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约定，在第二天的晚上楚熠向医院报告了叶瑢恢复意识和知觉的事情。也就隔了几天，叶琛就和叶夫人过来看望了。可是他们并没有进入病房，只是在病房门外与楚熠说了一些话就匆匆走了，前后不过十分钟而已。并且，幸运的是，病房内外的一家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多看对方一眼。
    叶夫人离开后，楚熠走进病房，叶瑢也终于睁开了眼睛，楚熠瞧着他的气色很差，人比昨天更没精神，于是探手过去摸他的额头，额头竟然冰凉黏腻。
    “怎么出了这么多冷汗？”楚熠问。
    叶瑢抬手扯住了他的衣襟，“疼得不行了，你给我再打一针镇痛吧！”
    可是楚熠立刻否决：“这不可以，现在如果再度使用镇痛药你就会更加依赖更加上瘾。再说，你腿骨都断了，不疼反倒不正常。”
    叶瑢未从楚熠眼里瞧出零星半点的怜悯，却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似真似假的讽刺。他感觉自己的身体现在单薄脆弱的就如同一张纸，而这张纸却掉进了一种叫疼痛的水沟里，然后这种折磨人的疼痛就那么一丝丝地、一点点地洇进自己的肌肤腠理、经络五脏中来，可他却毫无还手之力，更无法招架。
    “我整晚没睡着你知道吗！”叶瑢咬着牙说：“我只要一睡过去立刻就会被疼醒，因为不停地出冷汗身上的衣服全湿透了，捂着有多难受你知道吗！”
    “我让护工给你换套衣服。”楚熠记录好病情，把笔放进了口袋里，他看见叶瑢额前的头发都黏在了一起，脸庞还有泪痕，“这是必然的经过。你早该有这心理准备。”
    “什么意思？”叶瑢盯着楚熠的眼睛。
    “难道你当初跳楼的时候就没考虑到有朝一日你会双腿残废地躺在这里养伤吗？死固然痛快，活着就没那么好受了，你能跳楼就不能挨这几回疼了？！”楚熠很不客气地说，既然叶瑢没有它事，他也应该考虑回家休息。
    叶瑢此时双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和愤恨，眼前的这个医生居然在以一种不屑而嘲笑的口吻说着那件他将为之悔痛一辈子的过错！这个世界还是这样！不管他有没有经历过这次生死，人情还是一样冷漠！还是一样喜欢践踏他人的感情！他的呼吸不知被什么液体堵塞了，视线连自己的手掌都看不清，脑子里一团轰鸣。
    看见叶瑢无声地哭了起来，楚熠自觉话语说得过分了，他毕竟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自己如何可以那样刻薄？想拿话劝慰他，可话还未出口，人只是往前走了一步叶瑢就拿起放在床头的还盛有半杯开水玻璃杯砸了过来，开水全数倒在叶瑢的右手上而杯子直接在楚熠脚跟炸成了玻璃花，而与此同时病房门被拉来，郑主任带着苏姐出现在门口——
    “呀！这怎的了？！”郑主任急忙走进来，看到摔碎在地上的杯子，又看到苍白虚弱的叶瑢在病床上哭得几乎泣不成声，立刻怒视楚熠大声说：“怎么回事！楚医生！你冲撞病人什么了！去我办公室等着！”
    郑主任话音还未落，苏姐就急冲冲出去了，郑主任瞧见立刻给楚熠使眼色，只恨楚熠居然愣愣地不为所动，他这边又不敢就这样走开，一时觉得急火攻心。
    没多久，副院长就过来了，瞧见郑主任和楚熠时青筋都爆开，“你！”他指着楚熠，“去我办公室等着！”
    楚熠看了一眼1405，只见叶瑢闭着眼像个死人一般躺在床上，任由着方玫跪着给他处理烫伤，对身边好话说尽的郑主任也毫无反应。
    副院长当着他的面把1405的门摔到他的脸上，楚熠即使后悔失言也别无他法了，只好默默地去了副院长办公室等待审判。
    “我说你!到底怎么冲撞那位太子爷了！”没多时副院长就气冲冲地闯进办公室，指着楚熠鼻子就骂：“你说了什么难听得话能让那太子爷连被开水烫都不顾只想拿杯子砸你！眼下怎么办！改天叶夫人了来了看见她儿子手上又烫伤了要我们怎么去交代！”
    “他怎么样？”楚熠问。
    “不说话不吃饭，人还发烧了！可还拔针管不配合治疗了！”副院长眼睛都充血了，“幸好他没提要打电话回家。不过——不过，他现在不论我们说什么都不理睬！看这态度分明是在和我们怄气！他怄气不要紧，耽误了治疗我们该如何担当这过错！”
