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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6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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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人的一生就像个齿轮。
    或者说,人本身就是个齿轮,它总需要去迎合别人,别人的又要去迎合另一个人,一个又一个,组合成了一个整体。
    可是总有不契合的。
    当两个齿径不相合的齿轮碰到了一起,它们因为不同相吸,因为不同又相斥,它们本来就不是对方的另一个,它们对抗着,撕扯着,僵持着,最后,也就是最后的最后,总有那么一个,它的锐齿会被磨圆;而曾经最坚不可摧的一个,它的锐齿会被锯断。
    很悲伤,很无奈,只可惜它们遇到了,可能归咎于谁吗?
    我不知道最后断了锐齿的那个人如何了,他或许根本不会说什么悔恨之类的话,或许他还很珍惜这个被锯断的伤痕。
    但是,残缺的永远只能残缺下去了。
    一
    雷暴雨过后六点半左右的夕阳带着股邪性的、不甘心的赤红,从高架路上下来的车疾驰而过,猛地鸣起了高音喇叭,划破了耳膜又撕裂了天际,惊吓起了那夏日枝头的麻雀、惊吓住了爬满树干的夏虫。
    迎面而来的车差点与他撞上,在他的车身上扯出了一道深深印痕,那声刺耳的摩擦,让他浑身毛骨悚然。
    “你在干什么呐!快他妈进来!尚将不行啦!”许韶柏的脸出现在他的眼前,眼睛和那邪性的夕阳一样赤红。
    “不。”他惊恐地摇头。
    “他要死啦!”手机被掉落在了地上。
    仿佛看见了心电图机上的心电信号渐渐地在消失,那一声凄厉的警示音,从他的耳膜贯穿进了心脏。这个人,永远地在他的世界消失了。
    “不可能。”他不知不觉中已经跪在了急救室的门外,那些诧异探究的目光都来不及闪躲,那些窃窃、刺耳的议论也无法制止,这是他的噩梦,可是他止不住地哭了出来,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干流泪,而自己仿佛也要窒息了,我要醒来,他想,一定又是个梦!
    凌晨三点时,楚熠醒过来了,他猛地睁开眼,浑身不能动弹却只感觉双颊冰凉,他瞪着眼睛看着头顶那透着冷冷蓝光的天花板,可是眼前尽是尚将死亡时候被除下呼吸器的脸,青紫的嘴唇,还有那依然呈现的痉挛时候动作的身体。
    这次他终于哭出了声来,一如过去的多少的夜晚那样地哭出了声来,他颤抖着坐了起来,蜷缩在床头,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他灰暗地想道。
    早上六点钟,他来到骨外科住院部时,两三个护士笑语迎面过来,看见了他,都欢快地向他打招呼,问他要不要她们带份早饭。
    “哦,谢谢,不用了,”楚熠含着微笑礼貌地拒绝了,对着其中一个问:“方玫,今天该给1405拆石膏了。”
    方玫奇怪道:“1405床石膏不是早拆了,而且昨天下午就出院了呀。”
    “出院?”楚熠一愣。
    方玫颇为担心地看着楚熠说:“对啊,楚大夫不是知道的吗?”
    楚熠有点尴尬,只好讪讪地笑了笑走开了,努力不去听身后大惊小怪的议论。
    他走进办公室时就接到了主任的电话,让他赶紧过去趟,他急忙抿了口才泡上的茶,几乎要被烫出眼泪来,随手抽出几张纸巾捂着嘴急急忙忙地往外赶,开门也没左右看,横身就跨了出去却撞上了一车医疗器具,翻了一地。
    不认识的小护士吓得大叫:“楚大夫!没受伤吧?”
    “没事,”楚熠侧身爬起来:“着急忙慌的干什么?”
    小护士听了满脸委屈地大声说:“楚大夫,你不知道!苏姐那边都忙成一团了,催着我们去呢,你看这可怎么办啊!东西又得重新拿,去迟了又要挨骂。”
    “东西污染了不能用,快去重新拿了吧。”楚熠说着就往楼上过去。
    才敲主任办公室的门,主任就开门出来,一见楚熠先连声说了三个“快”,然后一手拽住楚熠的左臂拖着就走,大声说:“让你快来你人去哪儿了!”不等楚熠解释就接着说:“这会儿来了个了不得的伤患!跳楼,左腿开放性骨折,右腿粉碎性。创口13厘米,骨折端外露,中等程度软组织损伤,污染严重,骨折处大量内出血,现在伴有高热。”
    “那就是感染了。”楚熠说。
    “对,患者现在昏迷,手术刚下来,接下来就靠我们了,特别是接下来二十四小时内!不能出错,千万不能!那伤患的父亲是位得罪不起的人物!还有,千万不能对外说!千万不能!记住!”郑主任又强调了一遍。
    “那不应该送ICU?怎么送到了我们这里来?”楚熠奇怪。
    “唉!这个等会说,走,进去!”郑主任拉开了1405的门。
    只见病房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是人,主任急忙又拉住他止步,低声又叮嘱道:“心里知道就行,这病人伤的不轻,从现在起你得每分每秒都盯紧这个房间,他要能活下来,你就得亲自照顾他直到他出院,我是别人都不敢给他家推荐,你千万得给我争气!”
