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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6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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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炎国京城有两大风云人物。连英俊洒脱的赵王爷和写禁书《春柳寻花探阴记》的葛文秀都排不上势头。要说靠得近些的,便要把写《桃庭赋》《游山西西水末》屈鱼数出来,也要把青楼最会吵架的老鸨“彭娇花”数出来。
    但若真正说起来,老百姓也只认同两位:
    一是入牢的“准”驸马叶君敬,为人潇洒,淡薄功名,视钱财如粪土,只爱自在逍遥。不过就是太淡薄什么荣华富贵,两页黑字断了与公主的情缘,为此打入大牢。入牢后死性不改,跟狱卒把酒言欢、称兄道弟,混熟后,他得以偷偷溜出来见老相好玉嫣,被发现后闹得满城风雨。他对那些崇拜他的人赠下一警示:
    “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出自明朝唐伯虎)
    二是风流倜傥秋员外秋子槐,其人高调,挥金如土。最喜欢聚集文人雅士之地,讥笑酸人诗词。除了讥笑他人迂腐不堪,还总以功名利禄比不上美人在怀。如此风流,定然是个惜美之人,于是,他便顺道打起了男子主意,成了“夫闺一双妇闺一对”。他对在外的恶命嗤之以鼻: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出自明朝唐伯虎)
    叶君敬与秋子槐,两人都是怪胎、异类。连当今皇上也无可奈何,你说这叶君敬敢欺君,敢违抗圣旨,去砍他头吧,这小子便会说什么“五海龙王不堪鱼虾之扰,终于痛下杀手。踩踩踩,踩死一只是一只”。加上皇上又怜惜他几分才华,是又爱又恨啊。
    至于季子槐,风流多情,税银供了不少人,再说他也不巴结朝臣,京城内又处处是恶言。只要他的厥词不触犯天威,便准他这个戏子胡闹也并无不妥,皇上自有打量。但最关键是,他怕第二个叶君敬坐在殿上,指着文武百官的脸嚎:“踩踩踩!踩死一只是一只!”
    在当今这个世道,皇亲贵族都惹不起他们的嘴。
    惹不起啊,都是狠角。赵懿轩一想到便焦头烂额,他把青魇送到门口,往回走两步又觉不妥,赶紧出门把人唤回来——
    “青魇,我与你同去吧。”
    这黑虎不熟世情,那万一惹事生非呢?•••那万一呢?
    青魇也烦得很,赵懿轩跟嫁女儿似的舍不得,三步一回头。礼物、拜门帖、冲阵势的马车、丫鬟,还听了吩咐换了身缠枝舞鸾的淡蓝锦衣,现在他去见故人还要贴身跟过来!像什么话!
    青魇拉紧缰绳,乱发用藏金的白丝绸系成马尾,剑眉入鬓,仿佛一个俊美的统领,威风凛凛。他厉声呵斥:“婆妈什么!”转头朝身后的部队说,“带路,走!”
    周围的百姓见了这幕开始窃窃私语,谈这马上的白面俊郎啊,谈赵王爷被此人拒绝哟。
    赵懿轩站在门口脸色一阵青一阵红,身后的小张急忙把王爷请回去,再小眼睛一横,对看戏的众人恼怒道:
    “看什么看!都散了,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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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南季府。
    夏日炎炎,棕红色的府墙内,只穿云霞内兜长裙外罩薄纱的美人躺在凉亭里,喝着夫君重金从西域购买的葡萄美酒,一双眼睛半怒半妒的瞧着另一个院子浇花的男妾,霜瑾。生得比玫瑰艳,笑起来还有几分妩媚,但若不笑则冷若冰霜,清雅出尘。
    霜瑾。一个把谪仙和妖媚融合为一的男人。老爷去一趟淮江,就带了这么个妖孽回来,还是个男的!
