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熠习惯性地搬出一把椅子坐在床前，披着轻柔的月光，他看着那张安静的睡脸。
    天气逐渐转冷了，已然过了霜降。秋雨比困结在楚熠心头的情绪更恼人，它痴缠住了这座城市上空，一层一层地洗刷着地面，怎么也不愿离去。
    “我跟你说过吧，之前去见了一个人，然后就回忆起了一些事情。”楚熠双手抱肩，缓缓地开了口：“果然，过去的记忆对于我来说还是太沉重了。你应该能懂，如果你能醒过来，肯定会和我现在一样。”
    这时，房门被人推开，“楚医生！”方玫探身进来，“你怎么不开灯啊？”说着手就伸向开关。
    “别开灯了。”楚熠立刻阻止了她：“病人需要好好休息。”
    话音一落，方玫就呵呵地笑开了：“啊呀，病人现在是在昏迷，这对他没什么影响啊。”谁知话一出口，楚熠就沉下脸来，虽然房内灯光幽暗，可是方玫却明显感觉到了异样，她胆怯地问：“怎……怎么了？”
    楚熠沉默着并没有说话，似乎没有说的必要。他只是不悦地皱起眉头：“如果没有什么事情的话你就出去吧。我希望你以后凡是以病患为重。好了，出去吧！”说完他不耐烦地挥挥手。
    方玫出去了。
    楚熠回过神来，那方才未吐出来的话又重新回到嘴边。看着月光下的人，面色如雪，他在平稳地呼吸，活生生地似乎下一秒就可以睁开眼睛来。
    “快点醒来吧，”楚熠说，“这么躺着真不是事儿啊。”
    第二日天气变得很冷，就算在大中午时金灿灿地洒了一地的太阳也分毫温暖不了空气。
    许韶柏从复健室出来准备出门吃午饭，“哎，午休啦午休啦，没事儿，我出去吃饭，哎，没事儿，你放心吧，噢噢噢，好的好的，嗯嗯，哎，挂了啊，哎，拜拜！”他挂上了电话。
    老婆叫他去找楚熠一起吃饭，顺便叫他跟楚熠说声啥时来家里坐坐。他心里哼哧着，乐得很，反正楚熠享受不到老婆福的。
    他跑到了楚熠待着的1405门口，隔着玻璃窗就瞧见楚熠正指挥着护工们给那小公子哥儿擦身，心里啧啧了几声，想到也亏得是楚熠，否则换做他人谁能管得那么勤快，生个褥疮也是常有的事儿！
    “楚大夫！”许韶柏推门进去，“又擦身啊，你这三天两头就给擦啊，天气那么冷也没啥关系呐。”
    “保持干净是必要的，我不想我的病人有褥疮。”楚熠回答。
    “他家人不管么？”许韶柏走过去瞅了瞅。
    楚熠没回答，可那两个护工却开口了，“啊哟，不管，十天半月都没个人来呐！”
    “嗯，差不多了。”楚熠点点头，“你们辛苦了。”
    护工听了，就收拾了毛巾水盆离开了。
    许韶柏只见楚熠亲自上前替那小公子哥儿整理了衣衫，掖好了被角，末了还给捋了捋额前凌乱了的头发。
    “辛苦辛苦，你这医生当得都快成妈了。”许韶柏说，一揽楚熠又道，“走吧，吃饭去吧？出去开开荤？”
    “出去？”楚熠挑眉。
    “对啊，吃两个炒菜啥的，快点呗。”许韶柏早就饿了。
    “嗯，不去，我不能出门的，中午饭得在这里吃。”楚熠说，“你自个儿去吧。”
    “那去食堂总行了吧！”许韶柏真是无语，“我听说你这大半个月就没离开过1405一步，啊哟，别这样行嘛！他还醒不了呢！”
    楚熠听了一思忖觉得真如许韶柏所说，便觉得自己还真该出去走走了，预算吃个饭也不过十几分钟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于是就道：“好吧，速去速回。”
    可预算往往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食堂每个窗口都排着队，因为今天正好周五，食堂端上了明星拿手好菜大烤墨鱼和蚝油牛肉，按人头给的量，所以以往让别人打饭的今儿都自己上阵了，楚熠本来想立刻折返，但是被那菜香给绊住了脚步，他要是回去可就吃不到了，口腹之欲瞬时占了上风。