    “我去和他道歉吧？”楚熠说。
    “得！你别再去1405了！”副院长立刻打断：“我已经安排李医生负责，你最好再也别往那块地方跑！或许那太子爷气还能消一消！这要记过，今年奖金你别想要了，以后去管普通病房吧。”
    只是下放，楚熠心里松了松，他还是挺在乎这份工作的。
    不用再去1405对于楚熠来说也许是件好事，那个男孩似乎脾气很大，医院的食堂里三天两头都能听到他又发脾气了、又不配合治疗了、又赶走一位主治医生的传言。一开始，楚熠还引咎说或许是自己那天言语有失导致了这些事情，可是当时间飞快地跑了小半个月后，楚熠也开始意识到若不是这男孩激烈的性格在作祟或许也就不会有跳楼一死一伤这样的惨剧了。
    他开始不去考虑关于1405的事情，专心地当起了普通病房的医生。
    一天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于饭后肚子上天台抽烟。
    时节已然是深冬，从这边的天台往下瞧就是医院的花园，一片苍劲的浓绿，梧桐的老叶子还是僵硬地勾在自己的枝干上，天不冷，风不大，四周安静得很。
    忽然铁门突然吱呀地开了，带起一阵过堂的冷风，走出来一个人，楚熠远远一瞥是个挺年轻男医生，身影很陌生，个子挺拔而纤瘦，风吹得他头发在头顶乱飘，披着羽绒服，帽子扣下来遮了半张脸，叼着一根烟迎面就挡着风点上，信步就往朝西的角落里走过去。
    这里不常有人来吸烟，医院的医生抽烟的也不多。
    楚熠不禁往斜对角看了看，可惜那人完全背对着，也看不出容貌几何了。
    于是楚熠掐灭了烟蒂，返身回铁门下了天台。
    中午病房的病人们都午睡，楚熠无事，也便回了办公室，看了几眼报纸就觉得困乏，昏昏沉沉好些时候，眼看就要睡着了，忽然有人就推醒了他，一睁眼谁知是郑主任。
    楚熠急忙站起来，不过显然还有些迷糊，愣愣地半日不知道说什么。郑主任一瞅他这样反倒笑了：“怎么了？楚医生，多日不往上头走，不认识我了？”
    “主任找我有事？”楚熠问。
    “两件事，而且都是关于你的。”郑主任狠狠剜了楚熠一眼，一屁股坐在了楚熠的办公椅上，就说：“1405的叶家小公子，今天一早就把我叫去，他呢，不习惯其他医生照顾，还是希望你回去，说上次本来没什么事，是他反应过度冤枉你了，还请我让你回来。这第二件么——”说着郑主任双手一抱，“差不多隔个个把月吧，我们这儿要来一批实习生，本来不想让你分心，可三十多人呢，我们医生都分给他们也不够，所以跟院长说了也让你带几个，不过是谁你自己挑。”说完他站起来，把楚熠就往外头赶：“行了，别耽误功夫，上去吧，叶家小公子脾气不好，别让他多等。”
    方玫被叶瑢差来差去一个上午，好不容易坐定刚吃完午饭，心情沉重得都挪不动屁股，恨不得这椅子能黏在屁股上随时贴身带着。正在她万般郁闷之际，刚才吃完饭的小护士小孙，阿娟兴冲冲地向她跑过来，一脸兴奋地大声对她说：“方玫！你猜我们刚才听到什么了？”没等方玫回答，小孙就开口：“我们院的院草楚医生！他又被召回1405了！”
    “什么？真的？!什么时候？你们别耍我啊！”方玫心脏如同打了强心剂，心率迅速飙升，谢天谢地，总算有件高兴的事了！
    “骗你做什么!现在他已经上去了，你还不上去啊？!”阿娟说。
    方玫心思早飞上去了，刚才还累得酸痛的腿现在脚力十足，她一路跑着横穿过餐厅，差点撞翻一个护工的饭菜。没一会她就到了三楼，路过病房时，果然，楚熠已经在里头手里拿着病历报告看着那公子哥儿。
    “楚医生!”方玫急忙推开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脱口对着楚熠喊了一声。
    “谁让你进来了？”伴随着楚熠的回头，叶瑢已经拉黑了脸，在病床上冷冷地质问出来：“敲门了吗？！”
    方玫有些尴尬，但也觉得自己冒失了，进退两难地看向楚熠，可楚熠偏偏没做什么反应，似乎还像是等着她自己出去一般。方玫到底是个姑娘，一下子面子过不去，急忙一回头退了出去，心里刚才仅仅燃起的一点愉悦刹那就消失无踪了。而就在门合上的瞬间，她又习惯性地向玻璃窗的那头匆忙地一瞥，楚熠的侧脸呈现了让人捉摸不透的情绪，而坐在床上的叶瑢，紧抿着嘴唇，眉间若蹙，体态也僵硬得很。这个情形让方玫愣住了，可就停顿了那么一会，当叶瑢又从里面投出锐利的目光时，她才清醒过来急忙掉头走开，可一路上她的心脏仿佛受了压迫一般，越来越觉得憋闷。
