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凤凰涅槃  第六十九章 悼黄雀萧母悟佛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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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姐妹聚首于梦蕉园我的住所里,一阵哼哈有趣得谈笑,送走上官黎却引来竹茅楼的男工友们。喻宥凡带着王瑞贺和尕娃子,看见单卉和众姐妹向我的梦蕉园走来,三人一商量,随之而来。窄陋的房间顿时涌入众人,大家挤靠在一起,唧唧哝哝地说笑。
    一个姐妹拿着“五福临门”窗花剪纸,问道:“年关将至,大家准备好了吗?”单卉托着葆君的绣布,学着一针针地绣一团明黄“寿”字,闲里插话:“你们谁要回家过年?我猜大家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了,是吗?”我笑道:“今年家里事多,我爹一直病着,我肯定要和葆君回家探望。”喻宥凡说:“我要回福建石狮和王润叶定婚哩。”“是吗,那是好事呀。”众姐妹七嘴八舌道。尕娃子怏然无趣地说:“大家来自四面八方,过了今年,谁知还能共同生活几日,恐怕已有工友请辞了。”我从衣架上取下一条青花夔凤纹纱围,以及青云白枝雁纹领氅,与众姐妹说:“这是夫人送给我的,大家瞧一瞧。”单卉说:“咦,这件领氅去年我就见姐姐披过,当时羡慕不已,原来,是梁夫人赠送。”一个姐妹把纱围围在脖颈里,说:“姐的这条围巾估计值好几百哩,你们瞧,真漂亮。”单卉望了望我身穿的水印纹彀衣,笑道:“这件衣服合身得体,姐真有眼光,下回带上我,帮忙买件好看的衣裳。”我莞尔一笑,说:“其实,将就合体罢了,妹妹若真喜欢,我们明天就到镇上买衣服。”单卉一听,脸上绽笑,似一朵芙蓉盛开,脱口说:“嗯,明个儿正好周未,大家闲若无事,我和姐妹们一起去。”葆君盛上一盘新鲜水果,菠萝、荔枝、苹果、香蕉和葡萄,笑道:“这些水果是夫人送的,来,大家别嫌弃,尝尝。”众人毫不客气,拿上水果津津有味地吃开了。尕娃子好奇地绕着床首四下探望,问:“两位姐姐,怎么床头上的帱帷撤了吗?我怎么看就缺了点啥?”葆君笑道:“你才看出来呀,撤下好久了,只是你不常来,所以看着就缺了东西。”王瑞贺笑道:“她们姐妹不怕冬天有苍蝇和蚊子,若不取了,挂着岂不碍眼。”尕娃子转着眼珠,又瞅了瞅墙上挂的一副【黛玉藏花】图,问:“这画中姐姐是谁?看得人真心酸。”我拍拍他的头,载笑载言:“你也看出她心酸呀。哼,她是红楼梦里的林妹妹,她正在藏花哩。”众人一听,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借着众人聊侃的当儿,葆君拿起刺绣认真地绣开了。尕娃子凑上前,问:“姐绣的是啥?”葆君一笑,说:“姐绣的是天上王母、地上西施。绣的是月宫嫦娥、凡间织女,你可认得?”尕娃子摆手道:“不认得!只听说过,听说过。”众人见他逗趣,推了一把,谁料,撞上了葆君,一霎时,葆君一根手指被针尖狠狠地扎了一下。“嗳哟,”葆君尖叫一声,疼得两眼泪汪汪,好似那雨后菡萏洒珍珠。众人吓了一跳,忙不迭吁长问短。尕娃子抓住葆君的手,急切地问:“好姐姐,还疼不疼,是尕娃子不好,我该死。”葆君忍住痛,嗔怨地说:“不痛才怪哩,我扎你一下看疼不疼。”众人不留情面地数落尕娃子,尕娃子自抱自怨,静坐床沿上,不折腾了。
