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凤凰涅槃 第七十三章 狗彘汉耍弄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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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五早上,我躺在铺满羊毛毯的土炕上,望着窗外一片银装素裹,心间滋生出一股淡淡快感。这种快感让我愈发精力充沛,心绪悦然。我从炕上下来,将头发挽了一个简约的倭堕髻,描眉修唇,两颊搽上粉红胭脂,穿上娘给我买的紫罗兰色羊绒毛衣,开始清洗衣裳。那件奭色长袖外套已穿了好几日,我想尽早洗晾出来,到了腊月十六,和娘出门时穿。葆君一样起的早,她要赶绣《书韩幹牧马图》。我们享用完早餐,牛奶和荷包蛋,便忙活开了。我娘望着两个心灵伶俐乖巧的女儿,一种心满意足和骄傲的感觉浮在心间。房外的雪已慢慢消融,枝梢和窗棂上的敷雪正在阳光的照射下一点点酥解。一只秃尾绿翎仓庚,呆呆地歇在枝上。气温已回暖。我娘望着窗外,对我爹说:“今天天气好,你不是要炮制草药吗?明个儿我要和闺女上一趟三姑家,听说她三姑爹病了,患了痢疾,如果你有好草药,我给他带上去。”我爹搓着香皂洗脸,听见娘和他说话,回道:“行的,一会儿我到后堂房把秋天采的草药炮制好。”我笑道:“娘,爹一年从太白山上能采多少草药回来?”我娘回道:“差不多有一百公斤。”我又问:“有什么草药?”我娘说:“有艾草、车前草、淡竹叶、金银花、蒲公英、雏菊、龙葵、白花蛇舌草……”娘如数家珍报出一大串名字。我笑道:“爹真厉害,一个人敢往那大山里跑,等我从杭州回来,帮他一块上山采药。”我爹听了笑道:“你不能想着回来,咱村多穷呀,要嫁到外面,不必回家吃苦受罪。”我爹洗完脸用过早餐,然后进后堂房炮制草药。等我清洗完衣裳,想起爹便来到后堂房。我问:“爹,听说三姑爹患了痢疾,要给他带什么草药?”我爹正在一口大铁锅里炮制井阑草,笑道:“你瞧,井阑草是专治肠炎痢疾的草药,一会儿我再加些凤尾、鸡脚草和辣蓼,你们带给他,按要求服用。”我爹一面说,一面在井阑草里加了些药酒,我感到奇怪就问:“为什么加酒?”爹说:“酒能除毒性,能入药,增强药效,所以加酒是最好的药引子。”我一笑,道:“一般还加什么?”爹说:“有些药草里加盐,也有加醋的。”我听后眼眸发亮,问:“前一阵子我夜晚睡不着觉,是咋回事?”爹一听觉得诧异,问:“闺女是啥原因睡不着觉啊?”我想了想,不愿回答,于是闭口不语。我爹说:“我考虑你那是神精衰弱造成,睡前注意避免服用茶、咖啡、酒、巧可力等。”我笑道:“原以为害了病,原来是不良生活习惯造成的啊。”
我娘揉了一大团面后,想起倪二狗娘借的簸箕还没送回来,自己正准备吃完饭筛瓜子,于是走出房去了倪二狗家。葆君坐在窗下的炕上,伏在绣架上紧锣密鼓地绣。窗口挂着一件玫瑰红绸夹袍紧挨着一件孔雀蓝袍子,一只风干许久的蜘蛛吐出一串银色丝线,悬挂在墙壁上。