    凉亭内的女子突然打碎手里的水晶杯,扰乱了霜瑾赏花的兴致,他寻声盼去,微微蹙眉头,宛若西施,美艳不可方物。他放下木桶,侧身对身后的侍从道:“小鱼,你去瞧瞧。”
    小鱼是伺候霜瑾的侍从。主子说过,他才进府,千万不能树敌,所以有事让小鱼要挡,小鱼莫要怪他。
    小鱼是霜瑾亲自挑选的贴身小奴,心中也想着主子,知道他的无奈和好。霜瑾这么说他不敢怠慢,小跑去凉亭,悻然领灾。
    “晏夫人——”
    晏夫人既然不能把怒火发泄在霜瑾身上,最起码也要折腾折腾这小奴。她的丹凤眼轻轻一勾,抬起半身,金莲玉足坠下,薄裙洒了一地:“哎哟,”她嘟起粉色的唇,红指甲轻轻拂上小鱼的脸:“连男婢都如此肤嫩清秀。”
    小鱼年方十六,他比晏夫人矮一个脑袋,便觉得一个偌大的影子压下来,连气都不敢出。他攥紧手,低下头,闭着眼抖:“晏,晏夫人。我帮您清理碎杯子吧。”
    晏夫人指甲用力,干脆一巴掌下去,“啪!”
    小鱼被打蒙了,他捂住脸,但女人的手印比他手大,红霞半边天遮也遮不住。
    他睁大一双核桃般的清澈大眼睛,一圈水雾不断打转转。委屈的痛塞在喉咙里,挤得只能“呼——哧”“呼——哧”的哽咽。
    晏夫人收手,斜坐下来,薄纱勾勒长腿。她轻轻拍着胸脯,目光飘向另一侧。小鱼忍啊忍,终于没忍住,一滴泪水砸落下来,他急忙擦,结果刚擦完又开始流泪。
    晏夫人倒杯葡萄酒,注视杯子里紫红色的倒影,生得如此风韵娇媚,无奈何红颜易老,再好的皮肤也终于要抹水粉胭脂了!
    她抬眼,像条毒蛇在吐信子:“我美吗?”
    “美。”小鱼声音沙哑,轻薄的身子像秋天残挂树梢的叶子,无情的风不断吹打,仿佛要将他吹下来似得剧烈颤抖。
    不能哭,绝对不能哭。
    晏夫人将脸靠在手背上,声音柔下来:“比你家主子还美吗?”
    小鱼水汪汪的眼睛终于包不住泪,他扑腾一下跪在地上,只是倔强着小脸,咬住下唇,一句话也不肯说,泪水哗哗的流,像江入大海,只是不断滔滔,委屈的很。
    傻孩子傻得可怜。
    晏夫人等了他片刻,这作死的小杂种竟然只是跪着,一句话也不说。她怒急,拳头大的水晶杯乘着酒水被她推下去,先炸开的是碎片,混合着晏夫人的尖叫:
    “来人啊!——给我关紧柴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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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我关紧柴房里!”
    青魇的部队刚刚到门口,林侍从正准备拉门环敲,突然从里面传来一声如同狮吼的咆哮!
    他顿了顿,手里的拜门帖差点落到地上,还好他挺直腰板往前一挤。“呼!”嘘口冷汗,他回头看大部队,大家都没有瞧他,都吊直眼睛望着什么也没有的空中,包括青魇——
    “咳咳。”林侍从镇定一下,敲门了。
    大门敞开,出来两个守门的壮汉。林侍从递上拜门帖,贴烫金,刻了赵字,下面还有一条飞舞的龙印。
    原来是赵姓皇家,不用问,随便一个他们也怠慢不起。急忙殷切堆笑道:
    “有何事?”
    林侍从也挤着笑道:“有一名故人拜见,你们家秋老爷可在?”
    “老爷在。我回屋请命,还望诸位海涵,稍等片刻。”
    说了一长串话,无非就是等。
    先去一个。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回来虔诚笑道:
    “请随我进来。”
    林侍从带领大部分人去后门卸车,车上的礼物王爷吩咐必须送到。青魇则与女婢从正门进去,一进门,女婢便端熏香、拂尘、帕子为青魇端正庄严,小心伺候,如同王爷亲临。
    青魇吞口气,听说这些繁文缛节叫礼仪。正所谓入乡随俗,可他忍得辛苦,有种度日如年之感!
