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凤凰涅槃 第七十章 梦鹂负却郎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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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到了腊月初八。一座高大的坟冢静伫在唤名“九丘赫”的荒郊上。除了三束腊梅在薄幕里静静摇摆,便看不见其它屏障物,哪怕是一隆土坡,一株树木,一片河流也及难发现。这处人烟罕至的旷野郊区距离芙蓉镇数十公里,寥落而冷寂。就在一堆长满杂草的坟丘里,一个哀漠的身影像鬼府幽灵悄悄而立。他是谁,不是别人,正是上官黎。伴着一声声凄唳的乌鸦悲啼,他孤零零地站在一座坟冢前。泪水,轻轻滑过他的脸庞,一抹痛苦、难言、苦瑟的神情不经意地从眸子里闪过。
在上官黎的心里,这个世界上,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埋藏在这座坟冢里的梦鹂。梦鹂是他的挚爱,却不幸死于非命。那一场牵扯众人离奇的车祸,夺走了梦鹂年轻的生命,也许,真正的责任要归咎于自己。现在,他与梦鹂阴阳两隔,若论谁也会甘肠寸断。
张司机愁眉紧琐,无声之泣,气噎喉堵,远远地立在上官黎的身后,不停地长吁短叹:“老天爷,真该死!”张司机点燃一支烟,三分惆怅,七分无耐。张司机嗬了嗬喉咙,悄然走近上官黎,低声道:“黎儿,听张叔的,赶紧回山庄,天色已晚,你已站了二个钟头。”“张叔,”上官黎咬着嘴唇,哀伤地说:“一年多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我上官黎枉作男人,竟藏送了最挚爱女人的性命,天理难容啊。自古道红颜薄命,梦鹂让我心痛。”他愈说愈伤心,到最后,开始疯狂地撕扯头发。张司机一惊,急步上前,双手紧紧抱住上官黎:“不!黎儿,你不要自责。她已死,你们阴阳两隔,不要再为她伤心了。”上官黎一甩手,狠狠地将张司机抛到了一边:“放开我!放开我!让我随她下地狱。”接着,连哭带喊地扑到梦鹂的坟冢上。
一年多来,由于一次精神失常,他几乎将梦鹂淡忘了。此时,他重新审视埋藏在“九赫丘”坟冢下的女人,直觉得上苍在捉弄自己,在愚笑自己,将他们两个金童玉女活生生地分割开。张司机吓坏了,上官黎难道是旧病复发,要不然怎么会突然丧失理智了呢?他扯住上官黎的衣服,大声说:“放弃她。不要再惦恋她了。她已是个死人,难道你要为死人作践自己吗?”上官黎用双手拼命刨坟冢上的野草:“不,我不会放弃她。”一面泣不成声。
张司机像吓傻了,不顾一切拽上官黎的胳膊:“离开这儿,离开这儿。”但上官黎究竟年轻,任他拼命使劲仍纹丝不动。微明的月光下,只见一座枯寂的坟冢旁,两个男人撕作一团。这样,差不多又过了半个时辰,上官黎终于体力不支,一屁股坐倒。
张司机不顾年迈,使出最后一点力气,说:“你站起来,咱们回香墅岭。”上官黎目光呆滞地望着梦鹂的坟冢,眼前浮现种种场景。他记得郁金香之吻,记得那款黑色衣衫,还有他们一起游玩明湖园。所有故事在他迷糊的脑海里闪现。再后来,他努力回忆着往后的点点滴滴,但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用手捶头,想唤醒渐已沉睡的记忆。他咬着嘴唇,甚至咬出了鲜血。
上官黎痛苦得回忆着一年来流逝的光阴,回忆着梦鹂说过的每一句话。幕夜下,泪水滑过他的两颊,他伸手抹了抹凉涔涔的泪珠,心间嗒然若失。伫立梦鹂寂寥的坟前,上官黎承认,不是因有了新欢,而淡忘了她,而是种种原因,才对她冷漠了一年。上官黎惓惓地低声吟思:“愿为梁祝,今生今世彼此共患难!阴阳虽两隔,心却时时挂念,希望你泉下有知。”
