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端起离自己更近的杯盏一饮而尽，属于烈酒的刺激辛辣过去后，一股难以形容的古怪味道在口腔内弥漫开。
    新君爆发出一阵大笑，“爱卿忠我之心，我看到了；这只是强身健体的药酒，兕毕竟是山海异域的神兽，哪里轻易抓得到？”和光这才明白对方在试探自己，心下不知该作何感想。
    自从和光辅佐新君，与瑶姬的相聚便越来越少，虽然需要他亲自观星占卜、主持祭典的机会并不多，但新君总能找出一堆事丢过来，比如让他预测明日是下雨还是刮风，皇帝是该减衣还是添衣，事关龙体自然是“大事”，和光忙得根本没时间前往姑瑶山。
    在人间的日月更迭了一千次后，和光终于得以告假半个月前去见瑶姬。
    他赶到山海异域时，又听到瑶姬在唱那首《山鬼》，“君思我兮然疑作……思公子兮徒离忧。”然而这一次，她的歌声里有了名为忧愁的情绪。她本是无情无心的山鬼，是他给了她一颗善感多情的心，但他给她一颗心的初衷不是为了伤害她。
    但瑶姬并非像人间女子那样怀疑情人，若是和光真的变心她也不想痴缠，她只隐隐感觉有种外力在阻碍他们，那是一种她参不透也无法对抗的力量。
    和光为抚慰瑶姬动荡的心，发誓道，“我若活着，就一定回来找你，我若死了，魂魄也定会赶来。”人间的痴男怨女也常常发誓，他们的誓言有可能转身即忘，而在这片神异的异域，说出口的誓言往往具有强大的效力。
    “如若违誓，我……”和光还未说完瑶姬便打断了他，道自己已明白他的心意，就在和光不注意的时候，瑶姬低声祝告，“若他违背誓言，报应业由我来承担罢。”
    和光深知新君心思叵测，久不归朝怕惹他不高兴，此番与瑶姬未能相聚太久便匆匆辞别；人在半途便听闻朝廷出了件大事：新君将李阁老削爵抄家了！这李家祖辈是开国重臣，李阁老在朝中势力亦是根深叶茂，虽说的确有结党连群之貌，但远非新君说的“国之毒瘤”。
    虽然后来的史书上都称新君此举是见端以知末，李氏一族若不早日除掉将来必成祸患，和光却知道真相简直荒唐。
    “李老头居然认为李太素的诗比何轩阳的写得好，”小皇帝撇着嘴，“这不是跟我唱反调吗？而且他那么胖，天天杵在那看着就烦。”和光忍不住额角抽动，“这就是陛下罢他官的理由？”“难道还不够吗？”“既无过错，岂可加刑？”新君冷笑道，哪个为官背后的没点腌臜事，何况这等三代望族，朕还查不出几桩欺害百姓贪赃误国的事了？
    和光明白新君其实是在针对自己，不管是百姓还是众臣，都说若当时玄微陛侧真君在定能阻止皇帝一意孤行，民间甚至说如今的少年皇帝是一把锋锐的刀，和光真君是刀鞘；而新君听到这类话不以为忤反而挺高兴，更有意用行动坐实民间传言。
    时间又过去几年，邻国举兵来犯，小皇帝不顾众臣反对，亲自披甲上阵冲锋、砍杀敌人，好在他武艺高强，加上几员大将前后相护，倒无伤亡之忧----直到敌方的一支利箭穿纸板般射穿李将军的胸后犹带余势刺破皇帝的铠甲，若非何将军眼疾手快一把将皇帝推下马，皇帝的血肉之躯也要多个洞窟。
    何将军将这支差点杀死皇帝的箭带回营帐，眼看这箭矢非金非铁，他竟不认得是何等异物，赶紧去请教和光，和光看出这箭头用一种叫凿齿的异人的牙齿所制，凿齿生活在山海异域，嘴里生着凿子般的长牙，他性情残暴，为后裔所杀；这箭不是人间产物，几乎能刺破世上任何盔甲。
    几位将军当下都白了脸，齐齐跪下求皇帝不要再亲蹈战场，皇帝却道若是朕被敌人一吓就吓成缩头乌龟，岂不是灭自己的士气涨他人的威风？再若如此打了败仗亡了国，朕只会死得更没颜面。
