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三更，寒星未尽，正是这时节最冷的时候。这节点上除了更夫未息，也就是城门戍卫还醒着。偌大的街上空荡荡，只掠过一阵车辙颠簸的吱呀声，只留下那几道未能合辙的轱辘印儿。
    太子车驾早早便从馆驿出发，朝着平原城大门驶去。虞尧跟卫季子商议了半宿，都觉着再不能在这儿耽搁了。不然即便不论太子图着的事儿，单就天下人看了也不好。至于什么不辞而别——天下都是虞家的，太子在自己家里来回转悠，只有底下官员侍奉不周，哪里有主子不辞而别的过错？
    虞尧令随行人马悉数轻行减噪，以免闹出大惊动。毕竟现下平原城关于太子的争议仍旧未能平息，太子这时候排场太大，反而不好。
    来到城门处，门卫兵上前便拦住了打头的高五：“什么人？”
    “殿下出城。”
    那门卫兵却不买账：“可有官凭路引？”
    这门卫兵所指“官凭路引”，指的是燕律规定的“远徙往来之人一城一凭引”，没这个东西城门是不许过的。
    只是太子此行根本没给孙薪打招呼。高五想了想，开口到：“殿下在此，尔等也要为难吗？”
    “大人也莫要难为小的。”那门卫毫不示弱，“太子殿下在此，小的自是不敢阻拦。只是殿下出城而郡府未有恭送，恐不合礼制。”
    “礼因事而异。陛下龙体欠安，适逢年节，殿下仁孝，归心似箭，哪里有时间讲求这等虚浮之事？”卫季子见那门卫似乎有意拖延，索性掀起车帘，“若贻误殿下侍奉龙榻，尔等可担不起罪责！”
    “小的依规矩办事，断不能有半点差池。”门卫依旧不放行，“小的已令人通传郡守大人，大人片刻后即可赶到。还请殿下恕罪。”
    “你……”高五气得够呛——虽然虞尧和卫季子他们议事都是避着自己，但高五又不是傻子，这明摆着就是拖延，哪里是为了他口中所说的那么好听。
    卫季子冷冷地看了眼门卫，开口到：“孙大人好大的架子，竟让殿下在寒风凛气中等他？！他孙薪受不得！”说着，卫季子快步走向太子车驾，“殿下，属下请太子金印。”
    虞尧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但这门卫的意思着实让他有点儿恼火。卫季子说得很对，他堂堂太子在这儿挨着冻，孙薪可真是好大的架子啊！
    “商木。”
    “是。”商木得令，立即取出金印。卫季子托举金印登上车榻：“当朝太子金印在此，殿下忠孝仁厚，尔等莫要欺人太甚！再相纠缠，休怪殿下不讲情面！”
    “下官受命朝廷，效命陛下，只识玉玺，不识金印。”
    卫季子闻声望去，只见孙薪领着一众人浩浩荡荡走来。
    孙薪看了看卫季子，勾起一丝轻蔑的笑。孙薪随即冲着太子车驾深施一礼：“不知殿下为何如此仓促？依礼，下官当设酒备宴，为殿下送行。”
    “不必了。”虞尧只觉得头痛，“本宫没那个心思。”
    孙薪看了看虞尧带着的这些人，不由得蹙眉：“殿下出行，这些个人怎么够？须下官为殿下添置依仗，充实护卫，以保殿下南下无虞。”
    “本宫打北大营就这么过来的。”虞尧有些不耐烦，“怎么打你这儿这么啰嗦？”
    “殿下息怒。”孙薪笑眯眯地说到，“只是这再往南可是人烟鼎盛之地，殿下如此寒酸，恐将惹人非议。”
    “本宫挂念父皇，闲杂论述俱身外事，本宫问心无愧。”
    “殿下忠孝，下官拜服。”孙薪笑着说到，“只是殿下既为人子，亦为人臣，更为我大燕储君，行走天下自当以大燕颜面自持。如此一来，岂非失德？”
    “殿下如何，轮不到大人评说。”商木冷冷骚了孙薪一眼，“孙大人僭越了。”
    孙薪看了商木一眼，笑着说到：“下官可没有说殿下不是。只是身为大燕臣子，总得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知而不报，闻而不问，既失礼节，更失臣道。下官所言，俱是为殿下着想。”
    卫季子想了想，开口到：“那依孙大人之见，殿下该当何如？”
    “殿下可稍待几日，下官为殿下打点好，便可启程。”
