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离殇 第一百七十七章: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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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格瑞瑟怔怔地望着她。
他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巴特蕾娅对他来说可以是手足可以说是亲朋,但不会是爱侣,他知道自己对于巴特蕾娅也是同一。
就算当年年幼,他也对这桩婚事的用意多少知觉,以他的情况去继承杜德丝家族实在太过艰难且难以服众,先知能够对继承族长的人选提出建议,却无法强硬地要求下一任的族长必须是她所指定的某个人,通常情况下杜德丝族内会听从她的建议,但当她的建议与杜德丝家族内部的绝大多数人意见相悖的时候,无论是杜德丝无视她的建议亦或是违心地听从,都会在双方之间无可避免地划下裂痕,而这是杜德丝家族与先知本人都不愿看到的。
这样多的年头过去了,反对的声音其实是在逐年缩减的,其一是因为他确是现今杜德丝新生一代中表现最为优异的,无论是刚满十六岁就通过二阶评定还是从罹辰的剑冢中得剑都无疑证明了这一点,其二则是因为五年前茗国的旧事,可以说是拔除了最后也最不安定的隐患。
这一次雨雾节,杜德丝的用意其他世家都看得出来,以他二阶的实力去斩杀一头成年的曼拉着实机会渺茫,但众家显然乐意卖杜德丝与这位未来的族长一个小小的情面,再就是先知设局逼出黑噬与商讨对特兰奇家族的处置时他都在场,已经摆明了他就是杜德丝家族的继承人,族中再无什么激烈反对的声音,而已过十九岁巴特蕾娅的年岁渐长,这个无法兑现的婚约再作拖延就真的会影响到她的婚事,这才将解除婚约摆到了明面上。
他知道母亲和先知为他定下这个婚约的用意,当年事情最具争议的时候,尚不知事的他就连是否能一直留在杜德丝的城庭之中都是未知数,这个婚约的定下宣告着曾为最强的执行人的阿莉嘉对他的天赋的认可,以及一旦他无法被允许留在城庭,便可以灰塞伯爵家的婚约者的身份直接被送去灰塞,名正言顺地继续接受与世家内部等同的教育,等到十年八年后族中仍旧没有能与在族外成长起来的他相较的同龄人,对他能继承族长之位的争议声也就会自然而言地变小,退一万步说,就算种种原因让他确实无法成为杜德丝的族长,这个婚约的兑现也是期望道尔家族复起的上代灰塞伯爵所乐意得见的。
仔细想想,其实与伊尔若家族素来的作风也并无太大不同。
他扯扯嘴角,但终究笑不出来。
巴特蕾娅在他身边静静地坐着。
他确实对巴特蕾娅没有那种喜欢,但这不代表他能在不再需要这层保障之后立即将她远远推开,特别是自己将承族长之位,而巴特蕾娅的面前,却很可能是难以预料的晦暗雾气和深渊。
多年前的道尔家大肆招徕养子的报偿如今已经显现,有血缘无血缘的旁系族裔加起来人数十分可观,还未爆发内斗的原因如巴特蕾娅所言是因为阿莉嘉的在世和道尔家整体情况的尚不明朗,随着道尔家逐步回到正轨为达坦纳所重用,人性中那些黑暗丑恶的地方将无可避免地再度被激发出来。
她要终此一生在这样的境况中生活已经很难让人接受,更遑论她无处着落的婚事,单就眼前的状况看对她大献殷勤的大多是期望她放弃爵位外嫁,而那些不会贪图她的实力和世家血统的,则同样不愿意让自家的儿子去淌道尔家族这滩浑水。
搁在膝头的双手绞紧后又再度放开,少年低垂着头,只闷闷地挤出一句。
“……我会找合适的机会问问先知大人的意见。”
巴特蕾娅闻言一愣,旋即将空杯放在桌上,摇了摇头道。
“别做这种事,你跟着学了那样久的年月,会不知道先知大人的规矩吗?”
他沉默着。
达坦纳的先知不会回答任何有关婚娶人选是否得宜的问题,她十分清醒,从来不会让自己在矛盾尚未凸显前率先成为一道难以被忽视的隔阂,就算是在末宴上被选中得以去询问过去未来的那个幸运儿,也不会从她那得到关乎这件事的确切答案。
“不信者难以在杜德丝家族中生活,”巴特蕾娅一个响指叫来了刚好经过帷幕之外的一名侍者,取下两杯甜梦酒并将其中一杯推给夏格瑞瑟,“但谁能保证事事都要过问才肯安心的虔信者就一定能如意顺遂呢?”