    王瑞贺双眉一凝,走近葆君,攥紧她的双手,轻呼着气,说:“你真马虎,半会儿功夫也要忙里偷闲地刺绣。”我拿出绢帕,揩尽她指尖上的血渍,埋怨说:“十指连心痛,尤其扎在手指上最是痛了,你真让人操心。”葆君抹了抹眼泪,强装无碍,笑道:“没事,一点不痛了,我逗你们玩哩。”单卉笑说:“葆君起早贪黑的绣制,真是劳神劳心。哪一天出门好好散散心,放松放松,别委屈了自己。”喻宥凡说:“葆君太辛苦了,快到年未了,明天正好是周未,大家进酒馆里消遣消遣,你们说咋样?”王瑞贺一听,笑道:“大家共同出钱AA制,好好摆一桌,大家行酒唱歌,像有钱的主乐喝乐喝。”尕娃子跟着说:“太好了,好久没出庄园,大家要玩个痛快。”哈哈,大家一起放笑开了。
    众人正在说话,玉凤忽然涨红了脸,登、登、登地跑进房,道:“淑茵葆君,你们还有心情说笑,老太太心痛病犯了,正躺在床上叫苦不迭。一家人围着打转转哩。”我和葆君一听,两人俱是怔悚不已,半天没反应过神来,玉凤牵住我的手,说:“快随我走,平时里数你会照料老太太,看一看她想要啥,想说个啥。”我吓得觳觫发抖,两腿不听使唤。众人已齐齐立身惊慌失措地望着。“姐,别站着,我跟你一起。”葆君和玉凤拉着我,我们直往毓秀楼跑。屋外下着瓢泼大雨,月雾朦胧,看不清石墀小路,三个人在夜雨中凭借往昔印象,一脚深一脚浅,奔向毓秀楼。此时,在大客厅里,萧老太太躺在软榻上双手捂着心口,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呼喊。在她身旁,焦灼地肃立着上官仁与梁婉容。“老太太,你……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一看见萧老太太,我立时扑将上前,问个不停。梁婉容颤抖地伫立一边,望此情形,一个劲地催促上官仁尽快找医生。上官仁一迭连声地说:“不要急,稍等一会儿,医生马上到。”
    我望着萧老太太容颜儡悴,心疼地说:“老太太您别急,要不让我给你撚一会儿胸口,这样也许就会舒服一点。”萧老太太哼了一声,回道:“我只觉心胸瞢蔫,这阵子天天操心着孙儿的事,想是……”
    我低泣道:“老太太您别说了。”上官仁想把母亲抱回房间,但梁婉容坚决不让碰触,因为她知道,这种病人不宜轻易挪动。众人久久等候,终于等来了杜纤云,夜色里他被雨水淋透。一进门,上官仁立刻将情况告诉了他。杜纤云是个行医数载的老大夫,面对眼前情况,他见怪不怪。杜纤云一面安抚萧老太太的情绪,一面从药葙拿出数粒药丸:“老太太您服下药马上会好,别担心我会治好你。”萧老太太吞服下了药丸,闭目微养,众人急切地望着她的一举一动。过了半晌,杜纤云又问:“您觉得怎么样了,舒服一些吗?”萧老太太睁开眼,回道:“好多了,劳烦大夫了。”众人一听,才松了口气。
    我忧怨地望望众人,唯独不见上官黎,心上只觉一阵溧冽,问道:“黎哥哪去了?怎么又不见他?”上官仁为他开脱,撒谎说是去一个伯伯家了,待晚些时候回来。我相信他的话,心里悝笑自己,一个外乡妹总想着麻雀会飞上枝头变凤凰,简直是痴心妄想。我更明白,萧老太太的话已代表了上官家族对上官黎婚姻的一丝牵挂。我的心变得木讷。众人盼望着萧老太太尽快恢复神志,围绕她的身旁嘘长问短。萧老太太似乎渐渐有了神气,微微坐起了身谈笑自诺。只有梁婉容,坐在一旁,拿纸巾揩脸庞上的泪痕。这是婆婆来芙蓉镇后头一回犯心痛病,让人措手不及。梁婉容粉悴胭憔,神情哀婉地道:“妈,您可把我们吓坏了,您这毛病,今个儿怎么就犯了?是我们不孝心,给您添赌添气了。”上官仁附在一旁说:“黎儿的事让您操心了,也难怪他是一个那么固执的人。”
