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红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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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天化日,不知收敛。”
“哦?”鬼一手勾了上楼来的道士,漫不经心道,“有什么打紧的?小可还准备出门,去看看那报恩寺早开的桃花。”
白日阳气太重,鬼魂不适出行。若是那道行浅的小鬼,叫日头一照,直接灰飞烟灭的也不是没有。见不得光,说的就是他们。
沈长绝明知如此,也未阻拦。
“倒是你啊,被小可那伙计惦记上了,只怕不敢再下楼了吧。”笑出两弯酒窝。
笑还没有止住,手腕便被人扣住。
沈长绝一手推开窗门,一手将人一带,从二楼一跃而下。
“你就不像个道士。”鬼抽回手,在街道上悠闲踱着,语气却恨恨的,“都是街坊邻里的,这怎么解释?说道士欠着房钱,被逼得跳楼?”
沈长绝和他保持着一臂距离,步调虽慢,却绝不似那鬼的散漫做派。
目睹刚才一幕的街坊纷纷侧目,又见这年轻道士面色悠然,两人又着实不像欠债追债的关系,耐着性子没有上前询问。只有对门那老婆婆,兴许是平日里卖了鬼不少胭脂水粉,颤声道:“那道士,你怎的拖着人家老板跳了下来?”
沈长绝拱手不答,老婆婆也就没了下文。
鬼似乎分外享受阳光,效仿上了年纪的大爷双手插袖,走得也不必八九十岁的婆婆快上几分。不时被忙着赶路的行人推搡两把,他也浑不在意。三三两两结伴同样前往报恩寺的年轻姑娘,有面熟的,羞羞答答上来搭话,鬼也客客气气回两句,不推脱,也不拉拢。那姑娘也许被伙伴催的急了,抛下个别有风情的媚眼,小跑着走了。
鬼浅浅笑着,眯眼看天,似乎太阳的吸引力远比妙龄少女来的大。
“许是人老了,晒了会太阳便觉得倦。”走进报恩寺大门的时候,鬼这么说。
沈长绝愣了一愣。
并不是老了,是阴气受损。彼此心知肚明。
寺院的红墙黄瓦,几根顽强的野草在墙角下冒出了头。正对着大门的放生池波光粼粼,几尾红鲤向池中水榭游去。风轻柔地送来阵阵檀香,远方可见烛烟袅袅。
方才昏昏欲睡的鬼在将身子隐在寺庙屋檐下的阴影时,瞬间生龙活虎了起来。本塌了般的脊柱挺直,步子生风,面色慈和,端得是恭敬的修士姿态。
沈长绝落后他一步,不紧不慢地跟着。
鬼熟练地穿过一条条游廊。 偶遇庙里的僧人,便侧身让过,合十礼拜。对庙里的香客,鬼却说不上客气。
“那池子下面有个缸。听说把铜板扔进缸里,能交上好运。”鬼指着围着池子的众人,“每日来投铜板的人那么多,积个三年五年的,早就把缸填满了。想来这些人的好运,都变了大和尚肚子上的肥膘吧。”多数人扔下一枚不中便走了,也有的趴在池边,扔完了一串铜板还不肯离开。
“这偏殿供的是观世音,每年的第一炷香可不便宜。那些个没怀上的、怀了第一胎还想怀第二胎的夫人小姐,挤破了脑袋往主持手里塞钱。”虔诚地跪在观音像前的是镇上一户富家的大夫人,钗儿簪儿的满满当当插了一头,俯身磕头时叮叮当当响了好一阵。
鬼的嘲讽淡淡的,让沈长绝想起看着龙虎山上的香客的自己。师傅说自己是年少气盛,那这鬼,又是为了什么?
“你今日,话很多。”
“怨气很重。”
“有吗?”鬼头也不回,绕过偏殿,“小可以往做过傻事,现下见不得求人。”
“几年了?”直接问鬼死了多久似乎不妥,沈长绝也并不打算曲折萦回地问。
“你猜这报恩寺,最出名的是什么?”鬼避而不答,反问道。
没有盼着一本正经的道士回答,自顾自接上:“不是这年年早开的碧桃。”
“是姻缘。”回眸的一瞬,鬼的眼里含着笑。
伸手遥遥指了指:“那边有个老和尚,春天总是出来支个摊子送红绳。都说这红绳戴在心上人的手上,那人便没有不爱你的道理。年年来求的姑娘不知有多少,都快把这报恩寺的门槛踏破……”
“真要踏破了,那些和尚卖红绳来的钱,也够再修上百八十条了。”
沈长绝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却见被一群年轻姑娘围着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小和尚脸皮薄,三两句挑逗下,已是满脸绯红。
“是了,老和尚前些年进了大殿,做了主持。”鬼转身望向大殿,像是看透了其上面相万千的神佛。
大殿门口,身披大红袈裟的老和尚双手合十,遥遥一拜,道了声施主。
鬼扯了扯袖子,躬身回礼。
老和尚又冲沈长绝一拜。
沈长绝回礼,道:“无量天尊。”
“猜我喜欢佛门哪点?”