张司机听不清他含糊地念叨些什么,只是看见天色已晚,冷风飕飕地刮在脸上像刀割。上官黎听着耳畔霎霎的风声,视线已渐渐暗淡。他眼里的泪水似乎再也流淌不出来,只是轻轻噙着。他站在梦鹂坟前,他自我反醒,自己是个陾弱之人,将她无情地抛弃在酷寒之地。他望着长满野草的坟冢,内心充满了无尽悔恨与自责。张司机劝慰了好几次,终于,上官黎屈服了、认命了,从而含泪转过了身。
张司机道:“走吧,离开九赫丘,这是她一个人的地方。”上官黎望了望张司机,听着他绝断的话,一时感到无尽悲凉……上官黎又伫足许久,凛冽的风把他那双敏感的眸子吹溢出泪。上官黎抽噎一阵,感怀道:“人生苦短,譬如昙花一现。惜愿梦鹂在天有灵,护佑我走完一生。”张司机垂立一边,从衣兜又掏出一支烟,“哧”一声点燃,衔进嘴里。他在心里为上官黎打抱不平,却无能无力,只能缄默地守候。不料想,飘起淅淅沥沥的雨丝儿,横飞斜落,渐渐蒙眯了他们的视线。张司机打了个喷嚏,从车箱拿出一把油纸伞,撑在上官黎的头顶。雨珠碰撞在伞面上,发出铮响之声,如同单调的琴弦拨弄声。张司机道:“黎儿,听张叔一言,你要节哀为好。”上官黎眼角噙着一滴雨珠,像他的眼泪一样。上官黎那双浓眉大眼中分明只有一个影象,那就是矜持娇柔的梦鹂。
上官黎道:“梦鹂,你在骗我。你是一个爱情骗子。你戏弄了我,使我为你付出真感情。我愿化蝶与你双飞。也许你就是一个天使,不属于凡间,也许你只属于天堂。”张司机闻言深感悱恻,这个虽然放荡不羁,但含蓄胜于慵俗之人,对于梦鹂的一腔真爱,实为人间少有。“黎儿,天色已晚,站着会冷。咱们一起回家。”他再次督促上官黎。
雨一阵缓一阵疾,浇在坟茔上,浇在心头上。不知从哪刮来片片槐树叶,卷起沙尘,盘桓地悬飞脚下。夜色漆黑如墨汁,恍若间,只望见两个枯树桩似的影子,嵌在一堆荒坟中间。上官黎回眸望着张司机,终于道:“张叔,咱们走吧。”
第二天,是腊月初九,我将一件奭色长袖外套叠放床榻上,希望回承德那天穿上它。葆君为我准备好了一切,包括向爹娘说明我和上官黎的故事,这个故事像童话般已经打动了她。
早上,喻宥凡带着王润叶来到梦蕉园。王润叶穿着衍缝提花外套,一头秀发用猴皮筋扎在脑后。王润叶牵着喻宥凡的手,看见我伫立空阔寂寥的庭院里,笑道:“淑茵,准备好了吗?”我一看她笑容可掬,牵着喻宥凡的手,于是又是羡慕、又是自嘲地问:“准备啥呀?你穿的衣服是宥凡哥给你买的,是吗?”王润叶看了一眼自己的衍缝提花外套,笑道:“嗯,是宥凡哥给我买的,你好眼光。”喻宥凡情殊怅怅地拨了拨头发,嗅了嗅一束梅花,惓惓地说:“天冷了,怎么还站在外面?我马上回福建了,明年见。”我含情凝睇地望着,心里充斥着一抹哀瑟、凝冷、伤寒的愁畅,但是,我把这种奇怪的感觉压制心里,使外人丝毫不易察觉。
葆君抱着一个洗衣盆走出房间,深深一凛,惊诧地问:“原来是你们呵?”王润叶望着,见她一脸和气,像蕴藏着春天般浓郁的气息,笑道:“葆君妹妹,回家穿啥衣服?”葆君哝哝嘴说:“喏,正在洗着,一件双排扣斗篷风衣,我准备路上穿。”说着,将木盆置于庭院当中,抖了抖衣服,搭在梅花枝中间的晾衣架上。
一抬头,喻宥凡发现微风吹拂蜡梅枝,笑道:“梦蕉园的梅花似乎专为淑茵盛开,去年冬天开的诧紫嫣红,今年愈加摇摇坠坠,鲜妍丰腴。”我说:“数你会拿人开荤,梅花自个儿长得好,未经一点培养,就长得如此鲜绰了。”正说话呢,一只黄雀飞上梅花枝,大家屏着气,静静望着。我低声说:“前些日子,我和萧老太太在园中赏景,恰有这样一只黄雀。”王润叶忙问:“是这只吗?”我摇头嗟惜说:“可惜那只黄雀被人打死了。”王润叶惊问:“被人打死了?是谁?”我笑着,望了他们一眼,慢声道:“被尕娃子打死了,萧老太太还伤心了两日才罢休。”喻宥凡笑道:“尕娃子喜好在园中玩闹,打死一只黄雀又如何?是老太太人老了,念物轻人。”