    杜纤云给萧老太太号了脉象,接着拿了一些药给上官仁。上官仁感激地望着,递了一支烟,说:“多亏您及时赶到,否则真不知道怎么办好?”杜纤云说:“只要老太太无碍,就谢天谢地了,好了我也忙完了,该回去了。”雨夜,杜纤云在张司机的护送下走出了毓秀楼。我见萧老太太嘴角干瘪,于是捧来一杯清茶,说:“老太太,您好生休养,喝杯茶吧。”萧老太太酽酽地喝了一口茶,又闲苦瑟,像鸡拉白痢一样,吐在了痰盂里。“老太太您是闲这茶不好,还是……”我探索地问道。萧老太太慢慢直起身,拄着藜木杖走动:“浓茶瑟的我嘴角发麻,哎唉,人老了,喝啥也不香了。”我随在身后,一手轻抚着她的臂膀。
    大约一直折腾到晚上十一点钟,上官黎匆忙返回。当他听说萧老太太犯了心痛病,急不可耐得想进她的房间看望,我却治止了他。“这么晚了,奶奶一定休息了,你别打扰她了,明天再说。”上官黎执拗不依,我就阴阴郁郁地冷下了脸。上官黎一看,想了想,笑道:“好了,那听你的,明天再看望奶奶。”上官黎说。
    当天晚上,我奉命一夜守候萧老太太。我横下心,咬紧牙,像个钢铁战士一样,在萧老太太的卧房一直守至天明。第二天早上,烟霏雨散,香墅岭笼罩在一片紫色雾气之中。茱萸和篁竹像抽出了新节绿茵茵的。阳光温暖如煦。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偶尔有大雁形单影只地飞过。萧老太太的房间里,大家用温和的神情望着她。只见她髯髯银发飘落眼眸上,眼眸深陷,蓄着一汪晶莹的泪花。上官仁和梁婉容问她还有哪儿不舒服,萧老太太说:“淑茵悉守我一夜,真是太感谢她了。”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感激涕零,不再言语。
    长夜漫漫,耿耿秋灯,我揉着微微酸涨的双眸,哈欠连天。我有心将萧老太太赐候好,照顾好,让上官家人对我刮目相看,所以,一晚只阖了一回眼。到了中午,用过了午饭后,萧老太太想进兰蕙园走一走。于是由我掺扶。“老太太,园中花木将要谢尽,您还想看什么呀?”我掺着她的一手膀,两人在兰蕙园漫步。萧老太太说想瞧瞧鱼儿,我又扶着她前往后苑荷塘。荷塘边,长着一株乌桕树和一株枸橼树,尤在夏日,树叶参天茂密,蓊蓊郁郁。我们慢慢走着来到荷塘边,望着戏水锦鲤,萧老太太笑逐颜开,说:“塘中的鱼长得肥硕,游得欢畅哩,丫头,是谁在喂养它们?”我回道:“老太太,您可真操心,这塘中的鱼啊,平日里全是冯花匠在操持看护着。”正说话,耳畔传来一阵阵啁啾的鸟啼,“咦”了一声,萧老太太寻声看。“老太太,声音好像是从篁竹丛里发出。”我说。萧老太太听得心悦,笑道:“走,过去瞧一瞧是什么鸟儿在唱歌。”两人遂前往篁竹丛。
