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凤凰涅槃  第七十四章 村长造访推葆君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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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望着倪二狗吊儿郎当、毫无悔改之意,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收场。葆君依然微声抽泣,想起在香墅岭,我们两个“舆台苟且”之人,一年来忍受的痛苦梦呓,就一肚子委屈。大爹黄天豪分外慎重,知道面前向来招摇过市的男人,从来是肆意妄为地行事,担心将来还对葆君图谋不轨,遂语含讥诮地对倪二狗娘说:“我们做的事天经地义、公道坦磊,倪二狗不仁义,犯下滔滔劣迹,除非深思悔过,否则我们决不轻饶。”倪二狗娘一听,当即犯了难,自己的儿子素来对葆君颇生好感,还暗送秋波,如今虽说犯下弥天大罪,也应情由可原。但是,究竟犯了错误,而且有悖人伦常理,便愤恨不已。葆君静静地坐在炕上,想起在绣坊店承受的痛苦,竟对倪二狗满腔仇恨。原先,一直打算在家安安闲闲过个好年,来年返回香墅岭孳孳干上一场。一想到手掌由于长期攥着针线已皴起了胼皮,一想到我在那个貌似人间天堂之地遇到的不公待遇,就咬紧牙关,蔑视倪二狗。谁知,铁柱突然从门外走进。之前,路过我家时,看见倪二狗娘气冲冲地拽着倪二狗向我家走,心下疑惑,思来想去,决定瞧一瞧情况。他走近门口,听见屋里黄家长辈痛叱倪二狗,愈听愈觉得不对劲,听了半天,终于听出大概原由,心下惊凉,急忙踏入屋里。进屋环眼一望,站立着众人,顿时,察觉出事态的严重性。他进了屋,正欲开口说话,葆君呛然说:“你若保证了,以后再不犯着我,再不为难我,调戏耍弄我,就饶恕你。”倪二狗一听,装模作样道:“行的,行的!只要你不哭不闹,啥事都好说。”铁柱伫立我爹身旁,看见葆君哭泣,关切地问:“葆君别哭。这里有我们大家在,你别害怕,铁柱哥知道情况,会为你申张正义。”葆君抬眼,一枝梨花春带雨,极是凄恻和感人。铁柱曾读过高中,知道怜香惜玉的道理。想起二年前和葆君同在县里上高中,两人相互帮扶,彼此也曾产生一丝淡淡情愫。但后来,铁柱拗不过爹娘给作主的一桩亲事,就是同孙桃仙成婚,才绝然同葆君断了男女往来的暧昧关系。任时光流转,一直以来,两人始终萌生好感,而且相互信任,相互捧念。葆君望见铁柱哥,本来就伤心不已,又大哭两声,铁柱急忙上前一阵哄宠。葆君听了铁柱的话,茫然望着众人,见倪二狗态度还算忱意,对铁柱说:“铁柱哥,这事不是我太娇嗔,只是怪倪二狗恬不知耻,三番五次侵犯于我。铁柱哥,你说咋办就咋办。”话音一落,满屋子的人盯着铁柱望。只见铁柱英姿焕发,寸板头,广额阔脸,双耳大垂,两只炯炯有神的眸子脉脉含情。一身黑青布料衣裳,精干得体。铁柱注视倪二狗,一时大脑空白,内心纠结,只担心他日后复犯毛病。思忖半晌,铁柱说:“倪二狗,你给我听着,我给你三条建议,你若是能遵从,我们就饶了你。这第一条是,从今往后,再不许打葆君的歪主意;这第二条是,给葆君和众人赔礼道歉,求得他们对你的原谅;这第三条嘛,就是给葆君写下保证书,必须写明你诚心悔过,再不犯错,否则天打五雷轰。”倪二狗听了,见众人个个像罗汉魔煞一样注视着,心慌如忤,赶忙应允:“好!好!好!我全都答应。”铁柱便找来纸笔。倪二狗爬在炕沿上,小心翼翼歪扭地写了数行字,内容是:“我倪二狗从今往后再不纠缠葆君,从今往后好好做人,如若再犯下错犯,定遭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日有明鉴!”