    “没事儿，站着。就一会儿，真的。”许韶柏又在一旁鼓吹道。
    人多，饭香，又有个许韶柏还买了咖啡果汁，这顿饭就吃得有点滋味了，时间也过得飞快。吃了饭，许韶柏又鼓吹着去吸烟区来上一根，楚熠抵不过上犯的烟瘾鬼使神差地就和他站在那里说着话连抽了两根，烟掐了之后才惊觉这墙上的时间已然十分可怖。
    “你害死我了！”楚熠指着许韶柏狠狠地说了一句，然后撒开腿就往骨外病房赶。
    “哎，不至于吧！又没什么事！饭总得吃吧！”许韶柏跟着后面跑。
    “希望没什么事，要是被——”
    刚到电梯口，只见电梯门正好开了，副院长阴沉着脸照着面就站在那里，后门跟着一些人。一看见楚熠，副院长劈头盖脸地就质问开了：“你刚才干什么去了？1405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不是说你应该寸步不离地看护着吗！有什么事也应该你先通知我们！现在好了！还要我们来通知你！1405病员醒了，你知不知道！”
    “叶瑢醒了？！”楚熠喊了出来。
    “不会吧，这么巧！”许韶柏惊得没托住下巴。
    副院长眼睛狠狠一瞪刚要质问，这边的楚熠一个箭步就甩开了他们朝着病房飞奔过去。叶瑢醒了？！他醒了！
    1405都是人，院长站在病床前，楚熠刚进去就听到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院长，病人情况不好，没有任何反应！”
    “什么叫没有任何反应？他是什么时候醒的？”楚熠反而抢先一步问。
    那人正要回答，却有个男人带着怒容抢步过来，“你就是负责医生吧！我弟弟醒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在！你说说，他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这是你们用了什么药导致的后果吗！”
    楚熠也觉得奇怪，叶瑢主要的问题是双腿严重骨折，而大脑受创留了后遗症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站不起来倒可能是真的。他只是想看看叶瑢现在到底怎么个模样，便没有搭理那个哥哥，挤开众人上前去观察。
    这是郑主任主动过来解释了，“叶先生，并非我们用了不良药物所致，所用在令弟身上的药物我们都是做过毒物和过敏测试的，完全没有问题。具体原因我们要继续检查，但不排除病人精神原因导致。”
    “你说我弟弟摔傻了？”叶琛皱眉。
    “啊，不是不是，通常重大的打击、或者长时间的昏迷都——。”一边的院长的一记严厉的眼色让郑主任急忙止住了话，随即一转道：“还是需要继续观察！”
    “准备怎么观察？难不成观察观察人就能动了？”叶琛很生气：“他完全是没有反应的！叫他打他都没反应！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叶瑢果然眼神空洞地够可以，可楚熠总觉得当自己侧身挤到他病床边时，叶瑢迅速地瞥了自己一眼，可等楚熠定睛再看时又怀疑是自己眼花了。
    “苏姐？”楚熠悄悄拉住风风火火走过来的护士长，轻声问：“什么时候醒来的？”
    苏姐就道：“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样的呢，这儿的护工刚打铃我就赶来了，过来一看就觉得是正常苏醒，那表情什么都是意识清醒的样子啊，怎么现在又没反应了呢？”
    “为什么说一看就知道他意识清醒？”楚熠急忙问。