    “是你让我回来的。”楚熠不再沉默，幸好刚才方玫没头没脑地闯了进来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是我找你回来的。”叶瑢直视着楚熠的眼睛，那是当他长眠之后第一次睁开眼时，一切尚在混混沌沌之时，忽然清晰明亮地出现在他视线里的，就是这双眼睛。这是双本来给他感觉温暖的眼睛，可是上次那句无情的话语也正是这双眼睛的主人说的。
    “叶瑢，”楚熠看出了叶瑢神情之中仍有受伤的色彩，他向着他靠近了几步，说：“我向你道歉，我说话欠了考虑伤害到了你。对不起。”
    “对不起真是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叶瑢说：“所有人都会说，只是没人会从心里觉得自己有对不起谁。我知道我说这话你会觉得可笑，觉得我有病明明自己来叫你回来还要纠缠不放，其实我不是纠缠不放你对我说了什么，我只是觉得绝望，不管是谁都不会理解我的！他们永远都不懂这些事情对我来说有多痛！”
    “叶瑢，我个人是理解你的。”沉吟了一会后，楚熠轻轻地说。
    “你凭什么理解？！”叶瑢冷笑，他觉得楚熠的话既客套又俗套。
    凭什么理解？难道非要我剖白一切吗？！楚熠心里叹道，我这是又为了什么呢？他一个病人罢了。
    “不凭什么，我只知道这世上的爱情总是一样的。”楚熠不自觉地在叶瑢身边坐下，“不管那个人是谁，只要喜欢就没什么不对。”他心里想起了尚将，他们曾经也迷惘过。
    陈词滥调！
    叶瑢冷笑出声，“谁都说这世上的爱情总是一样的，可谁碰到了最离经叛道的爱情都要去批判去抵抗，你现在说这话只不过是为了让我配合你的工作而已，你们怕治不好我的病，怕我家里找麻烦，可我偏偏最想死！”
    “你这孩子怎么那么偏激！”楚熠也生气了，“说来说去还是绕不过这个话题，如果你是要找人辩驳不应该来找我，也不应该来这里！这里是医院，我是医生，我只负责你的身体。如果你对世人有任何的不满，也请不要发泄到这里来，我们没欠你什么。”
    叶瑢知道自己迁怒不对，可是他控制不了——他害怕所有人，害怕自己。觉得自己想条挣扎在干涸河床上的鱼，孤身一人，奄奄一息，却还是没有死掉。
    这太令人恐惧！
    “我觉得你们都好虚伪！明明心里那么不齿却还在假装自己是圣人是天使！作为医生你真的在乎我的生死吗？你只在乎我是不是在你手里会死！”叶瑢情绪失控。
    “这就是症结所在！”楚熠突然大声说，他也不管了，这个孩子如此偏激他一定要狠狠说一说他，“你根本控制不了别人的想法，既然控制不了，那么就不要去在意——”
    突然像是有什么噎住了楚熠的喉咙，方才慷慨激昂的情绪瞬间消失了，往事袭击上了脑海，楚熠只觉得自己心脏被自己狠狠捅了一刀。
    不能失态啊！楚熠在心里咆哮，可是还是发现眼睛生疼，视线开始不清。
    “楚医生？”叶瑢声音轻轻地在耳边飘来：“你……”
    “我没事！”楚熠口气僵硬地说道，人立刻背过身去站了起来，他想立刻离开，可是走了几步又住了脚，有些话不自觉地就到嘴边了，“太在意外界的看法……有时候会让自己失去最珍贵的……会悔恨一辈子。还是改一改好，相信那些好听的话，一些好的猜想大概会活得更轻松一点吧。”
    是会轻松一点吧？如果我当时候可以不那么在意，我们是可以见上最后一面的。楚熠心中的声音很哀伤，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批评叶瑢呢？
    他失落地关上了1405的门。
    叶瑢愣愣地看着楚熠走远了，他坐在自己的床头，一时间都忘记了双腿的疼痛。
    如果说之前的那些话都是冠冕堂皇的假话，那么后来的这一段呢？他在说这段话时仿佛回忆到了什么。
    叶瑢慢慢地躺了下来，这些日子以来从未有过的平静回到了心头，他凝视着窗外，阴云缠绻，可是却听不到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