    病房里充满着一股怪味,监控仪器发出各种不同的轰鸣声,那人的头已经网好,身体胳膊都被处理了,那双腿,不用说,楚熠他自认看的够多了,可这一双腿还是无法让他镇定地直视,那是双腿吗?完全变形了。
    “伤情严重,还是送ICU吧。”楚熠压低声说。
    “这个不是我能决定的,那是——”郑主任话音未落,迎面就走来一个泪眼婆娑的妇人。
    “郑主任,就是他?”这是一个年长的女人,警惕地上下扫视着楚熠,神色间有些轻蔑和不满。
    郑主任立刻就说:“叶夫人,您别看他年轻,他可是我们骨外临床的第一把手,留学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的。而且还有一点好处就是他没结婚家里没有人要照顾,这不才能全天监护令公子能及时发现和解决任何情况不是吗?真是最合适不过了!”
    那妇人听了这么说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嗯”字,擦着眼泪就走开了。
    楚熠这才向主任瞪眼过去,主任安慰道:“只要过了这些日子!好日子有你的!你放心,院长和全院上下都会感激你的!”
    “全天?这些日子?主任你别说你不知道,就他这样的起码要半年!”楚熠压低声逼向科长。
    郑科长叹了口气说:“我老了,该退休了,差不多也只有半年吧,你许我一个光荣退休,我给你个接班的位置,别让我失望啊!”
    主任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推辞就显得不识抬举,楚熠想了想,点头就答应了下来,他心里自觉这人不死也残。
    恰巧这时候神经外科和普外的主治医师们都来了,他们刚才一同陪同协助了手术,如今换洗之后下来1405看望解释情况。
    “叶夫人,创口已经清理缝合,移位处已经复原固定,因为小公子有大量内出血,休克过一段时间,我们已经给他输血,因为大量输血和本身感染,小公子现在有发热迹象,不过您放心,这是正常的。接下来二十四小时很重要,我们今晚都值班,随时待命。”
    “是啊,叶夫人,您放心吧。还有楚医生在这里。”郑主任看向楚熠。
    “您放心吧,我今晚寸步不离。”楚熠顺着郑主任的话说道。
    叶夫人哭得浑身发软,不能站立,就被她家里的人掺扶着就往外走。那人劝说着她,想让她回家休息。那叶夫人已是一天一夜筋疲力竭,也就默许了,走之前又想关照什么,又没说出话来,左右不放心,劝那人留了下来,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郑主任郑重其事地把病例交到了他的手上,昨夜参加此时手术的医生们又阐述了再手术中遇到的问题和病人的情况,说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才陆陆续续的离开。
    病房里只剩下楚熠和郑主任。郑主任拿了两把椅子,自己坐了下来,也示意楚熠坐下,叹了一口气说:“愿这孩子命大吧!”
    “恐怕要残废。”楚熠如实说。
    “残废事小,人能不能熬过今晚才是问题。”郑主任颇为忧愁地看着床上的人叹道,“手术期间休克过,时间还比较长,连呼吸都停过,加上脑出血,悬呐。”
    楚熠听了心里有点闷,仿佛看见了那急救室里苍白的尚将,心脏猛地就被绞了一下。
    郑主任见楚熠半天没吭声,转眼看他,只瞧楚熠面带几分悲伤,似乎在替这个孩子悲痛一般。心里不由大异:生老病死何等自然,也从没见过楚熠这么感伤过!不由咳了咳,问:“小楚啊,你这是怎么了?”
    楚熠回过神,反手把那孩子的病历本翻过面合在腿上,淡淡一笑:“就是觉得这孩子太冲动。”
    “不不不,我指的是你。”郑医生用手指点了点他,摇着头说:“你知道科里上下怎么说你的吗?”