    好在大臣们都习惯了皇帝的言语方式，听到“亡国”二字也都木着脸，几双眼只巴巴地盯着和光，皇帝看着和光又道，若朕升了天，陛侧真君定会踩着祥云来接引朕罢？众人便知这次皇帝是铁了心了。
    战最后还是打胜了，皇帝亲手斩下对方主将的头颅--敌国的最后一支凿齿箭射中了他，但竟没能刺穿他的铠甲。
    战祸既消，皇帝下令休养生息，文官们看皇帝虽没有明君的样子，做的却是明君的事，想要劝谏也是无处着力。
    但积年流弊还是浮了上来，先帝当年大肆封禅泰山、建造灵观，已造成国库亏损，加上战争中的消耗，国家壳子还在、底子已有些空了，能不能缓得过来，不单单看君王的才德，还得看老天爷的意思。
    老天爷开了个残忍的玩笑，战后第二年南方开始大旱，和光折了修为窥问天意，只得到旱灾将持续四年的讯息，消灾的法子一星也不得知；城外的饿殍和流民越来越多，这日皇帝上朝，淡然对众臣道，圣人曾言：若君王所行合乎天纲，便天降五福；若所行悖逆天意，便天降六极；如今天下大旱，定是因为朕这个皇帝做得不够好，朕决定引咎退位，至于谁当皇帝你们看着选吧。
    话刚说完，大臣们吓得跪了一地，和光算是最了解皇帝脾性的人，也没料到他来这么一出，跟着怔住了。
    皇帝又说自己退位后要去守陵，已有文臣以头抢地要死谏了，幸被人拉住，皇帝瞅着那文官道，爱卿也别忙着死，朕昨夜逢紫微大帝托梦，若朕愿裹足陵园永世不出，旱灾或可消弭。
    朝堂上的哭声顿时小了，百官都看向和光，难道真是天意？和光急道，若真是天旨，下官为何为闻所未闻？皇帝笑了笑宣布退朝。
    夜间皇帝召见和光，和光询问托梦一事，皇帝道托梦自然是假，但有一我想事你需要知道……那日朕去祖陵祭奠，见陵园深处有光芒闪动，朕走近经看到光晕之中坐着一个怪人，眼看他葛衣麻鞋，手足皆是赤红色，朕虽从没见过神仙，但一见便知他绝非凡人，再一思索朕明白他是何方神圣了，《山海经》的中山经曾记载：……神耕父处之，常游青泠之渊，出入有光，见则其国为败；而耕父，旱鬼也；他本是死于旱灾的人，后被封神。
    “这烂摊子我不想管了，我要到陵园求仙去……”身量已超过和光的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料谁也想不到，我与父皇竟是殊途同归。”和光只觉万道雷鸣劈在耳边，震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他永远也看不透这个人，永远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第二日皇帝的身影就从宫里消失了，和光下意识地追了过去，虽然他知道自己未必能将对方劝回头。
    一进入陵园，天色便黑得不正常，乌云在低低的半空积聚，紫色的闪电时隐时现，守陵人也不知躲到去了；和光站在偌大的空园子里茫茫然地想皇帝到底在哪？一道雷光将天地照的雪亮，和光打了激灵，他突然知道了，皇帝在他自己的陵墓里，他在干什么？在弑神。
    耕父预兆灾祸的特质和乌鸦有点相像，但杀掉乌鸦并不能阻止灾祸的发生；可如果杀掉传达天旨的神的话，灾难就会中止，因为神同时也是天旨的执行者。
    可弑神的代价岂是凡人能够承受的？
    和光找到小皇帝时，他正站在自己的棺椁旁边，脚下是死掉的耕父，鲜血从他掌中的剑蜿蜒而下；小皇帝抬起头看着和光懒洋洋地笑，“原来神这么不堪一击。”
    外面大雨滔滔，干旱终于结束了。
    和光怔怔地看着小皇帝，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说是为了百姓---他绝无这等高尚得令他自己恶心的情操。
