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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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雪之敛眸,虽有怨气,却也不至于惊惶。
毕竟,她对萨默尔始终留存猜忌。自陇西峡谷,她将安危托付于他,他所作所为,她便不敢全然相信。更何况眼下,她脖颈上还架着两柄大刀。
可她实在不明白,沙利亚分明还在霍起手里,他就这样贸然弃她不顾,恐怕不是什么妥帖之策。
这家伙,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来不及思量,戚雪之便被押着进了碎叶城。
本以为碎叶城荒僻,纵使繁荣富庶,也抵不过盛安城恢弘大气,宏伟秀丽。偏偏这城中风情万千,虽不堂皇,却胜在精巧别致。
一路行来,高柱鼎立,雕细纹,抹赤色。檐低而曲,镶边留白。纱帘幔帐摇曳其中,朦胧多姿。
羌人打扮亦是稀奇,男子多敞腰露腹,护肩臂,佩银匕,戴大刀。女子多着霓裳薄纱,披琳琅首饰,妩媚而来,婀娜而去,步步生莲,好不娇娆。
见此景况,戚雪之不禁对阿迪勒愈发好奇。也不知他是何面目,作何打扮,又是如何在这荒漠中修筑一处喧嚣红尘。
只可惜,她徒劳一路踏进主殿。纱帐之中,金石阶上,等着她的却不是阿迪勒。
女子形貌艳丽,褐色长发垂至腰间,淡金眼眸轻抬,瞥向戚雪之的一刻,掠过一丝凄凉。
若没猜错,眼前这位美人儿该是阿迪勒的发妻,卧吉达妮·穆叶艾德。
“你是丁零人?”
卧吉达妮蹙眉,盯着她瞧了许久,才慢慢开口道。
戚雪之摆头,早已想好如何应对,装作又气又恼的模样,道:“小生本是被请去给他侄儿诊病,可他好不讲道理,最后怪小生昏庸。争论不过便气急败坏,将小生掳来此处。”
讲罢个中委屈,她还不忘狠狠数落萨默尔一番,说尽他的不是。
倒是她想得多了,对卧吉达妮而言,送上门来的大夫岂有不要的道理。
“罢了。”
卧吉达妮吩咐带她下去好生看着,生杀予夺还须明日见过阿迪勒后,才有定论。
虽说是好生看着,却真像怕她逃了似的,遣来五六个守卫寸步不离地候着。就连她门外徘徊几步,都惹来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
戚雪之被瞧得不自在,只好踱回屋内。倚在窗边,望着冷月,不禁苦笑。
没想到,她竟也会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穿得如此单薄,不怕着凉么?”
戚雪之蓦地扭头,果真对上那双碧蓝的眸子。不过这一次,这双眸子再不似盛安的春水般荡漾,反像是冷夜里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她挨得愈近,就愈觉得怕。怕有什么从那汪碧蓝里将她忽地拽入,从此万劫不复。
“难为你还惦记着。本想你纵身一跃,该是再无音讯了。”
“怎敢。”
萨默尔摊手,对上戚雪之冷淡的眼色,接着道:“我怎舍得真抛下你不管不顾,只是怕他们以为你我之间干系复杂,此后处处提防。才出此下策,想出一计撇清牵连。”
戚雪之白他一眼,问道:“那你又何必再来?”
“既然答应护你周全,断不敢食言。不过碍于我身有异香,与羌人又有血海深仇,明目张胆地走动,只会给你招来麻烦。故此后,你还须得在人前继续装作可怜模样。”
“何须装作,眼下我本就是可怜的模样。”
阿迪勒的怪疾本就棘手,如今她还得分心顾及萨默尔的一举一动。当初不过是想顺水推舟混进碎叶城,谋个里应外合,却不想陷入了这么个大麻烦。
左右她也是个大夫,走一步算一步罢。
总之,处处小心着总不会有错,羌人也好,丁零也罢,都不可掉以轻心。
如此想着,戚雪之终是架不住这几日的奔波劳累,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睁眼,戚雪之果真就被传去主殿,见到了传闻中的碎叶城主,阿迪勒·穆叶艾德。
阿迪勒长相阴戾,姿态傲慢。虽是而立年纪,却挺拔魁梧,高出霍起一尺有余。一眼看去,并非容易亲近之人。
张口第一句就是:“明明听说是个老头子,怎么来的是个毛头小子?”