铁柱拿着保证书一看,内容倒合情合理,比较诚恳,向众人说:“倪二狗诚心悔过,并写下了保证书,若他以后再犯错误,我们大家都不能原谅。你们说怎么样?”黄天豪板着脸说:“哼,狗兔崽子,胆大妄为,既然有心悔过,我们就暂且放过。”我爹说:“葆君,铁柱让他写了保证书,依我看,先饶恕他这一回,以后我们小心谨慎一点,别让他占了便宜。”我娘坐在炕沿上,只是抹眼泪。大娘呛叹了一声,道:“这年月真是啥人都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咋就,”看了一眼倪二狗,呸了一口。我拿出绢帕递给了葆君,葆君接住在脸庞上揩了揩,道:“姐,咱们就这样放过他嘛,我还是担心。”我望了倪二狗一眼,说:“以后别和他黏糊,少出家门,看他能把你咋样?”倪二狗娘气得哆嗦不止,在倪二狗天门盖上戳了一指头,说:“不争气的东西,竟给老娘丢人,看回去咋收拾你。”倪二狗望着,颤颤地喊了一声“娘”。铁柱问我爹:“黄叔,二狗蛋咋会闯进家门做这种事呢,你们咋不留意一点。”我爹愤苦一摇头,道:“早上正在大铁锅里炮制井阑草,茵儿和我在一起,她娘去要簸箕,谁也没注意他呀。”铁柱一脸怒目地注视倪二狗,喝声说:“你有爹生没爹教,难道没有人格和修养吗?黄叔家向来宽宥慈善,你竟借此机会占便宜。还算个男人吗?”倪二狗抬眸轻轻一撇,心里压根不服气,恨得咬牙切齿。倪二狗心想:你铁柱算个啥东西,有啥资格斥教我。我有爹没爹管你个啥事,偏要横插一杠,逞心是与我过不去,我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铁柱见他不吱声,再次吼道:“说话!你个鳖龟王八蛋。”倪二狗登时一怔,心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却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我……我……我……”连说了三个我字,一脸通红,头垂如熟透的丝瓜。黄天豪心中气焰渐消,看在倪二狗娘往昔同大家关系和睦,于是缓声道:“自古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没教养好儿子,这是咎由自取,自酿苦果。我们不是容不下人,今天的事到此为止。”众人一看情形,也只能作罢,于是纷纷动起身。大娘和我娘将葆君从炕上扶下来,让她把衣裳整理好,我拿着梳子给她梳了梳头发。铁柱则将那份保证书交给我爹:“叔,把保证书放好,以后好有个应证,免得他日后再犯毛病。”我爹把保证书压在了炕沿的毛毡下。倪二狗娘不好气地注视倪二狗,说:“狗东西,还不快起来。”倪二狗一听,“唉”了一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亲家,若是再没啥事,我先带二狗蛋回家,你们再看看葆君有没有啥事?”我娘望望他们,说:“好了,你管好他,唉……”倪二狗在他娘的扯拽之下,摇头晃脑地朝门外走。铁柱走近葆君关怀地问道:“葆君你咋样,还有哪难受吗?”葆君用手捋着头发,回道:“铁柱哥没事了,就是头发根有点疼。”铁柱责声说:“一定是那狗东西给弄的。”大爹大娘看大家皆安然无恙,两人告辞:“葆君,大爹大娘先回家了,往后有事就直管开口,我们会给你作主。弟妹你也别怕,这事也正常,倪二狗年轻,火气旺盛,犯下毛病再所难免。”我娘脸色难堪,点头说:“嗯,我们知道。”送走了黄天豪和大娘,一家人坐下来哆哕嗦嗦地漫讲闲话。铁柱说:“倪二狗真是泼怂,明明知道葆君不喜欢他,还非要纠缠不休。”我说:“自古说强拗的瓜不甜,葆君从未受过村里人的窝囊气,今天居然在家里蒙受了。”我将葆君的头发打了一个髻,缠上几道红绸带,然后拿来薄荷雪花霜搽在葆君的脸上。我望着她眼帘上泛起一道殷红泪迹,说:“瞧你的大花脸,让外人看见还咋嫁得出去。”葆君扭过了脸,噘嘴说:“再取笑我不理你了。”