忽然,走进来一个人。葆君一抬头,倪二狗微笑着朝她望。只见葆君身穿湛白色羊绒衫,领口只露几朵枝叶缠绵的浅色鸢尾,配珠色条纹裤。头发飘垂两肩,两颊白皙丰满,一对翠玉银杏叶耳环。细眉若有采,翘嘴若相思,粉颊上一对梨涡浅浅,两只纤手迂转曲梭。葆君看见倪二狗顿觉心烦意乱,便瞪了一眼。倪二狗道:“葆君,干嘛瞪我,我又不是见不得人。”葆君随口道:“你不是见不得人,而是不像个人。”倪二狗瞿然一听,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挠着头发笑道:“我咋不像个人,你说呀?”于是,葆君放下绣样,笑道:“你一没房,二没地,三没份工作,不是不像个正经人吗。”倪二狗听了更乐了,道:“原来是这个原因,我还以为咋了?”葆君悻悻说:“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搅得我都绣不下去了。”倪二狗小黠大痴,往上一探,见绣出的大半副绣卷上落着四个字:比翼双飞。遂一个字一个字的念,谁知念着就停口了。“哼,不识字嘛,去!”葆君恨恨说。倪二狗哪儿肯依从她,身体凑上前,抓住她的手:“葆君,别这样。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的肺、你是我的甜蜜饯儿。这一年来我都在等你呀。”葆君一甩手,却没甩开,于是定定地坐着叹气。倪二狗嬉笑着扭股糖儿似地缠上来,道:“我是你的人,我是你的狗,哪怕你踹我、打我、骂我、恨我,我也跟随你,行嘛!”葆君气哼了一声,怫声说:“我可不敢承受‘你的’人。我已经说了,我找了一个对象,人家条件比你优秀,我就喜欢他了。再者,我也不想蹲守村里啦。”倪二狗听后无趣,将葆君的手攥得更重、更紧了。葆君疼的眼泪也快流出来,噘嘴大骂道:“你,你不是人,干嘛捏我。”倪二狗一听,不高兴了:“哼,老实告诉你,你若不依从我,在侨祖村我不会让你好过,我天天缠着你,让你吃不好,睡不好,怎么样?”葆君脸一红,喊了出来:“爹……爹……姐……快救我呀,快来人哪。”倪二狗血气方刚,任性而莽撞,不弃不离纠缠葆君。“别叫!”他一面说,伸开大掌遮住葆君的唇,“悄声点。”葆君羞红了脸,一张嘴,咬住倪二狗的一根手指。“嗳哟,”倪二狗一惊,狠命一甩手:“你怎么咬我?”葆君恐慌中继续大喊大叫:“爹,快来人呀。”话音一落,我爹和我眨眼间从门外跑进。一进房,看见两人在炕上左翻右跳。“爹,姐……”
我爹一望此情此景,当下气得将要晕厥:“你个馕糟的畜牲——”顺手拿起一把稻穗扎成的笤帚,往倪二狗的头上、身上乱打一通:“混账!”倪二狗吓得一阵哆嗦,刹时,从葆君的身上滚落。“别,别打我。”说着,一闪身从门口溜跑了。葆君静坐着嘤嘤地哭泣:“爹,爹,”一把抱住了爹。我爹心疼女儿遭到恶人凌辱,仅管气得浑身发抖,但努力劝说:“闺女没事的,没事的。有爹在,谁也欺负不了你。”我爬到炕上,抱住葆君,三个人声泪俱下,一番痛哭。
此时,我娘拿回簸箕一进庭院,听见房间里有人号啕大哭。她深觉纳闷,心里一想,好像是葆君的声音,奇怪了她好端端哭个啥事,便急忙放下簸箕进入屋里。“闺女,闺女咋了?”一踏进屋,葆君衣衫凌乱坐在炕上哭。爹见她回来将刚刚发生的事告诉了娘。娘听了后,当即气咻咻地跑出屋找倪二狗家理论。