    “他哭啦！”苏姐说，见楚熠怀疑地眯起眼睛又补充道：“是真的哭，脸庞两边全是泪，眼珠还一动动的。我亲手给他擦了的。”
    楚熠听完又看过去，那叶瑢居然连眼都能长时间不眨一下，面容呆滞得像极了患了老年痴呆的人。楚熠正若有所思之时病房里的人员开始往外走因为院长说要开个紧急会议，楚熠一见四下人都散了就动了心思，他故意拿手在叶瑢脸上扇了一掌，速度之快力道之大让楚熠都觉得有点狠了，叶瑢果然出于条件反射眼睛狠狠眨了一下抬手就想挡，口鼻也不自觉地倒吸了一口气，楚熠见了笑了笑，并未做声，就疾步跟出门去。
    副院长和郑主任的老生常谈使得楚熠浑身的细胞都在不耐烦地叫嚣，他甚至想让他们闭嘴可是他当然不会这么做，因为他脑中盘算的完全是另一件事情。
    终于摆脱了喋喋不休无意义的谈话，楚熠快步回到病房中，正欲关门，哪知一直手就挡了上来，一看是那哥哥。
    叶家的大公子走上前，伸出一只手，“楚医生你好，叶琛，刚才口气得罪了。”
    楚熠只好回握过去，他奇怪这位哥哥还有什么话要说。
    叶琛反手关上门，然后往里面走了几步，看了看叶瑢，压低声音道：“我母亲把瑢瑢的情况告诉你了吧？”
    楚熠嗯了一声以作回答。
    “谢谢你保守这个秘密。”叶琛向他点点头，然后顿了顿又开口道：“刚才你们郑主任的话我很介怀。”
    “什么话？”
    “关于那句‘通常重大的打击或长时间昏迷导致精神的原因’会使他产生这个情况。”说着叶琛指了指叶瑢，“是这样吗？”
    “不可否认。”楚熠说得很中庸。
    “那应该怎么治疗？”叶琛面露焦虑，“我现在说话他能听明白吗？”
    “你要说什么呢？”楚熠问。
    “嗯……跟他聊聊天，告诉他一些实情。”叶琛有些没主意了。
    “你以为他不知道实情吗？”楚熠反问，他说着瞥了眼叶瑢，话出口的一刹那他似乎听到了来自病床上的一声抽气，“我不建议再继续刺激病人。”他决定说些话快点让这个哥哥走掉，“病人的情况我们可以理解为暂时性的木僵，如果继续以语言刺激会加深病者对外界的排斥反而不利于恢复。”楚熠说得堂而皇之。
    果然，叶琛听进去了，他用眼神求助楚熠。
    “你放心，叶先生，我会安排心理医生来临床观察的。不过还是请你先回去吧，我想你在这里病者精神上还是会很抵触和紧张地吧？”楚熠温和地下了逐客令。
    叶琛想了想，道：“好吧，请有事联系我。”说着拿出了一张名片递给了楚熠，然后就离开了。
    叶琛的离开终于清静了楚熠的所有感官，他如释重负地坐了下来，看了看手中的名片——中证集团执行副董事叶琛。
    看着病床上那个毫无反应的木偶，他也没立刻就说话，他休息着，直到当他觉得四周已经足够安静了，他才轻轻地笑出了声来。
    “你想死却没死成，所以现在活了又想活得不像个人吗？”楚熠笑够了轻轻地问，像极了平时候的自言自语：“那真是白费了最后为你的苦心，白死了。”接着他一声轻叹。
    “他……死了……”过了一段时间后，一声极其沙哑的、低弱的声音传了过来。
    楚熠看去，叶瑢也在看着自己，眼神清明而哀伤。
    “你果然是装的。”楚熠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环抱起手臂，问：“为什么？”
    叶瑢出现了短暂的失神，他那双眼睛中漫起了水雾，他痛苦得闭上了眼，良久才问：“他走得痛苦吗？”
    “不痛苦，听说当场就去了。”楚熠回答。
    叶瑢凄惨地一笑，眼泪终于顺着他一侧的脸颊无声息地滑落下来，白色的枕头渐渐地洇出了一片湿色。
    楚熠沉默地看着他，他突然感到很奇怪的感觉，这张他照看了两个多月的脸如今才发现怎么那么陌生？仿佛从来没有瞧见过一般，原来曾经紧闭的双眼中是一对琥珀色的眼珠，透着从未谋面又似曾相识的眼神，因为绷带的拆除使他的眉毛露了出来，修长的，眉尾微微发散，还有那从山根起就突兀扎眼的高挑鼻子，瞧来倒是他五官中最完美的部分了，楚熠觉得很漂亮，他的嘴唇是没血色的，均匀的唇形如今痛苦得抿着。