    果然,尚未走近一片篁竹,一只黄雀在枝头啼叫。萧老太太甚为喜欢,眸光里闪出沉静怜物之光,让我扶稳悄悄观察。鸟儿绿爪红嘴,一身鲜斑亮丽的翎羽,煞是好看。谁料,“嗵”一声,一个弹丸不偏不倚击中了它。立时,黄雀“扑”的一声,从树枝上堕落。“嗳呀,”萧老太太一声惊叫,急急走近,发现小鸟回天乏力,动弹不得。再回脸一望,尕娃子拿着一个弹器,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萧老太太埋怨道:“你怎么把它打死了?”我亦问道:“文准灼,你胆大包天,谁让你这么做的?”尕娃子嬉皮笑脸,阴阳迭气地回道:“只是因老太太好奇,我便把它打下来看个清楚,岂不更好?否则,我们一惊扰它,它就飞走了。”萧老太太一听,脸庞泛青,气得直咬牙,吩咐他捡起黄雀。于是,尕娃子将黄雀捡起来,捧在掌心间。此时,黄雀已折断了翅膀,瞪大瞳孔,一动不动。“你就不应该打它,”萧老太太责怨地又说,“佛言:诸余罪中,杀业最重;诸功德中,放生第一。此今好了,黄雀儿飞又飞不起来,逃又逃不掉,活受罪了。”尕娃子立在篁竹下,胁肩谄笑,抖动一身小鲜肉,观察黄雀渐渐地阖上了眼。萧老太太好一通责怨,最后气绿了脸,一转身,拄拐一搠一搠往回走。回到毓秀楼,梁婉容拿来衣裳让我清洗,我提上戽水桶,拿着木盆,来到后苑乌桕树下。午后的阳光里充满桅子花的淡淡清香。温暖的风,徐徐吹拂着我的脸庞,我把头发取下来,用手指轻轻梳着,然后,盘一个发髻。我在嘴里一面哼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愿两情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蓝色花一丛丛,名叫做勿忘侬,愿你手摘一枝,永佩心中。花虽好有时死,只有爱能不移,我和你共始终,信我莫疑。愿今生化作鸟,飞向你暮和朝,将不避鹰追逐,不怕路遥。遭猎网将我捕,宁可死傍你足,纵然是恨难消,我亦无苦……”一面把衣裳放入盛水木盆里用手洗。鹪鹩在草丛深处跃动,偶尔,发出一串串美妙动听的叫声。它的啼叫声伴着我的歌声,一直到我洗完所有的衣裳。“淑茵你快来,”忽然,我听见有人在背后唤我。回脸一瞧,原来是上官黎。“快过来呀,”上官黎爬在草丛里,见我坐在板凳上,大声喊道。我紧忙直起身朝他走。待走至身旁,才发现他正在端祥两只蛐蛐。“嘘”他轻声地对我说,“你快爬下呀。”我迟疑着,但又不敢违抗,只能顺从地爬进草丛。上官黎神秘地比划:“你瞧,它们俩儿在谈情骂俏哩。”我仔细望着两只蛐蛐,每只身上都有长长的触须,还微微发出声响。我问道:“已经冬天了,草丛里怎么会有蛐蛐?一定是从洞穴里钻出来喘气哩。”我扯了扯他的衣裳,又说:“小心,别让它咬着你。放生吧,不要打扰它们了。”上官黎静心专注地望两只蛐蛐,根本没搭理我说的话。我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说:“我不理你了。”上官黎一看,将两只蛐蛐放在手掌心,也跟着站了起来,道:“别怕,它们不咬人。”我问:“那你抓着它们做什么?”上官黎笑道:“当然是拿回家耍逗的呀。”说完,攥住两只蛐蛐走去毓秀楼。
    上官黎将蛐蛐捉回毓秀楼以后,装进一个透明的琉璃罐里。以后几天,开始精心饲养两只蛐蛐。我觉得他无聊散漫,开玩笑地说:“无非两只小虫,你犯得着像宝贝一样看护它们吗?”上官黎则回道:“这你就不懂了,民间百姓都拿它们穷开心哩。”