我安慰着葆君:“妹妹别哭了,有咱爹在。”葆君哭了半晌,觉得太受委屈,干坐着发愣。我爹怕她生出意外,让我坐在炕上守护,自己则出门到黄天豪家去了。葆君哭腔着问:“姐,你说我该咋办?我不想活了。”我拉住她的手,大声说:“有姐在,别人不敢把你咋样,还反了倪二狗不成,晴天白日的。”葆君说:“他一回来就纠缠我,这样下去如何是好,我咋在村里待。”我说:“别怕,有爹给咱做主,他倪二狗休想得逞。”正说话呢,我娘拉着倪二狗娘进屋。我娘道:“你瞧一瞧,反了反了,你儿子干得好事。大白天的,共产党的社会了,竟敢干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简直把人的脸都丢尽了!”我娘大声斥责。倪二狗娘一见葆君坐在炕上放声哭泣,立刻明白了。“我说亲家——”“别叫我亲家,辱没了祖宗了!”我娘愤恨蔑视地说。倪二狗娘轻歔了一口气,说:“这种事不能往咱长辈的头上怪怨,唉,我家门不孝啊。”我娘一听,气得勃然大怒青筋凸暴,喝道:“不怪在长辈头上,你的意思是就这么算了?”“不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倪二狗娘辩解道,“以前,倪二狗总给我说他喜欢你家葆君,谁知今个儿就管不住自己了。”我娘气得喘粗气,说:“行了,你说咋办?”倪二狗娘望着一脸无辜的葆君受了屈辱,内心百感交集,只说:“再等一等,看倪二狗上哪了,让他来了和你家说。”我爹说:“行,我就等着他来说清楚。”众人左等右等,不见有人将倪二狗找来,却等来了葆君的大爹和大娘。“怎么了?葆君没事吧?”两人一进屋直奔炕头。“大爹……大娘,”哇地一声,葆君又哭开了。众人一见情形,纷纷上前劝导,但是左右不灵。“葆君你别怕,大娘会给你作主,你等着——”倪二狗娘一拍大腿,出门继续找倪二狗。黄天豪说:“岂有此理,大白天的,像是鬼子进村,太不像话了,这件事必须要搞明白,要不然我黄天豪饶不了倪二狗。”大娘说:“葆君,我们在身边,会给你作主,倪二狗跑不到哪去。”葆君抬眸望了一眼,嗫嚅地说:“倪二狗像个泼皮,我们如何敢招惹他呀。”黄天豪气恨地说:“这是共产党的天下,还怕他造反不成。哼,我不相信他小子能上天入地?”我爹说:“幸好今天家里有人,要不然今天的事,可就……”我娘揽住葆君哭哭啼啼地道:“我早就说了,那倪二狗没安好心,我们少招惹他家。这回好,居然跑到咋家祸害来了,呜呜……”大娘说:“葆君娘你别哭,哭得让人心碎,有天豪在,会有办法处理这件事。”众人你一言我一句,为葆君打抱不平。这时,倪二狗娘不知从哪儿找回了倪二狗。“你,给我进去,看你干得好事。”他一推倪二狗,倪二狗就老实的进了屋。倪二狗娘厉声问:“说——究竟咋回事?”“我……”倪二狗一紧张,额头上的汗扑簌簌地直往下落。“快说,咋干出这种事?”“娘——”倪二狗突突哝哝刹时“扑通”一声,跪在了炕沿下,“我狗彘不是,我也是喜欢葆君嘛,所以……”黄天豪大骂道:“你个馕糟的畜生,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大白天的耍弄我家闺女。”倪二狗抹了一把汗,不敢抬头看众人,低声说:“原本去年葆君在时……就应该来提亲,但……但现在,”我爹叵耐不住大吼一声,道:“你住嘴吧,休要胡搅蛮缠,我可从来没说过把葆君许嫁给你,一个字也没说过。”我娘说:“我说倪二狗,就是亲事说成你也……也不能趁人之危啊。”黄天豪咆哮道:“她是个女人,你是男人,你以为就能随便占人家的便宜了吗?简直太放肆。”倪二狗娘站在一旁,哭诉道:“亲家呀,都是二狗蛋他爹走得早,这孩子我教育不好呀。”她抹了一把泪,把脸回了过去。黄天豪说:“你家的情况我们知道,可是二狗蛋不学好,干出这种丢人败兴的蠢事,简直比我家那头蠢驴还蠢。”