“师傅年事已高,经不起来回奔波。既然小生阴差阳错至此,不妨就试一试,兴许。。。。。。”
“兴许?”
阿迪勒打断道:“好大的口气,本座倒要看看你究竟有没有这个本事。”
只见他不慌不忙地坐直,示意戚雪之上前。
戚雪之领会,和颜悦色地上前,屈身抬手,小心撩开金铜宽袖,敛腕,三指搭寸口脉。
指腹平缓,眉却轻蹙:只因这脉象不浮不沉,不大不小,节律均匀,从容流利,应指柔和,是常脉无疑。
“如何?”
阿迪勒似乎料到如此,倒是卧吉达妮,从方才就一直坐立难安,神色焦虑。好似这身染怪疾的不是阿迪勒,反而是她。
可戚雪之能如何。
阿迪勒的脉象分明没有异样,全然不似传闻般怪疾缠身,苦不堪言。
想来,之前抓来的许多大夫都是疑惑难解,他见惯如此,她也不必遮遮掩掩,自讨没趣了。
“城主脉象并无异常。”
“既如此,可否劳烦你师傅亲自来一趟了?”
阿迪勒语气不善,听得戚雪之心下一惊。
“且慢,城主脉象虽无大碍,可小生不知平时症状,难下判断。”
这浑水她是万万不能让戚寒山趟的,无论如何,都得先稳住阿迪勒。至于这治得好治不好,另当别论。
“本座不喜脂粉味,但凡闻到便会周身发痒。也不喜与人肌肤相触,即使片刻也会生出红疹。有时半个时辰便能消退,有时需半日才能痊愈。于喧闹鼓噪处走动时,偶有胸痛,气血不畅。不知小大夫有何见解?”
戚雪之拧眉,这乍一听像有洁净之兆。可往后尽是些古怪症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可真真是难为了她。
“如此症状已是积年累月,近几月来愈发严重。有时发作连旁人都亲近不得,亏得圣司祭火祈天,才换回数日安宁。”
卧吉达妮愈说愈担忧,眼波转向阿迪勒,戴着腕镯的手才刚刚“呤”地扬起,就像想到什么似的,僵在半空。
阿迪勒看她想要亲近,神色亦有些不大自然,侧身微微避开。
本该是相敬如宾,恩爱两不疑的结发夫妇,却貌合神离。在戚雪之看来,着实诡异。
“怎么?你也想说本座无病?”
戚雪之摆头,道:“依城主所言,确有不寻常之处。凡事皆有因,再是怪异也该有个病由。”
“那你说说看,本座的怪疾是何所致?”
戚雪之腹诽:她哪有能耐仅凭只言片语,就料定所有。若她张口胡诌,又怕小命不保。
“小生斗胆,恳请城主宽限几日,小生愿倾尽全力寻出病由所在。”
戚雪之本无十足的把握,可阿迪勒答应得极其爽快:“有何不可。”
毕竟高崖之上,插翅也难飞。不过几日,于阿迪勒而言,都是不痛不痒。阿迪勒似乎笃定她难有作为般,朝卧吉达妮看了一眼,仿佛在说:就是让他多活几日罢了。
戚雪之心中也有盘算,趁这几日在城中四处转转,兴许有所收获。大不了最后她无能为力,还可以学学萨默尔,逃个无影无踪。
“你还真想逃?”
萨默尔冷不丁地张口,惹得戚雪之扭头瞪他一眼。正是认真谋划的时候,听到这话难免恼怒,尤其还是出自他口中。
“阿迪勒症状疑难,非我所学所见,恐怕一时半刻无从入手。”
“你可知,卧吉达妮与伊玛尼之间交情疏浅。”
戚雪之诧异:“这与阿迪勒的怪疾有何干系?”
“碎叶城奉沃教,修祭坛,拜圣火,尊圣司,不过才几年光阴。但凡伊玛尼有所主张,阿迪勒一向不会拒绝,城民更是对他深信不疑。知天命,应民心,伊玛尼许了碎叶城前所未有的繁盛。相比之下,卧吉达妮便黯然失色了。”
戚雪之仍不明白,只听说阿迪勒病症难解时总要伊玛尼出面摆平。可卧吉达妮谈及此事,并不像针对记恨的模样。
“你有所不知,阿迪勒当初迎娶卧吉达妮,所图是她背后的权势。卧吉达妮出身楼兰,与她结为连理,便是与楼兰交好。更何况,她当时出嫁何其风光,陪嫁的可是楼兰一千精兵。”
听萨默尔这么一说,戚雪之好似嗅到了什么紧要,再问道:“卧吉达妮所怨所妒,不全是伊玛尼抢了她的风头罢?”