风乍起,寺庙后庭,落英缤纷。年轻的姑娘嬉笑着拂去落在肩头的花瓣,也有心细的拿了个绣花的锦袋装好,不知要连同几许相思一并送给情郎。
鬼止步桃树下,转身点着沈长绝的眉心,一字一顿:“众、生、平、等。”
看着道士将要皱起的眉,鬼哈哈大笑:“逗你玩呢。我都是个鬼了,管他众生去死啊。”
像是上演了出漫长的独角的戏剧。闲谈,嘲讽,戏谑,轮番来了个遍,也只是一个人在哭,在笑,得不到任何回应。
沈长绝握住他将收未收的手。
春日的单衫既薄且滑,宽大的袖子顺着臂骨堆在了肘部,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一圈腕上的红绳。
满院碧桃灼灼,唯独一株未开。
“谁给你戴的?”沈长绝想了许久,问道。
鬼笑地眯起了眼:“自己戴着玩。”
沈长绝松开手,轻声道:“回去把脸上的妆擦了,看着碍眼。”
鬼一手点在眼角,笑的更欢:“您看不惯这颗痣,赶明儿我就不点了。”
“等这株桃花开了,我们再来。”
“等这株桃花开了,我会再来。”
少年站在树下,轻声说道。
青色的长衫罩在他单薄的身上,显得空空荡荡。远处聚在和尚摊前求姻缘的少女,时有回头瞥向这边。
是个很好看的人啊。刚求了一条红绳的少女叹了口气,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脸上微微泛红。身旁的伙伴唧唧喳喳吵个不休,推搡着说要回去了。少女握了握自己手里的红绳,踌躇了好久,还是没有勇气上前。恐怕,以后自己要后悔的吧。也许自己老得走不动的时候,会告诉年幼的孙女,奶奶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看到了个真心好看的人啊。孙女会问,是爷爷吗。自己摸着孙女柔软的黑发,笑着说,哪能呢,爷爷是喜欢的人,不一样的好看。那个人……喜欢是喜欢,可是不像是在一个世界啊。
少年远远看着那群少女散了。自己好像总是和人群隔着拉不近的距离,不管是站在闹市里,还是走在小路上,心里都是空空荡荡。也许这样,才更向往那些热闹,那些充实。像是在新年里可以拿上三两个鞭炮,笑着和长兄幼弟一起跑到屋外,捂着耳朵听雪地上噼噼啪啪的欢歌。而不是缩在火炉旁,怔怔地看着雪地里的一阵轰响,一阵寂静,一边艳羡着,一边退缩着。
夕阳坠入了山谷,天边绯色如胭脂晕开。几只鸟雀盘旋着,寻找归巢的方向。
报恩寺的大和尚卖了一天红绳,也有些倦了,拢了拢剩下的绳子,随手卷起摊上的布,收了摊子打算去赶晚饭。今日伙房做的是他最爱的素烧鹅,配点花生,嘎嘣嘎嘣嚼着有火腿味。
少年踌躇着,终于鼓起了勇气上前。
“我能……求条红……红线吗?”
“红线?那玩意儿,我可没有。”大和尚和气地笑笑,“小兄弟,牵红线得去找月老。”
少年红了脸,改口道:“红绳。”
和尚将怀里的东西用一手揽住,另一手从中抽出一根红绳,笑道:“和尚我赶着去吃饭,这绳子送小兄弟,就当结个缘。看上哪家姑娘了,悄悄送就成,千万别直接给人家戴上了。”
“我……知道。”少年低了头。
和尚匆匆走了。
“我知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改不了的。”如果一根红绳就能改变人间的情情爱爱,那大娘怎么会成天沉着脸,从京城送来的家书中找着父亲变心的蛛丝马迹。父亲又怎么会在年底回家的时候,喝醉酒后嚷嚷着不知哪家妇人小姐的名字。自己的母亲,又怎么会死。
自己那瘦瘦弱弱的母亲,一辈子也许就勇敢了那么一次。从远在西北的家里逃了出来,怀着三四个月的自己,在暴雪狂风中跋涉千里,凭借着一张发皱的字条,来到了这个南方的小镇。当她轻轻敲响这座老院子的门时,纸条上的字迹已经因为磨损认不真切了,而腹里的孩子,已经被抱在了怀中。
大门打开,出现的却不是曾经山盟海誓的情郎,而是一脸戒备的妇人。
“你找谁?”
“我找……裴郎。”
他对她说过千百句动听的情话,却都是假的。
他不该在千百句假话中,还夹了两句真话。
他姓裴。家住朱仙镇。
昏暗的光线中,绳子的红色显得格外黯淡。一系,一扣,便留在了少年的腕上。
“你不喜欢没关系。”
“我喜欢就好。”
“我喜欢你,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