    “孙大人如此忠义，本宫可得好生感谢。”虞尧看向孙薪，“只是请孙大人算算，小年之前，本宫还有多久的路要赶？孙大人自以为臣礼周全，莫要忘了因礼废事之说。”
    “殿下言重了。”孙薪笑着摆了摆手，“哪有这么严重。打平原郡往南，官道畅通无阻，沿途郡城县城密布，可以说车马无碍、供给不缺，哪里能耽误得了脚程？”
    “孙大人既知往南坦途，便更不必在意这些虚的。”虞尧淡淡道，“礼都是给别人看的。但比礼更重要的，还是心意，孙大人以为如何？”
    “殿下孝心人尽皆知，若能周全礼数，岂不是锦上添花？”
    “你是在教唆本宫借尽孝谋虚名？”虞尧的语气突然锐利起来。
    “殿下，下官并无此意。”孙薪连连否认，“下官只是以为，殿下既然有更好的选择，便不必执着于一时。”
    虞尧似笑非笑地看着孙薪：“所以你认为，你说的是最好的选择？”
    “下官不敢。但下官觉得，这么做至少不会更坏。”
    “孙大人事务繁忙，本宫不好长久叨扰。”虞尧话锋一转，“现下城中情势本宫不愿再谈，孙大人还是一心处理好政事再说其他吧。”
    “殿下所言甚是。”卫季子接过话来，“身为郡守尽本职为要，先贤云‘在其位谋其政’，是故殿下这些时日从未对郡府指手画脚。只是郡府之作为，实在令人失望。殿下此行，亦是不愿受郡府无能之忧扰，还请孙大人自知。”
    孙薪冷冷地看着卫季子，没再接话。
    “既如此，本宫便也不再跟孙大人纠缠。本宫出城，孙大人已携郡府众人送行，合乎礼制，亦不必担忧。本宫便不多驻留，孙大人请回吧。”
    说着，虞尧令商木把马车帘子放下，不再看孙薪。孙薪脸色已经黑如锅底，刚要发话，却被柴师爷一把拉住，才算没失了分寸。
    虽说在城门处纠缠了好一会儿，不过总算是顺利地出了平原郡城。先前卫季子还有商木仔细盘算过，打出了平原郡城往南，若是翻山越岭直接奔着中原城去，大约腊月顶上就能进京。
    卫季子先前叫底下人备足了干粮饮水，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冲着南边儿的山山峦峦开进过去。
    一开始走得还算顺畅，平原郡这边儿的山都基本不算山，只不过是借势起个坡儿而已。但再往南就不行了，不仅山路陡峭，而且丛林密布，甚是阴冷。不过好在平原郡往南少有大雪，倒不至于被拦在山上动弹不得，不然可真就要出事儿了。
    进了深山，一行人的脚程较先前明显放缓了许多。山路本就难行，加上太子和卫季子的马车，可以说是举步维艰了。
    不过那又能如何，若是叫虞尧和卫季子弃车走马，只怕是要更慢。
    虞尧瞧着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儿，便令高五分出一部分人手往前头探路，如此一来，也好走得顺畅些。走了未出两日，前头探路的人匆匆赶回，不知跟高五说了些什么，只见高五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
    “怎么了？”卫季子见高五十分反常，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公子，”高五走上前来，低声到：“京中下令封山……说是‘严防寇贼’，还要‘冬藏储气’……前头怕是过你去了。”
    “不就是冬日里封个山，怎地就能过不去？”卫季子皱起眉，“殿下在这儿，谁敢拦吗？”
    “殿下自然是没人敢拦，只是……”高五顿了顿，“只是高老大人来消息，说张佩娴已经知道公子就在太子左右，故而下令大军封山……只怕太子能过，公子却过不去啊……”
    卫季子闻言，深吸了一口气，半晌，说到：“此事告诉太子没有？”
    “还没有。”高五摇了摇头，“此事事关重大，在下不敢贸然。”
    “此事我会跟殿下说。”卫季子说到，“你且先下去。”
    “是。”
    卫季子琢磨了一番，来到太子车驾。
    “什么事啊？”虞尧紧了紧大麾，“我瞧着前头好像出什么事了。”