“阿迪勒倚重伊玛尼,闲来无事便在祭坛,从天命社稷谈到人世兴味,意趣相和时,更是彻夜无归,自然就冷落了卧吉达妮。”
有趣。
戚雪之倒真要会会这伊玛尼了。
每日寅时,伊玛尼都沐浴净身,祭天祈福,以求圣火。待到旦昧,圣火不熄不灭,是为礼成,此间不得离开祭坛半步。
戚雪之算好时辰,就守着礼成之时,一睹伊玛尼尊容。而伊玛尼也当真没辜负她一番苦心,凉风中,一袭暖白缓缓而来。火光里,长袍飘舞,一双美目流转,如秋月,似春花。眉如墨画,面如桃瓣,唇薄而红润,鼻挺若峨山。
戚雪之当真从未见过如此妩媚绝尘的男子,与中原少年郎的谦谦君子,眉目星辰不同。甚至比之于萨默尔,更阴柔娇娆。远远看去,活脱脱似一美人胚子,雌雄难辨。一举一动,明媚胜过万千少女。
“怎么?小大夫可是看出什么了不妥?”
正诧异时,伊玛尼已踏着晨辉走向戚雪之,细眼微眯,将她从头到脚看无遗漏。
“小生今日慕名而来,是想向圣司讨教城主病疾。”
“本司既非大夫,也不通医术,恐怕爱莫能助”,一双丹凤眼藏不住敌意,“要叫小大夫失望了。”
“是小生唐突了。”
“无碍,反正你与那丁零人也没能耐掀起什么风浪。再说,你也不剩几日好活了。”
伊玛尼一语道破,不留半分余地。
戚雪之一时无以应对,只能怔怔地看着。
他怎会知道她与萨默尔的关系?如果伊玛尼早就看出她的小伎俩,那阿迪勒岂不也心知肚明?
戚雪之蓦地恐慌,妙手回春又如何?
眼下她一条小命系于他人鼓掌中,生死全在一念间。
闭目片刻,终是复了淡静的神色。先离开这是非之地罢。
扭身正要走,谈笑声忽起。不远处,阿迪勒与伊玛尼倚柱而立,相谈甚欢。阿迪勒神采奕奕,一只手更是搂住伊玛尼肩头,伊玛尼似乎习以为常,低头含笑,全没了方才精明的模样。
入夜,戚雪之倒在榻上,瞅着柜顶一簇干花出神。今日种种,她总觉得有些不寻常,可细细再想,又说不出个所以来。
苦恼时,异香弥漫,萨默尔理所应当地倒在另一侧,一只手不安分地攀上她手臂。
戚雪之怎会忘了陇西峡谷他的所作所为,直接道:“我已有言在先,我并无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萨默尔对她所说充耳不闻,丝毫没有挪开的意思。
登徒子。
戚雪之心里咒骂一句,却忽地明白过来:阿迪勒与伊玛尼不就是如此?
阿迪勒厌恶与旁人接触,莫不是反感与伊玛尼之外的人来往?偶有胸口疼痛,莫不是受脂粉味侵扰而走气不畅?
这说到底,不就是有龙阳之好而不自知?
什么怪疾,分明就是心病。
有了底气,接下来几日,她也不着急求证,反在城中四处闲荡。待到阿迪勒沉不住气,召她觐见,她才不慌不忙一五一十地道出原委。
阿迪勒听后果然大怒,骂她胡言乱语,甚至要将她大卸八块,丢进峡谷喂鹰。
“城主好好想想,小生所说究竟有没有道理。”
戚雪之就那么泰然自若地站着,像是说着一件尘埃落定之事,没有丝毫犹疑。
阿迪勒瞥卧吉达妮一眼,眸中似有愧疚,问道:“你要本座如何信你?”
