上些许笑意,浅笑的背后,是抑制的情感在翻涌。
“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应允……”姬熠孩童似地轻哼一声,面上尽是失落,顿了一刻,又笑了起来,“那个不允的话……这个呢?”
“什……”刚吐出一个字,姬熠的脸便倾下来。唇上突然传来温润柔软的触感,隐约间透着清爽的茶香,与满院的腊梅芬芳交融作一处,闯入银云的齿间。
一阵极为强烈的战栗之感袭来,洪水猛兽一般疯狂肆虐,撕扯着银云摇摇欲坠的神志。姬熠唇齿与颈间奇异的清香不啻一味致命的毒药,霎时束缚住他全身,几乎令他在这惊涛骇浪中没顶。
银云眉梢微颤,深吸一口气,艰难地阖上眼眸,蓦然再次睁开,已是风平浪静。他猛地抬起右手,绕到姬熠的颈后,“啪”地一记手刀,仿佛没有丝毫犹豫。
“呼……”
望着伏在他胸前的昏睡的脸,银云长吁一声,不禁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感。
棠遥倚在马车旁,看着银云把姬熠抱出来,不觉笑道:“这么快就说清楚了?”
“说不清楚,也从未打算说过。”银云言简意赅地说道,“我把他打晕了。”
“……”棠遥愣了一下,旋即无奈地笑了笑,道,“你可晓得,有些事情若你现在不说,可能再也没有说的机会了。”
“嗯。”银云把姬熠小心地抱到马车上,“所以我宁愿他不知晓。”
“唉,随你吧。”棠遥拍了拍银云的肩,遂跨上了马车,“走了。”
“阿遥。”银云突然唤他一声。
“怎么?”
“若此战大捷,来年开春南渊军队得胜归来,我们三个一同乘船去沧海上游一遭吧。”银云立在马车旁,眸中不觉间多了一分温柔,“这也是承焕的愿望。”
“好。”棠遥笑着摆摆手,然后扬起马鞭,喝道,“驾!”
若当真能够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