    这天下午,韫欢一个人站在黄桷树下,等着王润叶从染坊间出来。等了好一会儿,王润叶一身素衣素裳,盈盈而近,韫欢喊道:“王姐姐,我在这儿——”王润叶望了望。韫欢穿着光鲜,头发梳得锃光明亮,两只臂膀凛然地交叉胸前。“怎么样,姐,我这身派头还行吧?”他问。王润叶噗嗤一声咯咯地发笑:“你怎么穿成这样?说,想告诉我什么?”韫欢拉她到树背侧,嘟嘟嚷嚷地说:“晚上镇礼堂演皮影戏,王姐姐想去看吗?”王润叶一听,笑道:“那你去就好了,干嘛要叫我哩?”正说话呢,喻宥凡走近,问:“润叶,你在干嘛呢?”王润叶回道:“我说个话儿。”谁知,喻宥凡踱步揣思:“喂,韫欢,今天不是休息吗?怎么你还在山庄?”韫欢捏了捏鼻梁,装出一副文绉绉的样子,道:“我准备到镇上看皮影戏,想找个人一同去。”喻宥凡觉得纳闷,问:“那你为啥不自已去,一定要唤上润叶哩。”“我……”韫欢哑然无语。喻宥凡哼了一声,狠狠道:“再让我看见你打润叶的坏主意,当心我揍你。”说完,揽住王润叶返回了染坊间。韫欢盎然无趣地站了好一会儿,看了他们一眼离开。他将手揣进裤兜大摇大摆地走。忽然,想起一个人,便加快了脚步。
    葆君静坐窗下绣一副《书韩幹牧马图》,她的手掌上已皴起了一片一片胼皮,有时候感觉一阵阵生疼。只是,这种疼痛不能阻止她坚持刺绣,为了生计,她可以忍受一切。她想着上官黎和梦鹂姑娘的故事,契阔谈宴,直叫人心中生寒,像腊月一潭幽井之水,渗骨拔凉。而她,接连几月加班加点,终究由于痡痛而心力憔悴不堪。她哀声叹气自怫不已,被走进来的韫欢听见。
    韫欢看着葆君手捧绣绷呆呆地坐在窗下,用眸角瞟视,笑道:“葆君,怎么哀声叹气的?”谁知,葆君头也不抬,接着绣开了。韫欢走近,歪过头问:“为何不搭理我哩?”葆君望望,冷笑道:“每回看见你都像个居心叵测之人。你啥时变得像个正儿八经之人?”韫欢回道:“生性如此,如何改变,葆君何故愁长叹短?”葆君一听,伸手给他看。韫欢一看,满手全是一块叠一块的胼皮,不由得吁唏:“你太辛苦了,将自己折磨成这样了。”葆君苦笑地说:“我只懂刺绣一门技术,恐怕也符合生存法则,我不会吃嗟来之食。”
    忽然,韫欢直截了当地问:“史钗是否有对象了?”葆君冷然一笑,说:“你笨嘛,人人都有追求的权利,你还问人家有没有对象?”韫欢笑道:“史钗比我大一岁。葆君若是给我撮合,成就好事,我韫欢将来提好礼答谢你。”葆君故意反问:“你怎么答谢我?”韫欢登时一愣,将手揣入衣兜踱步:“我给你送个大红包,怎么样?”葆君呵呵一笑,露出一副愁悽的样子,说:“你真是一个有钱的主儿,我葆君可不是贪钱之人,送红包倒也罢了,我只想若是能成好事,将来永远不要忘了我。”韫欢一听,忙接口:“那好说,好说。”葆君将手一摊,将绣布搁在桌上:“问题的肯綮是,上回史钗给我说了,她有对象,但不知道是真是假,你真心找我,我改天再探探,你看咋样?”韫欢立时转笑为圮,只说:“如此便好。”葆君望着韫欢对她毕恭毕敬,心里就有数了。
    谁料,葆君晚上回来因痡而病倒。她躺在床榻上,两眼黯淡。“妹妹,你吃些东西呀,总不能就这么躺着?”我捧着饭盒焦灼地望着葆君,她正呆若木鸡地躺在床上。葆君感觉在绣坊店日积月累的工作,像有一根绷紧的弦无时无刻牵引她拼命运转,现在,终于使她彻底奔溃。躺在床上,她想着远在承德的爹娘,心里惦挂、思忆着往昔美好的瞬间。她也想着我的命运走向,想上官黎的谝言无趣,整天像个不谙世故的少年,想着梁婉容的雍容仪态,总之大脑里浑浑噩噩胡乱思想。她一愁莫展,静静望着一束梅花横斜于窗棂上,听着从窗外传来夜莺啼叫声,整个人沉沉地睡去。
    早上,梁婉容一个人伫立神龛前,双手合拜,嘴里默默地祈祷:“神保佑,保佑我儿有一个如意新娘,保佑他健健康康……”我拿着抹布伫立楼廊上,擦试蟠龙石廊上的尘垢。我看见梁婉容像往常一样做完祷告,然后回到客厅准备用早餐。“淑茵,怎么最近几天我没见着葆君?”梁婉容声音颇高喊话说。我听见了,赶忙走近,道:“夫人,妹妹病了,今天在房间躺着。”“什么?她病了?”梁婉容一皱眉,关切地问:“怎么会病了呢?什么原因?”我拿着抹布双手微蜷,难过地说:“也许是太辛苦了,反正昨个儿什么也没吃,一早躺着胡思乱想。”梁婉容一听,说:“要看一看大夫吗?”我道:“夫人,不要紧的,她休养一天半天应该会好,您放心。”梁婉容听了,点点头。