    楚熠听了心知应该是诸如今早那群护士的议论之类的,“我挺好。”
    “可我觉得你这一年精神状态很不好!”郑主任仔细地看着他说:“不要每次都拿这话糊弄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小楚?你如果有困难应该说出来,我是主任,我能够想到办法解决的!”
    “主任,谢谢你!”楚熠很感激地看着郑主任,可是有些事情没有办法说也根本解决不了,我只有慢慢等着时间不断地过去再过去,只有这么个办法而已。“没什么事,真的。”楚熠说。
    郑主任当然知道楚熠还是没说实话,但既然人家不愿意多说,自己也就不便再追问了,于是只能点点头,拍拍楚熠的肩膀,站了起来:“有事报告,仔细观察。不用我多说了吧?”楚熠点点头,郑主任见了很满意地一笑,潇潇洒洒地离开了病房。
    病者姓叶,单名一个“瑢”字,十九岁,从照片上来看,眉清目秀,眼神轻柔却傲慢,像极了一个养尊处优的官家公子哥儿。
    这时方玫从门外走进来,“楚大夫你看什么呐?”说完笑着看着他。
    “噢,护工请了吗?”楚熠问道。
    “请了俩呢。”方玫说:“那个,我瞧你也一时走不开,要不我替你去打饭吧?都很晚了。”
    楚熠听了瞧瞧挂钟,他确实不该走开去吃饭,于是笑笑:“那有劳了。”
    方玫“哎”了一声正要走,忽闻楚熠又问:“家属呢?”
    “家属?哦,办完手续就回去了。”方玫回身说完就出去了。
    真是个放得下心的家属,楚熠心里冷笑。
    当晚他陪了一夜,听着那缓慢而有气无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他的心也悬在半空,只恐怕忽然间又出现那凄厉的警示音,重演当年的一幕。他没敢睡,也睡不着,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瞧着天色渐渐地发蓝又发黄,最终亮了起来,他从陪护床上起身去梳洗,然后就听见护工们进来了。
    “楚大夫,没睡呐?”一个护工给他收拾床铺,瞧他出来就笑着问。
    楚熠点点头,他饿了,可是不敢走出去,就说:“一会放饭了,你替我送一份过来。”
    “方护士已经去拿啦。”护工说。
    楚熠挑了挑眉,就听见病房门外响起了其他两个医生的说话声,他迎了出去。
    “楚医生早啊,情况怎么样?”那是呼吸科的一名医生,当年尚将急救时就是他来的。
    “情况稳定。”楚熠回答。
    那医生听了,走过去,拿着听筒仔细听了听肺音,就这会,一个小护士过来测量体温挂药瓶了。
    “多少?”楚熠问那小护士。
    “三十八度七。”小护士回答,说着在床头的病例上记了下来。
    “术后反应也是正常,他脾肾裂伤,能活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另一位创伤外科的医生说,“午后我们会再来,有事会通知你,辛苦啦。”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几乎没有楚熠休息的余地,他搁下本该由他负责的一切病例,陪过了一次手术,几次检查,多次会议,这使他精疲力竭。可是这个叫叶瑢的男孩生命迹象仍然时好时坏,从未苏醒并高烧不退,似乎有成植物人的可能。关于这一点各科医生都保持不乐观的态度,深觉其可能性很高,院方邀请了家属到医院详谈病情,但只来了中年妇人一人,妇人得知后也只是默默坐在病房里哭了会然后就离开了。
    有时候楚熠觉得时间真是冷漠无情,它有时走得那么快,快到让楚熠感到对这个男孩渐渐腐坏的生命是如此束手无策;可它偏偏有时候却那么慢,慢到楚熠痛恨它为什么非要拖延这可怜的残喘的生命不放。男孩身上最终还是散逸出了自然变化的气味,不好的气味。
    一日清晨,方玫推着药车走进1405,楚熠就走出来说:“你快把他左腿纱布拆开来给我看。”
    方玫依言去拆,随着被污染的纱布一层层剥去,露出来的伤口还是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粉红色,缝合处的肉仍然是种难看的褐黄色,缝合处的周边起了一圈红疹,往外渗着点点血星点子,狰狞异常,接着一股腥臭蔓延开来。
    “伤口腐烂成这样,不是一两天的事了,为什么之前不说?!”楚熠沉脸问道。
    “我……我之前好像没看见啊……”方玫吓得支吾起来。
    “你去把苏姐叫来。”楚熠懒得听她解释,“到底什么缘由和苏姐去说,准备清创。”
    “不不不!楚医生,不要找苏姐!”方玫吓得大叫,额头惊起一层汗:“是我大意了,前几天只是以为正常药物过敏反应呢……没想到会……求求你了,别和苏姐说!”