    女婢整理完毕,弓腰退下。
    青魇烦躁,负起双手踩上前殿的阶梯。那领头的守门壮汉倒也耐心,摊直双手:“请阁下这边走——”
    绕个圈,穿过红阁便是中堂。中堂门口有一棵柳树,树后红瓦彤壁,朱梁紫柱,房颈两头有坐狮,气派非凡。门匾烫金字:福丰殿。
    “老爷正在处理事务,稍等片刻。”
    等等等,又要等!
    这穿布衫的人说得轻巧。他既然已经打开了福丰殿的门,凭什么不让进。这世间还没有他青魇进不得的地方,亦没有这么多规矩的地方。何况他已经遵守了这么多事项!只是见个人,也忒麻烦!
    “滚开!”
    青魇手臂一挥,两扇槅门大开!他却被室内炸出强光刺了眼,害他忍不住眯上——
    “老爷,你要为奴家做主啊——”先入耳是女人的嗲声。
    青魇瞥回眼睛,金碧辉煌的殿内,人群涌动,他一眼就认出了坐在中间那张黑木老爷椅上的人。
    门开了,白色的光泻进来。众人回头,有恼怒,有惊艳,有奇怪,亦有迷茫的。就是无一人欣喜雀跃,也无一人起身相认。
    男人随意一瞄,瞄过头他把视线一收。继续对跟前拉拉扯扯的女人说:
    “此事以后再议,有客人来了。”
    女人衣着暴露,她放开男人的手,瞪直丹凤眼瞧门口,结果双眼一缩,倒是骇住了。
    殿内数十人,他们彼此捂耳窃窃私语,都说道:“像,太像了。”
    青魇拉一角衣摆,伸出腿跨进来。强烈却柔软的日光为他染上一圈奶白,他轻皱眉头,头发在脑后飞扬,阳光慢慢拉长,仿佛他的披风,从门外,一直延伸进来。
    于是又有人说:“不像,根本不像。”
    他根本不像人。
    有人说他像宛如谪仙的冰霜美人霜瑾,但他走进来后,那磅礴如洪的汹涌气势,亦有擂鼓厮杀的紧迫感,卷卷长江,泯灭不绝!最让人难忘的是,他锐利眉目下的一双专注的眼,月波暗动,削冷静谧,仿佛追逐猎物的野兽。
    众人所感觉到的•••分明是一头猛虎!一个王者!
    有人忘了眨眼,亦有人忍不住跪在地上。就连被说容貌极像的霜瑾,坐在椅子上也忍不住靠住扶手!
    他是谁?
    他是谁!
    他究竟是谁!!
    一团团的疑惑在人们心中点燃,他笔直的往中间去,直到男人跟前,他身上的气势才卸去,转眼煮沸一锅红豆,入骨是相思。看见青魇这种神情的只有三个人。一是晏夫人。二是被晏夫人抓住胳膊的小鱼。
    第三个,是一脸病容却依然秀丽,清雅如槐花的他。
    青魇难以自处,十三年。他捧住秋老爷绷紧的脸,在对方疑惑的神情下,降身下去,口口相接,两片唇,柔软。探入。彼此撕口缠。动情时难以把持,青魇强行欺压上去,对方亦抚上他的后背。
    “•••”
    陷入死寂的人们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这算什么??
    ——幻觉?
    直到唾液和喘气声实在太口口,众人才醒悟过来。
    ——真实!
    晏夫人抓住轻薄自己夫君的神秘男子,也不知使了什么蛮力,居然把青魇的身子拉直了。
    不管他是什么人,居然胆敢在自己面前•••在自己面前•••
    晏夫人涕泪,一巴掌挂下去。“啪!”
    青魇的脸被打歪,还被抓出四道血印。他是不懂,不过却不生气,似乎还有点茫然。他巡视四周,才发现原来有这么多人。他缓缓移回目光,季子槐瘫软在椅子上,双手抓住扶手,仰着脖子,笑得特别下流:
    “想不到我有这么好的福气。咳咳咳!”