    “太后下令，大军封山。”
    “封山？”
    “是。封山。”
    虞尧想了想，开口到：“本宫在此，他们封不住。”
    “此番恐怕是冲着在下来的。”卫季子微微蹙眉，“京中来消息，说张佩娴已经知道在下与殿下同行……”
    “此事你大可放心。”虞尧看了看卫季子，“本宫说你是谁你便是谁，不必担心。”
    “谢殿下。”
    这“冬藏令”可不是虚的。快要出山的时候，卫季子远远便听见操练的声音。
    “看样子外头阵仗不小。”卫小北给卫季子换了个手炉，“太子的意思，公子只要咬定自己是符小，别的不要管。”
    “张佩娴意欲置我于死地，敌强我弱，这时候只能看太子。”卫季子轻叹了口气，“我只怕张佩娴撕破脸。”
    “燕廷这么好脸面，张佩娴若是撕破脸，对她自己也没好处吧？”
    “就怕她身边儿哪个混主意进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馊主意。”卫季子紧了紧棉袍，“若真如此，怕是不好收场。”
    “公子不是说虞姓好颜面吗？”卫小北想了想，“公子怎么说也是跟着太子的。张佩娴若真是打算撕破脸，难免得把太子拖下水。这虞姓宗室那么多人，总归不能看着自己家跟着丢份儿吧。”
    “现下虞姓宗室能说上话的也就虞自厚了。”卫季子掂了掂手炉，“指望他们能干什么？”
    “瘦死骆驼比马大，怎么讲都是有用的。”卫小北说到，“公子何不提前做好筹谋，以防万一。”
    “暂且不动。”卫季子摇了摇头，“若咱们什么事情都跑在太子前头，怕是要惹火上身。”
    卫小北闻言，便不再多说。卫季子盘算了下接下来的事情，只觉得头痛。
    来到出山口，一行人直接被里三层外三层地拦住：“大胆！太后懿旨封山，尔等焉敢破禁而行！”
    “顾统领好大的架子！”虞尧令商木掀起车帘，“本宫尚未出深山，尔等便重兵围困，怎么，是要把本宫困死山中吗？！”
    “殿……殿下……”为首的顾统领一下子灭了气焰，连忙谢罪：“殿下息怒。末将只是奉旨办事，不知太子尚在途中，还请殿下恕罪！”
    虞尧看了看眼前的这位顾统领，冷冷道：“不知者无罪。放行吧。”
    “这……”
    “怎么，本宫说话都不好使了？”
    “回禀殿下，太后懿旨，年节底下要加紧防备——殿下随从……恕臣斗胆，须一一过问。”
    “顾钧。”虞尧冷冷看向顾统领，“你是怀疑本宫同流寇朋比为奸？”
    “末将不敢。”顾钧连忙否认，“末将奉旨办事，还请殿下恕罪。”
    “顾统领奉旨办事，恪尽职守，当真是我大燕幸事，本宫怎会怪罪。”虞尧一抬手，示意商木放下车帘，“商木，你且跟顾统领详细说说这些人都是什么人。天寒地冻，不要耽误事儿。”
    “是。”商木领命，转向顾钧：“在下太子侍卫商木。另一马车上是太子书童符小。随从侍卫乃高大将军选派护送殿下南下的精兵。”
    顾钧闻言，转向卫季子所在的那个马车：“殿下书童竟敢逾规越矩乘马车伴驾？”
    “顾统领。”商木冷冷说到，“此行吃穿用度等都在那架马车之上，符小身为书童自然有看护清点之责。军中押运粮草尚有兵随辙行，缘何殿下手下不得与辎重同乘？”
    顾钧没想到这个太子侍卫看着木讷，说起话来却毫不逊色，不由得皱了皱眉：“这符小是何来历？在下从未听说殿下身边还有书童。”
    “符小乃太后懿旨赐予殿下。”商木答到，“顾统领若有不解，但请垂询太后。”
    “这……”顾钧没想到这个书童竟然是太后的意思，也不好再在这件事上纠缠。顾钧看了看随行的一众人，突然心生一计：“这些人都是高大将军派来的？”
    “是。”
    “太子出行当有仪仗车撵等，高将军不会不知道吧？”顾钧得意地笑到，“这明显是蔑视殿下，可是大不敬之罪！”
    顾钧见商木接不上话，正得意着，只听虞尧车中传出冰冷彻骨的声音：“本宫本不打算在此事上多言。不过既然顾统领说了，那便好好算算这笔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