众人一听他的话,觉得不对味,竟是欲哭无泪。倪二狗土迷哄眼,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央求加威胁,道:“反正这事我也做了。你们若是不怕丢人,不怕传扬出去,那就等着她‘身败名裂’吧。最好的办法,依我看还是将葆君许嫁给我二狗。”黄天豪一听勃然大怒,一握拳头,想要捶他:“你这小子胡言蛮语,岂有此理!再敢胡说,小心老子揍你。”倪二狗一看要揍自己,忙抬胳膊挡:“别呀叔,我二狗蛋从小是你看着长大,纵然有些歪门斜道的坏毛病,也是没爹教育的后果,如今你却是万万不能揍我。”我爹气得浑身哆嗦,脸面表情沉僵,目光闪射一道青光。而葆君气得噘起发紫的嘴唇,像含着一只活蹦乱跳的蚱蜢,吐不掉,咽不下。葆君不由自主地攥紧我和娘的手:“娘,他咋这样,根本就是胡搅蛮缠,根本是无理取闹。”我娘鄙视地望向倪二狗,问黄天豪:“这泼赖头头是道,根本没有诚心悔改的态度,你说该咋办?”黄天豪横眉冷对,将脸皮绷得像块地膜,又紧又硬,说:“我不信还制不住他。二狗他娘,你瞧见没有,如何处理,你发个话吧。”倪二狗娘倚立窗沿边,抹泪凄呛。只见她穿一件杏黄色绣牡丹缎袄,长摆裤,目无神采,一脸黄褐斑,眼角堆叠一层层厚褶,耳朵上戴着两个银耳环,脑门后盘着一个小圆髻,髻中斜插一根黄花梨木簪子,歪耷着脖子,一副难肠的模样。她把两只手像插葱一般插进袖管里,抽噎了一下鼻子,轻声道:“这娃命苦,从小没爹。我含辛茹苦将他养大,实属不易。要说他做出这种事,却实连牲口也不如。只是他好歹是个男儿,热血沸腾,见着漂亮姑娘不动心也怪。再说,他一直喜欢葆君,这村里人全都知道。怎么处置,我当娘的如何说呢。”黄天豪怒气汹汹地直视倪二狗,见他一瞟一瞥,态度生硬毫无悔意,喝声道:“快说,这事你怎么办?”倪二狗怕黄天豪和自己动真格,双腿屈跪,假装知错,在炕沿下挪移,泪流满面道:“葆君,我是真心喜欢你哩。从小我们一起长大,我对你百依百顺。我们俩儿真是青梅竹马,你不能绝仁绝义啊。”葆君一听,只觉得心里像是剜掉了一块肉,血淋淋的,不是滋味地难受。她想起眼前不务正业、吊儿郎当的男人,确是有恩于自己。虽说一时冲动,奸污未逞,但必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乡和玩伴。纵然再气愤,恨之入骨,将他剁成肉渣,熬成浆糊,也无法弥补她心理上的创伤。她心乱如麻,欲哭无泪,怔忪漠然地坐着。倪二狗见葆君不吱声,又挪移两步,继续道:“葆君,葆君,你说个话,是让我生是让我死,只求你一句话便是。”葆君未开口,我娘说:“他老大不小了,二狗他娘,你应该早些给他寻谋一门亲事,早点成婚。”倪二狗娘抬起袖管,抹了抹泪,哀声道:“不是没给寻谋过,只是谁家好姑娘肯嫁给他哩。那日前村胖妞有意托人寻问,可他又嫌弃人家胖,总之,一时半会不见有适合的。”我爹恨喝道:“那总要有个解决的办法吧?”葆君望了倪二狗一眼,骂道:“原先在村里,你就对我动手动脚。现在回来,我才清寂几天呀,你就……”我说:“你简直就是欺负人。太气人,太恨人!”
众人数落着倪二狗种种过失,依然不能哄宠好葆君,她坐在炕上,狠狠苦诉积压心里的所有委屈苦闷,直到进来一个人,才转涕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