    楚熠沉默着,他似乎都看到这个男孩全身上下细胞都在以一种使人心惊的速度一批批地死亡。如此的腐烂程度已经让他心情沉重,哪还有其他精力去追究一个护士的疏忽呢。
    “好吧,但你还得去找苏姐,让她来清创。”楚熠对方玫吩咐道,说完他在方玫万分感激的目光下离开病房,走到办公室,立刻察看了那男孩的用药历史,这才发现他从入住开始抗生素和消炎药就一直在使用了,这很麻烦,也就是说如今他想在开抗生素给那男孩使用恐怕作用效果也不大。可如果不用,只怕病情加重,这无疑对那条虚弱不堪的生命来说是雪上加霜啊!
    他几乎不能决定,只好拨通了郑主任的电话。郑主任得知事情后,立刻就让楚熠给叶瑢全身应用消炎药物,更换抗生素。
    “可是主任,抗生素最好不要更换,他青霉素已经用了一周,如果现在更换——”
    “哎,小楚,你别考虑那么多!”主任立刻打断他的话:“你不换那怎么办?!你等病人自己好?他现在这个情况怎么个好法?只能换!你不要去考虑对他身体好不好,我们现在最主要是把炎消掉,烧退掉,你至少要让病人家属看到情况在减少,在好转是不是?!更何况……”主任话锋一转低声道:“那小孩能撑多久?就算撑过来,能不能醒过来还不知道呢。”
    挂上电话,楚熠心情更糟糕了,郑主任说得也没错,必须要让家属看到疗效才行,更何况谁也没把握这个男孩能不能撑住,如果能为他退烧也算是为他减轻了一点痛苦吧。
    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让楚熠想吐,真奇怪,他从前怎么就没感觉呢?排气扇的轰鸣声,热空调的暖风,走廊里护士和病人说话的声音,其他医生与家属们的高谈阔论,病人之间的家长里短,这一切都让他分外沮丧,他甚至现在不想回到1405,不想看到那个躺在病床上形同俎上鱼肉的那个叫叶瑢的男孩。他害怕看到他血肉模糊的腿,害怕听到他微弱的心跳,更害怕看到他医保卡上那张眉目清秀的脸。
    我是个医生!楚熠这样提醒自己,可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能医生!这个男孩那风雨飘摇的生命如何才能挽回呢?退一步讲,他如何才能减轻这个男孩的痛苦呢?
    楚熠感觉自己浑身酸痛,内心塞满了失望的情绪,我真是谁也挽救不了!
    “主任,我恐怕不能胜任1405病房的事了!”楚熠又拨通了郑主任的电话,那头的主任明显吃惊不小,可楚熠没等他说什么就继续道:“或许,我也不太适合当一个医生!我应该去和院长辞职!”
    “楚医生!”郑主任生气了:“没有你这样开玩笑的!”
    “不,我并没有开玩笑。”楚熠对着办公桌无力地摇头:“我这一年的表现你都看到了,很糟糕不是吗?何况现在连这个男孩的命都救不了!我们医院不需要我这样无能的医生——”
    “打住打住!”郑主任呵斥道:“就算你现在要辞职也不是你想不干就能不干的!箭已经在在弦上安好了!你只能把这事料理完了!等那时候你才能想走就走!告诉你,现在你就是死磕也得磕死在1405的岗位上!”他顿了顿,语气一转又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这一年来精神状态那么不好,不过你也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差错呀,你还是个很好的很难得的医生,大有前途。知道你最近累了,所以情绪难免有起伏,都是当医生的,就把生死看淡点。这样吧,你再坚持一两个星期,到时候给你请个假放你回家。全院上下的这个忙你得帮啊!”
    郑主任的话说到这份上,楚熠也知道再无可能,他的头脑也渐渐冷静了下来,缓缓地长吁一口气,自己也是可笑,他怎么就忘记了人一旦离开了可以任性而为的年纪就再也无法随心所欲这个简单的道理了呢?!有些该是你扛的就不要去想撂下。于是他顺势应了下来。
    郑主任很满意,又道:“估计也不会很长时间,坚持坚持吧!”
    楚熠不喜欢郑主任最后这句话,大概是他本能地抵触任何能与死亡扯上关系的字眼,如果一定要受这份煎熬,那就必须存活!他如是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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