两人正在逗乐,一个蓄着两撇胡须、眉目清秀的中年汉子手拿一卷画纸,笑容可掬地走进屋。我爹一见他进来,立时亲切地问:“村长突然到访,快请进。不知有何贵干?”这个唤作村长的是侨祖村赫赫有名之人,正是在他的张落和主动协调建策下,才有一条修往村里的柏油路,将在年后通达。村长四十五岁,年富力强,颇有声望,见我们姐妹站在窗下莺莺燕燕异常亲和,笑道:“哟,两姐妹都回来了?真是喜事了。”我爹望着他有心难开口,笑道:“闺女在家也养不住了,指不定往后还请村长撮合一桩亲事哩。”村长说:“葆君今年多大了?”我爹笑道:“属鼠的,这年二十啦。”村长望了望葆君,发现她的眼眶泛出红晕,心里犯起疑惑:“这丫头回家刚几天,怎么就哭红了眼,莫不是黄家有啥事呢?他没敢问出心里想法,只凛然一笑,道:“葆君越长越漂亮啦,比她姐还漂亮。”说着,在她脸上捏了捏。葆君轻声一笑,回道:“姐比我漂亮,我哪能和姐比呀。”村长笑过之后,话题一转,说:“这次来你家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宣布。”我爹娘和我,葆君一听,把目光聚集在他身上。村长将卷纸展开,徐徐道:“我知道葆君是个刺绣能手,前村后村的人都问你要绣品,现在正有个机会,能让你大展手脚。”葆君一乐,问道:“村长快说,究竟是啥事?”村长将卷纸递给葆君,慭慭地说:“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我们侨祖村有两个参加全县刺绣大赛名额,一个就是你闺女葆君,上面是参赛的主题,你看一看。”葆君拿着卷纸一看,是五个刺绣题目,分别是:《仙草云鹤》《瑞鹿团花》《方胜鸾雀》《凤凰衔花》和《喜鹊踏枝》,遂问:“这五副图都要绣出来,还是?”村长笑道:“只绣一个就行,现在选好主题抓紧绣,年后送到县里参选,我们村就看你的了。”葆君笑着,览了一遍卷纸上的主题,看见一个名为《喜鹊踏枝》的题目格外醒眼,笑道:“我知道村长的意思,我看这个题目比较合适,”指给村长看。村长看了后,说:“选哪个主题,你比我清楚,你绣的东西十里八乡都出名,这次是你一展才华的好机会,千万别错过。”葆君又仔细看了内容、要求、规格等,悉数记在心间。村长将卷纸收回拿在手上,看了看葆君,问:“怎么哭鼻子了吗?不会有啥事情吧?”我爹和葆君表情尴尬,只说:“家无大事,村长不要记挂。”村长由衷一叹,目含温婉:“你家两个闺女,真是我们村的一枝花。但是咱村贫穷落后,嫁出去便罢,将来留在村里怕是受苦哩。”我爹频频点头,眼含幽泪,道:“村长,我咋能不知道,我只是舍不得她俩。”
    村长走了以后,葆君顿时从萎靡和倦怠中提起了兴趣,对我说:“姐,这是人家给我的一个机会呀,一定要把握。”我爹笑道:“我家葆君别的不会,专是绣的好,这回一定要争气。”我欢心笑道:“这回就看妹妹的了,如果能给村里争光,村长免不了褒奖我家。”葆君微微含笑,心间云雾全然散开。从这一天开始,葆君每日抓紧绣这副刺绣,几乎很少出门。
    腊月十六中午,我穿上长袖外套,脖颈里挽上一条围巾,发髻中点缀一枝绿色兰蕙,耳上是金丝大扣鎏金环,和我娘一同前往三姑家探望三姑爹。三姑爹是个地道庄嫁汉,脸膛黝黑,身板结实,规规距距,老实巴交。他十三岁下地,到如今大半辈子与土地打交道。他的家在村最西头,是村里数得着的阔余户。他只有一个女儿李葆琛,长得像我们姐妹,刚十岁,已标志貌美。我们步行走在泥淖的雪地上,刚走近篱笆院外,看见苗喜妹和徐大娘,以及铁柱娘坐在板凳上闲聊家长里短。我娘和他们打了招呼,寒暄了几句体贴的话,带着我往姑爹家走。我的手里提着三包草药,俱是凤尾、鸡脚草和井阑草一类。我远远看见姑爹家的烟囱一片袅袅。