    不知何时，无数獠牙血口的饿鬼已团团将两人围住，和光反倒镇定了，他迅速走到小皇帝身边，咬破指尖在对方额头点了一点，他如今修为将近人仙，凌驾百鬼之上，这一滴血便叫百鬼不敢近皇帝的身；百鬼又恨又厌，道阎君派我们来吃了这弑神的大逆之人，与你并无干系，你莫要做共犯。
    和光宛若未闻，他微微仰起首看着小皇帝，心想自己本是个为情修炼的道士，他本是个无忧无虑的皇子，事情究竟如何走到到这一步的？
    是了，自己本不愿沾惹红尘，到底只多说了一句话，便让苍稷真君起了诓骗帝王的念头，世事环环相扣，自己无意中拨动了一只枢纽，然而道行不殆、因果循环，正是这一句话，让一个无辜的孩童变成一个内心虚无的怪物。
    小皇帝哈哈笑起来，他指着和光笑得弯下腰，道，其实我早知道了你跟苍稷真君的渊源往来；你们好高尚啊，为了百姓福祉便去伤害我的父亲，毕竟社稷为重君为轻嘛；我还知道你和瑶姬的事，所以我故意把你困在我身边让你与情人不得相见，你不是高尚吗？那你就用自己的幸福去换天下人的啊。
    和光只是恍惚，其实他早就隐隐猜到了这一切，他也并不怨恨皇帝。
    从事物正常的发展轨迹来看，皇帝只是一介凡人，不出意外的话，百年之后，他自能羽化成仙与瑶姬长久相守，皇帝去地府投胎轮回---所以的确没什么好怨恨的。
    然何谓道？它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明白个中滋味。
    事实是哪怕皇帝死了和光也不可能再回到瑶姬身边；正如天边的流云不知何时变化了形态，和光发现自己对瑶姬的心情也已经变了，再也不是当初那般的缱绻无暇，而是夹杂了难言的愧疚和惶恐；他们的爱情建立在无辜之人的痛苦之上，难道他还能幸福得心安理得吗？
    和光曾对瑶姬发誓说自己一定会回她身边，但他内心深处却知道，他们回不去了。
    如果让他再选择一次，他情愿自己不要遇见她，情愿她还是那个无情无心、逍遥自得的山鬼，而不是那个通晓情爱、为情伤忧的瑶姬。
    小皇帝还在疯狂地大笑，边笑边用手指着这群磨牙嚯嚯的饿鬼道，你们来吃我啊，最好吃得干干净净！一点皮肉、半丝灵魂也不要留；我不想做人，也不耐烦做鬼！
    他额上的血已经干涸，其中蕴含的灵气已慢慢消散，群鬼又蠢蠢欲动。
    “知道为什么我不怕你们吗？因为我身边的人比你们可怕多了！”小皇帝说着扫视和光一眼，随后就要自己往饿鬼群里扑，和光赶紧一把拉住他。
    和光知道，这群陷入饿鬼道的鬼是没办法真正“吃”的，他们永远饥饿难耐，总忍不住保持咀嚼和吞咽的动作，但他们“吃”下去的任何东西都不会带来饱腹感；小皇帝的筋骨血肉会被他们的獠牙撕成碎片，再被迫从他们的口中吐出来，然而这并不是结束，饿鬼的牙甚至能撕碎他的灵魂，但碎掉的灵魂会一点点拼接完整，而后再次被撕碎……
    小皇帝会一遍遍承受这种被撕裂、拼合、再次撕裂的痛苦，这是上天为他弑神一举所判的刑罚，刑期是八百年。
    小皇帝一偏头见和光面色僵白，猜到事态比自己想象中更糟，心里才有了一丝惧意；但他仍是一把甩开和光的手，“我困不住你了，你走吧，过你的大好日子去吧！”
    和光默然看着他，眼睛又幽深又明澈，他终于明白，在这个少年乖张脱序的行为背后内心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虽生在帝王之家，却亲眼目睹父皇为人所欺瞒背叛，这个世界从他记事起，就像一块漂泊不定的浮木，至高无上的权利和用之不竭的财富也无法消除这种孤独和惶恐；而他真正想要的只是一个能够不离不弃的人而已啊。