    葆君在房间一躺就是两天。她像一个纸糊的木偶,泥做的雕塑,一动不动地躺着。仅管我替她心焦,怕她心里魔障难消,但她总是摇摇头,目光迸射出一丝冷幽幽像冬天飘落的雪花般轻盈无暇的光彩。我倚在她的身旁,在她的额头上摩挲。妹妹是与我不离不弃、无法分割之人。而在我心里,隐约有种怪诞地担忧,承德埤湿贫壤的故土,还像从前一样“亲和”吗?突然,葆君开口对我说话了:“姐,我想家了。”我怔了半晌,回道:“好妹妹,快到腊月初八了,过完腊月初八,咱们就回家。”葆君的眼角流出一丝晶莹的泪珠,我拿出绢帕揩了揩,道:“妹妹,今年回家咱好好过个年,爹娘一定想我们了。我知道你比姐更辛苦,看你的手比姐的还……”我凄伤地紧握她的手,那手指尖上皆是一层一层胼皮。
    腊月初八。香墅岭里外已贴满福字喜字,挂着庆贺的大红灯笼。纺织厂又招募来一批新工人。他们准备在年后大干一场。这天下午,喻宥凡来找我:“淑茵,怎么样都准备好了吗?”他温存的目光像一团火焰无比温暖。我俜婷地垂立于庭院梅花枝下,淡淡地说:“我和葆君是要回家,原本打算……”我吞吞吐吐地咽下了后面的话。喻宥凡追问:“怎么不说下去了?”我自嘲地咬了咬牙,说:“他原打算要去我家,只是又改变主意了。”
    喻宥凡将手上拿的一条珊瑚绒围巾搭在我的脖颈上。“喜欢嘛,喜欢我就送给你。”他说。我低头望着,用手轻捻慢拢绵软的围巾面,兴悦地说:“当然喜欢了,为什么要送给我?”喻宥凡的心一阵隐隐生痛,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看,使他进退两难。事实上,从一开始,他所钟爱之人是我。原本,一切皆可以像寓言故事一样,完美演绎。但是后来,出现了王润叶,出现了上官黎,所有情节发生了戏剧性改变。
    葆君的痡病好了以后,与我同往镇上买回两条围巾。我们觉得冬天送人围巾比较合乎常理。腊月初八晚上,我把亲自挑选的凤尾富贵裘皮绒围巾送给了上官黎。上官黎搭上围巾,让他母亲梁婉容欣赏,还让奶奶萧老太太过目,像个孩子一样充满了天真无邪。同样,葆君送给了王瑞贺一条凤尾绒围巾。王瑞贺搭上围巾也开心不已。晚上,一切准备妥当。我望着葆君带着些许遗憾,说:“香墅岭究竟不是咱的家,我们要回了。今天是腊月初八,腊月初十,咱们就坐上回家的车了。妹妹,你和王瑞贺的事怎么样了”葆君往紫藤提箱里塞衣服,说:“姐,我想王瑞贺早晚会提出结婚。”我颇有感触地说:“今年,这个年有盼头了,明年再来,一切就不由我们了。”葆君没有听出我话中之意,笑道:“姐怕黎哥食言,不迎娶你吗?”我苦瑟地一笑,说:“他答应了我,说一定会娶我。我想,我和他是有缘分的。”葆君把衣服塞进紫藤提箱里,说:“姐,衣服都带上吗?”我笑说:“带上!”
    月光静静地照射在梦蕉园婆娑的梅花上,照满我的脸庞上。我和葆君躺在床上闲聊山庄里的所见所闻,心里平添一份悲凉。夜深沉,两人竟然同时做了一个无彩斑斓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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