大家观察枝上黄雀,旦见鸟身明黄泛青,羽翅呈藤黄色,尖嘴圆眼,发出一串叽唧叽唧地叫声。喻宥凡一抬手,将一束梅花瓣簪进王润叶的发间,却惊搅了那只黄雀,它扑楞双膀,飞往藕香榭。
王润叶嗔怪地乜了一眼:“瞧你,把它吓跑了。”我笑道:“这片梅丛里鸟雀无数,日日在我窗下啾唧。我听了都不耐烦呢。”葆君抱着木盆望我们,说:“快进房说话,外面凉着。”我们便进了房间。喻宥凡坐在椅子上,看见葆君绣《书韩幹牧马图》,笑道:“马上回承德老家了,你还在刺绣,你要绣到何年何月哩。”葆君给他们各倒了一杯茶,搁在桌上,回道:“这卷绣品,客人原打算春节前索要。只因我额外接了一单,一拖再拖,只能赶着尽快给客人绣了。”王润叶又问:“听说前几日你病倒了,我忙着也没过来瞧上一眼。”葆君坐在床沿上拿起绣件,笑道:“确是病了,躺了两日方好。”
喻宥凡走到葆君身旁,关心倍至地问:“让我瞧瞧你的手,听说遍生胼皮,一定是拿了绣针的原故。”葆君便把手展开给他看。喻宥凡仔细一看,那些胼皮皆是一层叠着一层,心疼地说:“看来你要注意身体了,千万别病倒了。”
一语未了,韫欢走进梦蕉园。只见他身着夹克衫,一条湖绿色宽松牛仔裤。身材伟岸,肤色古铜,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一双明眸闪烁不定,仿佛狂野不拘,邪魅性感。韫欢走近我和葆君,用铿锵的口吻道:“淑茵姐,史钗有请二位哩。”我倓然一愣,反应不及。葆君问:“史钗有事吗?”韫欢一本正经地回道:“听说你们姐妹要走,她特意备好午饭,想请你们赏脸呢。”葆君望着我,颇感兴趣地道:“姐,去吗?”我有点犹豫,痴神间,王润叶问韫欢:“敢情史钗只单请她们二人?”韫欢笑道:“嗯!”
午时,阳光格外灿烂,一片暖云飘荡空中。我和葆君来到史钗的住处,她已备筵一桌。史钗说:“听说你们要走,我想送送你们。瞧,饭菜由我亲自烹制。”我们往桌上一望,只见有四盘凉菜:泡椒凤爪、腌雪里蕻、手撕茄子和凉拌茼蒿。说着话,上来一道又一道热菜:杏鲍菇炒肉片、家常鳝段、炖鳊花鱼和蛤蜊豆腐。外加一盆汤:糯米醪糟香菜羹。“你们姐妹倒是快坐呀。虽是家小灶冷,饭菜未必美味佳肴,却代表我史钗一片心。”史钗说着,斟满一盅酒,“请你们姐妹来,望多饮几杯。韫欢,你愣着干嘛,杯中倒茶。”韫欢坐在一旁,忙陪笑着,拿起一盏菩提香壶在杯中倒茶。史钗道:“原以为你们姐妹会等两天,不想这么快就走。”我们感激不尽,见她温柔敦厚,语气字字凝华,我笑道:“史钗好意我们姐妹心领了。全是好姐妹,相互也有照应。我们若不走,还能和妹妹共度佳节,如此一走,只怕妹妹会冷清几分。”史钗端上一杯酒,笑道:“人生相逢即知已,何况我们朝夕相处在一起呢。来!我敬你们姐妹一杯。”我和葆君盛情难却举起酒杯,双双乾尽了酒。韫欢笑道:“平日有你们姐妹,甭说添了多少快乐,多少趣事。你们走后,真是让人由衷惦挂。我也敬你们一杯,请乾了。”
腊月初十一大早,我和葆君起床了。我们先是来到毓秀楼,拜望了上官仁和梁婉容,然后进了萧老太太的卧房。“老太太,”我伫立床前,望着黄发鲐背的萧老太太说:“今早我们要回承德,来日方长,您好生休养。”萧老太太一听,立时,眼里滚出不舍的泪花:“好,你们走,我送你们。”萧老太执意下床,穿着一件大红绸丝袄,拄上凤殇藜木仗,捻着一串佛珠,步履蹒跚。
我扶着萧老太太走入客厅。“先生、夫人,”我和妹妹葆君齐声道:“请你们留步,我们就此告别了。”上官仁和梁婉容依依不舍。临别之时,梁婉容送给我一条桑蚕丝雪坊围巾,亲自搭围在我的脖颈里。我们姐妹眼里噙满泪水,提着行包,纵然难过,但,最终坐进上官黎送行的轿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