    他亲手弑神也许只是想考证有没有那么一个人存在。
    和光退后一步与小皇帝并肩而立，“我不会走的。”小皇帝沉默地看了他半晌，嘴角露出一个春冰乍破似的微笑，“你有对抗天旨的能力吗？”和光摇了摇头，他没有，虽然以他的修为弃了这具躯壳便可化作鬼仙，但他无法保证八百年魂体不散，更何况还要消耗灵力对战这群数不清的饿鬼。
    他留在这里的唯一结果，就是与皇帝一块被群鬼杀死再一遍遍吃掉。
    小皇帝笑了笑，他一个人在浮木上飘荡太久了，早不希冀有天梯救自己脱离苦海，若有一个人能陪他一起沉没，那便是再好不过的、超乎期待的结局了。
    但和光并不打算两个人一起沉没海底。他抽出拂尘当空一划，冷锐劲气顿时逼得群鬼退出一丈有余，小皇帝在一边道，天旨不可违，你又何必白费功夫？和光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粒莹白如玉的丹药递过去，再转身将那座为九五之尊准备的棺材盖子打开。
    和光对皇帝轻声道，这颗丹药是我毕生心血所练至，对增进修为大有裨益，你将它吃了躺到这里面，我再为你施加一个梦诀，你在睡梦中便能修炼至鬼仙。
    小皇帝却没有动，他第一次用普通少年般的眼神看着和光，触动道，这丹药你本是留给自己的罢？我吃了也没用，这群恶鬼不会放任我修炼的；你还是自己吃罢，怕马上就能蹑足人仙了，到时候天地广阔，何处不可去？
    和光摇摇头，这颗丹药他自己吃了无效用，因为是专为毫无根基的凡人所炼的—也许是他潜意识明白依皇帝的极端性子，迟早有这么一天吧---他另有一颗药留给自己。
    一番解释后，和光掏出另一粒鲜红色的药丸并迅速吞咽下去，小皇帝不及反应，只怔怔地看着他。
    奇异的麻痹感从四肢百骸泛了上来，这种滋味非常难受，但和光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松泰，他费力地转动眼珠看向皇帝，张了张嘴，“听话，吃药。”
    小皇帝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感觉掌下不像人的肢体，而是冰冷坚硬得好似石头；他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你，你吃了兕心做的毒药？”
    和光已经快要转不动舌头，他声若蚊呐，“我是你亲封的‘显佑玄微陛侧真君’，自会一直守在陛下身侧，我，我只有变成石像，才能保持灵力不泄不散，群鬼便，便不敢近你十，步，之，内。”
    一年多前，小皇帝在战场上差点被凿齿箭伤到，他坚持还要上阵，和光替他前往山海异域取来兕皮并做成铠甲，这才抵挡住了凿齿箭的刺穿力；而那颗能吃了能让人的皮肤变得如石坚硬的兕心，和光暗自留下制成药并带在身边---同样是出于潜意识，他想也许会有用上的一日。
    群鬼不甘又愤恨地嘶吼着，咆哮着，有大胆的扑向石像后面的棺材，却在半空边烧成了一缕劫灰。
    华贵而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椁里，小皇帝正闭着眼沉睡，他的眉目安然如静水，显示这是一个真正的、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安眠。
    紧挨棺椁首部的，是一座等人大小、栩栩如生的石像。
    一支拂尘滚在墓道里，积灰慢慢将它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