    季子槐眯着眼睛:“也不知道是谁家将军,•••呵呵,如此热情,晓得季家老爷喜欢男子,便主动送上门来。”
    青魇不语,来了五六个壮汉将他后背围住。
    季子槐站起来,与青魇一般高大。他喝醉似的笑,眼迷离:“哎呀,有些看不清,”他往前走两步,左看看右看看,似十分雀跃这个送上门的美人,大笑道:“来人啊,快去布置喜宴,老爷我今日便成亲!”
    他左手攀上青魇肩头,嘴巴在右边吹风,两人靠的一丝风都吹不进:
    “美人,咱们今天晚上就洞房——”
    青魇一动不动,疑惑得抬高一边的眉毛。只记得季子槐唯唯诺诺,不曾有过如此大胆的时候。
    他想动,但季子槐死死的抱着。他以为,多年不见,季子槐也吃了苦头,此番相见,想必是忍不住吧。
    青魇心里觉得好笑,直到有人问:“老爷,原来您早就和他•••嘿嘿嘿。”
    下流的人,自然有下流的侍从。
    “胡说八道,”季子槐先咳几声,手顺着老虎的背慢慢往下摸索,青魇有一种古怪的感觉:“我今日才认识他。”
    闻言,青魇浑身一僵,可这季子槐像张纸,不管他靠也好,抱也好,终究是没有重量的。但凭他这句“才认识他”,青魇便浑身乏力,胸腔闷疼,脑子藏了一窝马蜂,嗡嗡作响。压得他身子如千斤坠,往前面倾倒。
    季子槐发现美人投怀送抱,身子倚靠过来了,他急忙抱紧,左手刚好停在腰上。不过这男人不比女人,男人少说也是百来斤,这么一压,季子槐呼吸都困难了,他只好打趣道:
    “美人啊美人,莫怪季某不解风情,实在是久病不愈,你这身子全靠下来,莫不是让我早做风流鬼,死也倜傥?”
    青魇鼻子一皱,把这块黏糊的牛皮糖狠狠推开。季子槐吃力往后退,跌座下来,一脸困茫。
    怎地说翻脸就翻脸?
    既然说不相识。青魇往旁边一抓,把跪在地上,半张脸都肿了的小鱼拉起来。“咿呀!”小鱼吃力一叫,青魇稍微松力,凶巴巴的脸叫这个孩子怕得抖肩膀。
    那好,便找个人仔细问问。你是何年人,何时来了京城,家乡又在何处!
    “跟我走。”说完,青魇便扯直了小鱼胳膊。小鱼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这位大哥哥,虽说有几分像主人霜瑾,却完全不温柔,满身煞气,叫人害怕得紧。
    “想走?”家丁围成圈:“季府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青魇再扯一下,这少年居然往后退。他不想耽误时间,干脆手臂一扫,把小鱼抱在怀里,紧接着躲过其中一个家丁的手,横扫下腿,倒了几个人,他再起身一跃,跳了一丈高!
    衣袂如帜,轻如蝴蝶,足间一点,踩过众人头顶,扬长而去。•••顺便还把门带上。
    “哐当!”两股风把门吸合。都说此人是仙人,或是山精妖怪。
    殿内吵翻了天。季子槐只是靠住椅背,心事重重,也不下令追捕,晏夫人干着急,在老爷耳边说风说雨,老爷一个劲笑,只是说“没有大碍”。
    丢了仆人的霜瑾端座椅子上,他时不时看看吵闹的众人,时不时看看季老爷。说巧就是巧,偶然间,霜瑾回头,眼白明明瞥到季子槐抿唇,再猛一看,季子槐又跟哭泣的晏夫人说话了。这种不经意,让霜瑾的心冷了。
    霜瑾不是傻子。可他却猜不透季子槐。他的心很远,很静。这些戏,这些闹,仿佛都在台上。如此渺茫。但是他与这些吵闹的戏子一样,有一个疑问,一个矛盾:
    这个男子是谁?
    老爷抱着男子时,眼里分明吹起了令死灰复燃的狂风,扒开了浑浊与遥远,留下了湖中明月,干净得一望水底,深藏的,是万缕寒冰!与嘴弯的一丝惨白的恶笑。
    相识,不相识。只是冤鬼索命罢了。
    霜瑾以为,这京城•••怕是又要腥风血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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