“若城主以为小生所言非虚,不如与圣司说开其中因由,灵犀相通后自有定数。”
她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反正在旁人眼中,阿迪勒与伊玛尼平日里的举动也是暧昧晦涩。如今捅破这层窗户纸,最狼狈的,不正是卧吉达妮。
论美艳,她不敌伊玛尼。论才智,她更输得一败涂地。如今剩个空荡荡的名份,若不是还有楼兰依仗,只怕都撑不到今时今日。
戚雪之不信她真是个无欲无求无贪无恋之人,就算她表露无颜色,心底也该有盘算了罢?
左右都要等个水落石出,她便在旁看他三人如何周旋,反正她也闲来无事。
前几日她到处游荡,留心城内形貌,早已描摹出一份舆图,眼下一切筹备完全,她本可以一走了之。
怕就怕伊玛尼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在某处将她一军。稳妥起见,她还是安安分分地再待几日罢。
戚雪之收拾妥当,嗅着习以为常的芬香,头也不回地道:“来的正好,我有事与你说。”
萨默尔凑上前,银发垂在她肩上,暧昧地问:“何事?”
“今夜祭坛,帮我探探虚实。”
“可有好处?”
戚雪之就见不得他这得了便宜卖乖的模样,笑道:“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一言为定。”
萨默尔怎会想到,他答应的可不是什么美差事。只是苦了他一夜无眠,换来戚雪之一夜好睡。睁眼醒来,看他神情疲惫地坐在榻边,她毫不诧异,似笑非笑地问:“如何?”
“你当真以为我有龙阳之癖?”
“看来是成了。”
“你不曾听见,昨夜祭坛那入骨销魂声,一浪胜过一浪。”
戚雪之终于憋不住,直接笑道:“可真是便宜了你。”
“若不是你,我何苦受此折磨。”
戚雪之故作正经,道:“怎会亏待了你,今日我便以虎鞭,辅以鹿茸、枸杞、肉桂、熟地、白术几味补药入酒,保你饮下之后生龙活虎,再无烦扰。”
萨默尔就势将她搂入怀中,屈身在她耳旁轻轻道:“这倒不必,你若肯以身相许就一笔勾销,可好?”
“这城中俏佳人儿无数,怎就没有一个入了你的眼?”
没等来他吃瘪的模样,到先听到阿迪勒的传召。总归是在他人地盘走动,怎敢怠慢?
戚雪之挽发披裳,束带挎篓,狠心丢下萨默尔,徐徐地朝主殿去了。
看来昨夜真如萨默尔所说,销魂入骨,情难自禁。金石阶上,阿迪勒一身白衣,心情颇佳。
“小大夫果然医术高明,本座佩服。”
戚雪之颔首行礼,道:“症结所在,对症下药,假以时日,定能痊愈。”
阿迪勒似乎料到她会说什么,率先道:“放你走,绝无可能。”
如此一句,算是断了戚雪之的后路。
“圣司早已知会本座,你若有用便留下,若无用,便与之前那些大夫的下场无二。是生是死,你可要好好想清楚。”
生死攸关,戚雪之怎会犹豫:“能为城主效力,是小生的荣幸。”
阿迪勒本以为她是个注重名节之人,没想到竟也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反倒松了口气,道:“果然是个聪明人。”
戚雪之并非聪明,只是深知,唯有活着最为紧要。
此刻与阿迪勒顶撞,百害而无一益。可她也不会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以萨默尔的身手,带她逃出生天并非难事。她担心只是,伊玛尼另有打算。虽说戚寒山有霍起庇护,可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谁能料定会不会耍什么阴狠伎俩。
“难不成,你真打算留在这儿?”
戚雪之拧眉,她当然想走:“伊玛尼早就知道我与你之间关系匪浅,一旦轻举妄动,只怕惊动了他。如此一来,不是功亏一篑?”
从碎叶城至凉州城,不过一天一夜。萨默尔晓得戚雪之心思通透细腻,犹豫如此,定有顾忌。
苦笑道:“当然瞒不过他。戚寒山身处驻地,有霍起庇护。而我有求于你,自然会护你周全,你还有其他忧虑?”
戚雪之腹诽:还不是怕你再一走了之。
“再者说了,我怎舍得自己未过门的娘子有半分损伤?”
她怎的就成了他未过门的娘子?
戚雪之瞅他一眼,本想反怼一句。可一条小命系在他那儿,不妨就让他先呈个口舌之快,反正回去之后,这一路他欺负她的,她自然会与他好好算一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