    待进到了姑爹家,姑姑一个人坐在炕上绗被子。“姑姑,”我和娘望见她托着那块湖水色缬纹印孔雀翎大撒花绸丝布绗被子,我笑道:“怎么把它当作被罩了?”姑姑笑道:“家中三年没添过新被罩,我看它红艳艳的,感觉做被罩合适。”我娘问:“她姑爹上哪了?”姑姑环望窗外,说:“刚还在呢,想必上前院了。”须臾,三姑爹走进来,客气地问:“哟,你们来了?”我把三包草药递上:“我爹亲自给姑爹炮制的,一天一副煎了喝便好。”谁知,刚进屋没说两句话,李葆琛气急败坏地突然跑进来:“娘,不,不好了,那头母猪在拱圈门哩。”姑姑和姑爹吓了一跳,道:“那该杀的畜生,着实折腾人。”我们从屋里出来,近到了猎圈栏前一望,母猪已不见了踪影。姑姑对我娘说:“母猪昨个儿产完猎崽,一窝生了十八只,谁想奶水不足,天天拱圈门,现在好了终究让它跳出来了。”我娘说:“那赶紧找啊,别窜到人家去了。”大家遂四处寻找,我听到偏屋里有猪发出呼噜噜的槽食声,急忙一寻,发现原来母猪正躲在偏屋里嚼吃地上的苞米粒。“姑姑、姑爹猪在这儿——”众人听见了我的喊声,往偏屋而来。近到眼前一看,吊着十对奶头像吊着十对布袋的母猪确实在偏屋吃苞米。母猪见有人进来,哼哼唧唧一个劲加快大嘴狼吞虎咽。“你这畜生,咋就吃起了苞米了,”姑爹将鞋一拿,冲着猪头一阵猛搧。那母猪吃得正香,让人一通打,就不高兴了,用嘴向主人疯撞。姑爹一不留神,险些被它撞翻。其余人见此情形都大笑不止。姑爹道:“快,把猪拦进圈里,别让它乱跑乱吃了。”众人一合劲,将它赶进了圈。
    我往那圈中一瞧,麦秸堆里,整整齐齐蜷缩着十八只猪崽,此时在憨憨入睡。姑爹笑道:“今年猪崽多,要是需要的话,仅管来抓好啦。”我娘望了望猪崽,个个体大圆溜,像小水桶一样,笑道:“我家的羊近两天快产糕啦,过完年若是不忙,我就养上一头猪。”姑姑说:“这些猪崽儿年后都要拿到镇里卖,加上秋天产的一窝,一共有三十多头,我估计能卖个好价钱哩。”姑姑说完,又在猪圈里添了一些麦草芥。我和娘随着姑爹进到家里。我娘把葆君发生的窘事告诉了姑爹。姑爹听后义愤填膺,攥紧拳头说:“那小子整天不学无术,竟干些下三烂的勾当,哪天见着非教训他不可。”我娘说:“葆君自幼生性胆弱,不像姐姐泼力,所以让倪二狗得逞,我担心她以后会有想法。”姑姑说:“不用担心,葆君是个高中生,比咱们都强多了,这种事能应付。”姑爹拿着药包,问:“都是什么草药?”我笑道:“有凤尾、鸡脚草和井阑草等好几味哩。”姑爹笑道:“我的痢疾有好几天了,天天拉肚子,已经拉成了软面筋。”忽然,李葆琛喊:“姐,你来呀。”我一听,走进了里屋。李葆琛伫足窗下,拿镜奁左顾右盼,不时往脸上照一照,只见她一手拿鸾篦,缓缓梳垂落两颊的头发。李葆琛上身穿长袖棉T恤,T恤胸口印着芭比娃娃,戴着一条水晶翡翠项链,手腕上是一串深紫玛瑙手链。李葆琛将项链卸下来,说:“这条项链好看吗?”我拿在手里,笑道:“嗯!好看呀。”李葆琛笑说:“去年生日宴上,一个好同学相送,听说一条两百块哩。”我回道:“那也很珍贵了,要小心保管。”李葆琛点了点头。屋中众人暄聊了半日,姑姑猛然想起,锅里正煮着一锅红薯和土豆,急忙前去查看。谁知,火已上了锅底,水已熬干,姑姑咝咝地道:“糟糕,糟糕!简直坏了一锅好东西。”她只得再次往锅里添满水,往灶洞里塞柴。
    这日,夜里十二点,从窗外传来一声声“咩咩”地嚎叫。我爹和娘起床,我也跟着,大家来到院外,一处用树墩牛粪搭建的避风垛边。一只母羊爬在雪地里拼命扭曲身体,还伴着“咩咩”地叫声。我爹让我握着手电筒,自己跳进圈垛里,俯下身助母羊产仔。母羊顺利产糕,大约十分钟就生产完毕。我爹一看羊糕吮完第一口奶,赶紧将它抱进了屋。屋里的火墙边有一块用毛毡铺的厚垫,他把羊糕放在上面。我蹲在羊糕的身旁,问:“爹,小羊咋这么肥胖?”我爹自豪地说:“夏天太白山上草繇木条,我将它们打成草垛拉回来,到了秋未冬天,这些羊就有吃不完得鲜草。”我听着爹的话,心情洩洩如花,一个人守护羊糕,到了凌晨一时,方上炕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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