    叶瑢是在压抑着自己，很明显，他连一声都不敢哭出来，楚熠了解这种感受，他倾倾身子用手拍了拍叶瑢的手背。
    “只有我一个人了。”叶瑢哽咽着说。
    楚熠心里很清楚这男孩此时的感受，他无可劝慰，只是站起来走到叶瑢脚边，掀开脚那块的被子，说：“来，叶瑢，我现在用手触碰你的脚，你能告诉我你是不是能有感觉，行吗？”
    撸起他的裤腿，用手指轻轻从叶瑢脚趾上弹了弹。“怎么样？有感觉吗？”
    叶瑢点点头。
    “很好，你尝试缩一下你的脚趾。”楚熠说完就看见叶瑢把脚趾动了动。
    “腿很痛。”叶瑢脸色很苍白，“越来越疼了。”
    “这很正常。”楚熠道：“我减少了你的镇痛药摄入量，所以痛感自然就回来了。”
    “可不可以不要减少那么多？”叶瑢痛苦地皱着眉：“疼得……就好像有把刀在割我一样！”
    “不可以。”楚熠不为所动，他看了看病床上方的点滴，“镇痛药摄入久了，你身体已经产生依赖感，我现在需要帮助你慢慢戒掉这种依赖感，难道你愿意上瘾吗？”
    叶瑢不愿意对什么镇痛药上瘾，也不愿意在他人面前如此软弱，他不做声了，深呼吸使自己安静下来。
    按照楚熠从医的经历，一般遇上过量使用镇痛药的病人在初期减少药量时都会产生过强的痛感，一半是生理上的，一半又产生于精神上，对疼痛的恐惧反而会加剧疼痛。可是病人们通常也会有足够的忍耐力来度过这段时期。所以，叶瑢的反应也完全在情理之中。楚熠看了看时钟，他对叶瑢说：“我现在要去向上级报告你已经恢复意识了，今天可以给你安排流质进餐了。”
    “等等！”叶瑢忽然像听见什么可怖的话一样，他瞪大了眼睛，用手臂努力地把自己撑起来：“你为什么要去报告？！”
    楚熠觉得这个问题真是奇怪透了，“你已经恢复意识并且感官健全，我作为你的医生报告出去有什么不对吗？”
    “我不想他们知道！”叶瑢居然满脸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我是医生我应该这么做，不是你想不想。“楚熠说。
    “不！”叶瑢斩钉截铁地大声说：“我不要他们知道！你不许去说！”
    楚熠有些不悦，他决心不理会这样的无理取闹，可当他刚转过身去，叶瑢却一手抓过身后的靠枕就扔了过来，楚熠住了脚步，弯腰捡起地上的靠枕。
    “你得告诉我为什么。”楚熠看向叶瑢。
    “没有理由。”叶瑢脸绷得僵硬，他嘴唇有些颤抖：“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去面对那些人。”
    有那么一两秒楚熠并不理解叶瑢口中的“那些人”是谁，可仅仅过了一会儿，他就慢慢理会到了，他沉默地凝视着叶瑢，这个孩子看上去竟然很可怜。
    “楚医生，”叶瑢的语调之中多了几分央求地意味：“你再替我瞒上一天好吗？我真的不想现在就看见他们。”
    “我可以明天再去说。”楚熠点点头。
    “明天晚上，好吗？”叶瑢的手臂已经因为过度用力而发抖，他的脸更苍白了。
    “好吧。”楚熠颇为无奈，“那你只好继续输入葡萄糖，空腹那么久，你难道不饿吗？”
    “我什么都吃不下。”叶瑢躺倒在病床上，他闭上眼睛，浑身都疼，手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我其实巴不得我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他哑着嗓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