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他第一次在聚会中提及海拉尔·艾瑟斯这个名字时一样，这个问题的提出又一次引发了满场针落可闻的寂静。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的沉默并非是死寂，至少祭有观察到北桌最左的“黑曜石”微微偏了下头，同他隔过两桌空隙的“火欧泊”坐直了身体，“青金石”将在兜帽下将视线转向了他，北桌上首的“猫眼”和“烟晶”则有片刻的视线交集。
    维尔莱特在静默里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最终不抱希望地问了一句：
    “没有任何人知道吗？”
    主要是朝着北桌上首看上去似乎知道些什么两位问的，“黑曜石”、“火欧泊”与“青金石”看起来更像是单纯地感兴趣。
    “我们无法给你确切的答案，”“猫眼”微有迟疑地拉长了声音，“不过，之前的聚会上曾有人问过类似的问题。”
    维尔莱特、祭和东桌首席的杰纳齐齐一震，几乎不分先后地将目光投去了发话的“猫眼”那里。
    “是谁问的？具体是怎样的问题？”即便有“星幕”的扭曲和遮蔽，“尖晶石”维尔莱特的声音也能听得几分尖锐的惶急。
    又是片刻的静默不语。
    “碍于保护与会者身份的规定，我无法告诉你提问者的身份和代号，只能告诉你那一位如今已经不再是宝石会的成员了，”“猫眼”用一种略带安抚的语气重新开口道，“而那位当时的原话是，有什么方法能让一名身体健康的二阶魔法师在短时间内衰弱或是患上严重的疾病。”
    尽管“猫眼”很谨慎地未使用任何有指向性的代称，但已经听过一遍相关推断的祭还是瞬时心惊，她稍稍侧过视线，隔过右手边那位个头颇高的新成员，觑见“尖晶石”维尔莱特紧攥的拳头置于桌上，指甲已经深深硌入了掌心里。
    再加上对方已经不再是宝石会的成员，那基本便意味着对方已经离开了学院，结合先前的推断不难猜出，这位提问者有极大概率就是约希亚·艾瑟斯，曾与海拉尔一道在学院就读的第九冰之世家成员。
    ……这未免太猖狂了，杰纳闻言不由得眉头皱起，约希亚·艾瑟斯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在被学院注视着的宝石会上寻求摆脱海拉尔的方法，丝毫不担心被院方或是艾瑟斯家族发觉阻拦甚至做出处理？他并没担任过监督生之职，因此侥幸避过了院长阁下可能的注视，虽说即便院长阁下有所知觉，碍于对方是另一个世家的成员，也没办法做出什么真正的惩罚性质的处理，但知会冰岭却几乎是一定，在明知有此风险的前提下依然可以说是几乎不做掩饰地问询，是因为他真的亟待摆脱海拉尔，还是自信自己的靠山自己的背景能替他摆平后续的一应事宜？
    而且从后续结果来看，约希亚确实没有被艾瑟斯家族惩罚……即便他天赋远不至被家族看重的境地，却依然可以说是摆脱了一切的调查惩处，与阿洛玛贝尔的异血贵族联姻并因此离族或可说是一种避开议论指点的处理方式，但即便艾瑟斯家族没有同北境贵族们维持联系的需求，这桩婚事本身也是约希亚所希望的，艾瑟斯家族大概率只是顺势答应而已。
    西桌末位的“尖晶石”维尔莱特显然也早就意识到那位提问者有极大概率是已经离校一年有余的约希亚·艾瑟斯，他双拳攥紧身体前倾，像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一般问道：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猫眼”认真地想了想。
    “应该是前年，也就是7743年的事情了，具体时间应该是上半年，我暂时没办法给出更精确的时间点了。”
    7743年……远在海拉尔过世和约希亚离校之前……杰纳皱着眉头想到，如果当时提出这个问题的人确实是约希亚，而这个问题的指向也确实是海拉尔，那便意味着从约希亚动手到海拉尔死去的时间非常之短，有不小概率不到一年，以格雷撞见她血中生花的情境的时间计算甚至还要更短——到了那个境地，即便不考虑停止摄入的其他后果，也已经没有什么回转的余地。
    这意味着海拉尔摄入的花毒剂量确实非常夸张，不仅夸张，甚至这个剂量都是在有相关知识的人员协助下在她的承受极限上斟酌过的，哪怕这一年的年底她就已经出现了血中生花这种被残余活性严重侵损的症状，但她依然未有一次服用过能够立时取她性命的剂量。
    花毒花毒，在为药之前，首先是毒，如果贸然服用超出承受范围的剂量，服用者会在被花朵、被花毒中的活性吞噬之前，先死于大量的异种魔力堆积。
    正常的魔法师对这种情况是有抵御能力的，被构成不同的魔法师灌入少量的魔力也并不致命，反会激发自身魔力的自保反应，将体内的“异物”排斥出去，想要通过这种手段来杀死一个魔法师，通常需要极大的阶位差距，至少四阶对五阶，二阶对三阶很难办到，起码得是一阶对三阶才有可能，因为输入者要做的并不只有输入大量魔力，同时还要将自己的魔力封锁在被输入者体内，才能引起两种魔力的激烈对抗，从而杀死被输入者。
    而花毒在这方面是个特例，它是被提炼过的浓缩的魔力，会在服下之后被使用者的血肉和生命力激发重新还原成原态，这是一个持续进行的吸收和融入血肉肌理的过程，只是通过自身魔力的自发排斥很难清除多少，所以一旦超出自己的阶位承受极限过量服用，便几乎没可能救得及。
