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山鬼(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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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君登基的第一个月,就下令封赏苍稷真君及一干钦天监的道士,表彰他们顺天纲、护国脉,于国于民贡献甚巨。
和光听闻这消息,自然为苍稷高兴,不料当晚苍稷道长竟满面颓色地找上门来,说自己很快就会被新君降罪斩杀,他不想一身修为白白毁掉,不如尽数传给和光;随后恳求和光能入朝辅佐新君。
和光大惊且不解,苍稷长叹天道不违,当初他为天下人欺诱先帝,便预料早晚有这一日。
先帝庸碌,太子却早慧而心机深沉,父皇因沉醉修仙而被道术把戏迷了心,他却看得透彻,但一国之君都遭人摆布,他身为太子到底无实权,故不敢与苍稷他们明着作对;常年的不安定感加上恨意让他整个人变得阴郁,甚而对人生充满虚无感。
这样的人当上国君,谁也不知国家的命运会如何?
可惜苍稷并未能早日看清太子心性。
“以真君的修为,天下有人是您的对手吗?”和光也被苍稷带来的事实震惊了,但一时顾不得那么远,眼前人生死要紧。
苍稷笑了一笑,“我多年在朝威风,多少在野同修视我为眼中钉?新君已暗中招揽大批能人异士,我终是难逃一劫;再者,我若逃了,他必将我门下弟子尽数屠戮。”他望向窗外苍茫夜色,语气微淡,“不管目的如何,欺害皇帝终究是失德之举,圣人曾云‘德者道之用,道者德之体’,我早已偏移大道,背道者乃是自己趋死。”
他就这样三言两语总结了自己的命运,和光不知该如何辩驳,几乎在同时,他也看到了自己的道,“您要我如何做?”
苍稷要和光亲手杀了自己。
他冷静分析,新君招揽的都是重利贪欲之人,任由他们趋附在皇帝身侧,于国于民有害无益;可本道相信你的品性,你不求名利且多情善感,你能拉住那个心中藏有深渊的孩子。
这世上的确无人能杀我,但他们会用阵法困锁我,再施封印缓慢地耗损我的修为,但要我耗尽功体起码十年;此时你便向新君毛遂自荐说能片刻间毁我造化;新君必然应允,你便用从山海异域得来的法子将我的修为嫁接到你身上。
本道知道你修道是为与意中人相守,此番求你滞守朝堂实在是不得已,但新君最多能活百年,你得了我的修为后再勤加修炼,或许能成人仙,那百年光阴与人仙的寿限相比并不算长,本道恳请你为天下百姓守这百年靖平。
不等苍稷说完和光便拜倒在地,“弟子不才,但求尽力完成真君心愿。”苍稷道长为百姓愿意散尽修为、魂归虚无,他如何连百年自由光阴都牺牲不得?
所谓欲先取之必先予之,苍稷真君知道这份封赏只是猫捉老鼠的诱饵,果然不出几日,皇帝养的狮子无意中吃了钦天监进献的外丹,居然七窍流血而死;妖道竟胆敢毒害天子,新君震怒,下令判处苍稷真君死罪,其余人全部黥面流放。
苍稷真君修为虽高,终是被七七四十九位道士共做的阵法困住了元神。
和光依计行事。
高高的刑台上,和光感受着对方修为如层层浪潮涌入自己体内,眼睁睁看着苍稷的皮肤变得枯皱,雪发失去光泽,脊背也岣嵝起来,最后成了一个真正的老头;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炯炯如烛火的眼。
新君比和光想象中更加阴郁多疑,十二岁的少年身量尚未长成,连朝服上绣的八爪龙都小了一号,行动言语间也并不如何有天子威仪,但和光看到他的眼睛时便知道不能把他当做寻常的孩童看待,新君的瞳孔颜色浅黑近灰;左眼是双瞳,看人时似乎永远都在看着某个不存在的地方;他的眼睛总让和光想起大雾掩盖的悬崖。
新君在政事上很有天分,和光夸他必能成流芳百世的一代明君,他只似笑非笑地道,做个贤君流芳百世有什么意义吗?和光被问住了,想了想反问道,陛下想做个什么样的人呢?少年嘻嘻一道,这要看上天想让我成为什么样的人啊,你看,天赋是上天给的,境遇是上天安排的,而性格在境遇中形成,行为又由性格主宰,我是什么样的人并不由我控制啊。
和光知道再说下去只会陷入诡辩干脆沉默,不料对方道,“真君想我成为什么样的人呢?”和光掂量了下道,“臣希望陛下能成为一个爱民如子的明君。”少年看着他不说话,和光灵光一动赶紧道,“在此之前,臣希望陛下能成为一个常乐无忧的有福之人。”
少年一笑,“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其他人,可朕发现在他们眼里眼里‘我’并不存在,存在的是一个君王,君王只是我的身份,他们居然认为我的身份比‘我’更重要,这叫我怎么信任他们?”他斜睨和光一眼,闲闲地接着道,“你的回答倒中听,不过朕为什么要听你的,你是朕什么人?”和光跟新君待久了已对尴尬这种情绪产生免疫,当下只淡淡道,“臣不知,臣只知以真心待陛下。”
话音刚落,一双深灰的眸子凑到和光面前,“那你肯为我去死吗?”和光一惊,沉吟道,“臣……”少年摇了摇手指,“别说‘臣’,就算你说臣愿意,我也不需一个能为君王去死的忠臣。”他带点恶意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细瓷般的牙,“你若愿意,日后你说的话我便会听。”
和光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愿意。”
两只酒杯都是天目瓷的,黑如漆腻如脂,里面盛的药液看不出本来颜色,新君挥挥手让宫人退下,笑嘻嘻对和光道,“你听说过一种叫兕的异兽吗?《山海经》中记载,它在舜葬东,湘水南,其状如牛生有一角;传说它也是舜帝的守墓神兽。”和光点点头,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
少年眯起眼,“那你也应该知道兕的皮十分坚硬,做成盔甲刀枪不入。”和光答,“是。”“那你知道将它的心挖出来磨成汁,给人喝了后会怎样吗?”
“那人的皮肤会逐渐变得坚硬,比石头还硬,但人皮毕竟和兕皮不一样,所以啊,最后那人就会变成一具不能吃也不能动的石像,”新君漫不经心的地端起酒杯轻轻晃动,“若是常人就饿死了,但对于体内结有内丹又会辟谷之术的道士来说,饿肯定是饿不死的,可能会闷死?”
和光感觉新君的眼神似蛇信从自己脸上舔过。
“这两杯酒一杯掺了兕的毒汁,一杯是普通的烈酒,你既说愿意为我去死,那现在我要你选一杯喝下去。”
那一刻和光想起了太极两仪,一面是白和善,一面是黑和恶,他本以为世上没人是纯然的白或黑,也相信人之初性本无,趋黑或趋白要看后天的境遇和教化;可眼前的少年却动摇了他过往想法,他是一片天然而混沌的黑,苍稷道长将自己看做能照进他心灵的萤火之光,如今和光不得不怀疑苍稷错了。
“朕给你的封号是‘显佑玄微陛侧真君’,这‘陛侧’二字就是允你站在朕的身边,你放心,就算你变成石像,朕也会一直把你放在陛阶之侧。”新君将托盘往和光面前推了一尺,“这样你没有食言,朕也没有。”
和光端起离自己更近的杯盏一饮而尽,属于烈酒的刺激辛辣过去后,一股难以形容的古怪味道在口腔内弥漫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