“可是——”夏格瑞瑟攥紧了杯子并没有喝。
“好了,”巴特蕾娅伸手在他头顶乱揉了几下,“你是要继承那个位置走到世间魔法师的巅峰去的人,是不可以这么心软的。”
少年一瞬怔愣。
“奥嘉莉娅夫人可以说是数代来与先知大人最亲近的一位吧,”女爵叹了口气,“可她也没问过先知大人那样的事,不然,也就不会有今日了。”
他攥着杯子出神。
“你能为族内所承认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柯蕾莎一早便被认定无法成为族长。”她道,“原本掌权阶级的近缘血系中,也就只有你们两个还有这个可能。”
夏格瑞瑟露出一丝苦笑,一口灌进了小半杯,说。
“就算之前还多少有些可能,这次雨雾节后也就一点都没有了,她……太过了,这不是一句小孩子不懂事就能带过的,母亲和先知大人……都不会允许的。”
巴特蕾娅认真咀嚼了一下这句含糊话里的意思,心下不由一凛。
“她会怎么样?”
“如果能就此安分下来,还能留在城庭,怎么说也是族长的女儿,无论如何也不会亏待。”他摇一摇头,“可那只眼睛在,先知大人早早暗示过关于她早晚还会有所动作,如果她还是要惹事,大约一解决就会被立刻送到父亲那儿去吧……自此也就同杜德丝家族的主体和掌权阶级完全割裂开来了。”
女爵抿了一口酒液,片刻后斟酌着道。
“那对她未尝不是个好归宿。”她迎着夏格瑞瑟转来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记得我刚才说的吗?不信者难以在杜德丝家族中生活,那位先生不就是个再好不过的例子吗?”
对于那个男人,夏格瑞瑟其实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在他记事后不久的时候那人就好像已经不会长久地居住在城庭,但也并非完全见不到,至少柯蕾莎的骑术和对于【六叶】瞳术的运用都是那个人所教授的,她那只异色的左眼正是遗传了父亲血统的证明,那是一种天赠的、无法后天习得的能力,同时也是她终有一日要面对的三分之二的可怖可能性。
他捏着杯子沉默,在失神的间隙里那人的信息有如墨水透过纸面缓缓浮出,他的真名和身份早在多年间取代了自己的出身成为杜德丝家族掌权阶级的新的禁忌,因为他是一个“不信者”。
如果放在普世的教团与信众间,所谓的“不信者”多指没有信仰的人,但在杜德丝族中,“不信者”只意味着一件事——这个人不信服、也拒绝服从于先知。
这其实是可以预料的事情,任一世家内部无法避免都存在派系——大约只有达伊洛家族那样常年只有个位数成员的家族可以例外——有信服先知的族人存在,自然也免不了抵触先知干涉的族人存在。但先知之于杜德丝家族的意义又非那种一味谋求好处空降来的统治者,很多时候即便是不信者也不得不承认先知所为对于家族已是最好的方向,在族中信服者众多且现实与自身观念不断产生矛盾的情况下,不信者往往难以正常生活。低位族人还可闭口不言浑噩一生,中高层族人一旦被确证是不信者,几乎会被立时排出家族核心,最终多会自请外驻或是担任一些游离在家族体系之外的工作,那个男人正是后者。
以夏格瑞瑟如今的资历和消息渠道尚还不足以把他的行动轨迹打探清楚,只是隐约听过那个人借着自己一阶思维魔法精专的能力伪装成各种各样的身份,仍旧在为杜德丝做一些并不好拿到明面上说的事情。
他们的故事是如何开始的夏格瑞瑟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却是肯定,先知必然在他们成婚之前就知道那个男人是一个不信者,但她既未对奥嘉莉娅作出警告,也未告知族中的任何一人,那个男人的离开似乎也是突兀的,堪称决绝地抛下了出生不久的女儿与继承世家族长之位并未太久的妻子。随着年龄增长,夏格瑞瑟对族务与旧事渐有接触,才多少获悉到一些并不方便他向任何人去询问的事情,似乎是那个人执意多次否决先知的意见,尽管在先知的预见下并未造成什么太严重的后果,但仍旧被族内问责,责罚之后他独身去到先知城与先知有过一场谈话,在那之后便没有任何征兆地自行脱离了原有的阶层和工作范畴,之后才渐渐有消息传出,说他是一个不信者。
对于杜德丝家族的族长来说,配偶是一位不信者可以说是一桩丑闻,通常情况下不信者一经发现就意味着前路绝尽,根本无法在族中攀至这样的高度,那个人很有可能也是出于这点顾虑才会那样决然地离开,尽管有时还会与柯蕾莎见面,但与身为族长的妻子却已经可以称之为恩断义绝。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在心头对奥嘉莉娅生出一些同情,正如巴特蕾娅所言,他跟柯蕾莎是族内最有希望继族长之位的两个,他专擅亡灵魔法而柯蕾莎擅长干涉思维,但他们二人都有着无法回避隐藏的负面影响缠身,如果说自己的事已经渐有发展成陈年过往的趋势,那么柯蕾莎的事则已经由于她的肆意妄为被族内再度重视——本来不信者的后代想要成为族长就已经是一件很难的事了。
“如果任她就这样留在族里担个一官半职,只怕也早晚会有一日被证实为不信者。”巴特蕾娅轻轻垂下眼睛,“且不论奥嘉莉娅姨妈感想如何,单是她作为族长的权威,就已经再经不起一次这样的打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