    这几乎意味着约希亚是在小心维持着海拉尔在不会立即死亡的情况下逼迫她服用最大剂量的花毒，祭对此不够了解，但杰纳曾为医者，心下稍作计算便断定海拉尔对自己服用花毒一事不可能不知情，以那个剂量来说，除非她的嗅觉味觉双双失灵。
    这跟他先前的预计不同，但性质明显要更加恶劣了，不知道海拉尔是因为出身所限不够了解花毒这样基本局限在一阶的领域内的东西所以被诱骗，还是一早就意识到了真相，只是迫于约希亚及其亲长在族中的地位，别无选择地听从命令。
    想到这里杰纳无声地闭了下眼睛，略略偏过视线望向对面西桌的末位，兜帽遮掩下他无法直接看到维尔莱特的神情，但看他被攥得惨白一片的双拳，便知道他大概也是能猜到的，海拉尔未做反抗也未试图借着前往星邸的邀请将这件事捅给执掌学院的达伊洛家族，有不小概率是当时还留在冰岭的维尔莱特的原因。
    或许在她看来，若是不做反抗地顺从，便不会牵连到尚还年幼的弟弟，但维尔莱特在巡野时被雪崩波及却仍在她死讯送抵冰岭之后不久便发生，即便杰纳还不敢百分百肯定，但断绝维尔莱特对此事的探问，想必会是其中的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
    就在他皱着眉头思考的这点时间里，祭望着隔过自己身边那位新成员的维尔莱特缓缓松开了被他攥得一片斑驳的双手，再度低沉着嗓音问及：
    “……当时有没有谁给他回应？”
    北桌的上首再度有了片刻的沉凝。
    “有。”“星幕”遮掩下，“猫眼”以失真的声音叹息。
    “尖晶石”猛地抬头，将目光往北桌上首投去。
    “当时回应他的是上上代的红宝石，”“烟晶”同样扭曲失真的声音里似有几分慨叹，“她几乎是在他问完之后立时做出了回应，只是那个答案并未被我们听取，他们在当时的聚会上就约好了散会后私下交易。”
    上上代的红宝石……祭将目光转向右手边西桌第三位的新成员，他手上戴着枚风格粗犷的嵌有红色宝石的银戒，如果他是新任的“红宝石”，那么上上代的“红宝石”指的就是前红院主位监督生戴尔·亚蒙的前代，红宝石，红院，她……祭一时有些沉默，觉得这位曾经的“红宝石”有不小可能是已经离校的红院主位监督生，雪蛇家族的下任当主，冰蟒嘉尔艾德的后裔，斯坦妮安娜·特利特。
    这下就对上了，同样猜到那是指斯坦妮安娜的杰纳无声地想到，侧金盏花毒就是她为约希亚所出的主意，甚至之后的诊断或说诱骗，以及更之后的斟酌用量，应该都是斯坦妮安娜的手笔，跟他们这些非北境世家的成员不同，约希亚还在冰岭的时候就该知道特利特这个姓意味着什么，知道当时的红院主位是凶兽后裔，是异血家族成员。而以异血的难以清除和受血缘上位控制的特性来看，世家成员应该是不会主动去跟一个异血家族成员产生交集、至少是婚娶上的交集的，除非他不想再在自己的出身家族生活了，因为这种有隐患的血统，是不该被引入世家的。
    这便意味着那两人极有可能是因为宝石会才走近，而两人在海拉尔死后定下婚约或许就是斯坦妮安娜所要求的报酬，而约希亚在归族后难免阶层滑落的情境下同意，也不是什么无法想见的事情，毕竟在那些因他世家成员身份而对他青眼有加的贵族小姐们之中，斯坦妮安娜出身自距离冰岭极近的北境不说，容貌与家世想必也是顶级。
    无声的沉寂里，维尔莱特似乎终于通过努力按住了波涛汹涌的内心，哑着嗓子询问道：
    “所以在座的诸位有听过类似的事情吗？”他似乎连完整地问完这样一句都花费了极大的力气，“哪怕是猜测……也足够了。”
    其实这个问题在确定约希亚确有除掉海拉尔的念头，甚至公开询问过相关信息的当下，对他已经不再有什么意义，坚持问完仅是出于礼节和在不知情者面前遮掩身份的目的，以及完全否决那个已经没有多大的可能性。
    “最常见的情况仍然是器质性的损伤，”东桌首席的“火欧泊”杰纳无声地叹了口气，从自身掌握的知识出发做出了解答：“对一个已有二阶水准的魔法师来说，最易造成这种损伤的可能是某个未及时注意到或者难以治疗的暗伤，再或者不合理地使用药物造成的不可逆的损伤。”
    滥用花毒自然也在不合理地使用药物的范畴里。
    说完他稍稍侧过头去看了眼北桌最左的“黑曜石”，他几乎能肯定伦泽知道真相，但伦泽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黑曜石制的手杖横搁桌上，自身没有什么发话的迹象。
    这点杰纳倒是也能理解，毕竟如果认真去查，甚至不惜动用入侵精神读取记忆的手段的话，宝石会成员对自己身份的保护并不绝对可靠，沉默只是对艾瑟斯家族在有朝一日事败后查验及后续质问的提防。
    就听和他同在东桌，但中间隔了一位“海蓝宝石”的“青金石”于短暂的迟疑之后开口说道：
    “我听说有些种类的毒药，在中过毒却又侥幸未死的情境下有可能造成类似的症状，”他说，“不过想单凭后续症状去推断是否是毒药造成、又是什么毒药造成几乎是不可能的，个人原本的身体状况和魔力水准都是相当大的影响。”
    又是一片漫长的沉寂，作为主办人的“猫眼”看起来像是打算结束这个话题，祭忽听得自己右手边那位首次参加宝石会的新成员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虽然罕见，但魔力的失控也会造成类似的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