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三 宫 【烛心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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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轮转王第十殿。
转劫所八十一分殿,判官、官吏设案记事,差役押解行走,终日熙攘。
刚自四桥边送走天官仙驾的官差本为轮转王掌事,回了主殿,一抬头便见独自于案前伏笔的轮转王,忍不住出声嗟叹,头儿果是先见,先见……
轮转王却似被惊起,猛抬头,英挺威严的面目刹那愕然。
掌事唬了一跳,收声走近,才觉自家主子伏案许久,笔下堕落生册却空空如也,只余几滴自笔尖滴落的墨汁,执笔之人似也未觉。
掌事顿时黑了脸。全地府皆知轮转殿公务最为繁重,轮转王再发呆下去,这满桌摞如山丘的案卷又要官差们集体加班加点了。
轮转王见状回神,歉然而笑,打发掌事干活去了。
待又剩一人,轮转王搁笔而起,立于窗前,抬眼望。
冥府的天,终年不变的幽沉晦暗。
轮转王的双眸却似看透云层,见着更遥远的地方。
他知,方寻来转劫所叙旧的青年已随遗花宫仙驾而去,重回天上。
心中却仍回荡着多年老友的声音。
我又来了。
还说我执,你不也是,分明在苦等何人,骗不了我。
看来的确不像,但苦不苦,只有你自知了。
回天庭一趟,认识了个点头之交,是凌霄殿上念诵新吏名册的礼官。新登天箓之神吏,一个个都得先过他的眼,倒是和你这职位相像得很。等人,再好不过。
另一头,掌事被差去办事,步履匆匆经过孟婆庄,却被嘈杂之声顿了脚步。
打眼一看,人群正中分明是位大族少爷,俊秀文儒,衣冠楚楚,只是瘦弱,正缠着孟婆不知争执什么。
孟婆虽无官职,却为地府立下汗马功劳,与各官差也是交情深厚,掌事见状赶紧上前。
少爷倒也知书达理,一问之下娓娓道来。
家住南海某州,祖荫深厚,世代大户。身为独子,生来病弱,常年卧榻。父辈怕其夭折,家业无继,延了同族子弟为养子,更让少爷得以人生尽欢。虽如此,却少知礼,慧过人,从不曾依仗家业欺侮贫弱,常随母亲乐助布施,更得州民爱戴。二十岁上得遇心仪之人,相交三年后忽得失心疯,日日道是心上人未死,定要寻回,家人寻遍州郡却不得,才知本无此人。未过三十,心力交瘁,卒。
少爷叙述完,孟婆又对掌事叹了一声,道,这孩子心眼实,本有个难得官家好胎可投,偏定要寻到心上人,于地府逗留过久,失了时机,迷于黄泉道雾障之中已近一世。如今不知如何寻回此处,又来央我找人。
掌事心下感慨,取了随身簿册,问了少爷所寻之人之形貌家世,从头翻到尾,愣是寻不见记载。
众人都劝道或许此人早已投胎,少爷依旧不肯。
许久,忽一阵香气四溢。
长生烛,万年灯,白如霜雪鲛绡纱。
孟婆见多识广,摒开众人,向着隐于灯火纱幔之中的贵人盈盈一礼,道,恭迎烛心宫宫主。
余人一听,赶紧跟着跪拜,复又四散而去,只剩了孟婆和官阶较高的掌事,还有个愣头愣脑盯着纱幔里头猛瞧的少爷。
烛心宫宫主温如珠玉的声音缓缓传来,你投胎去吧。
此言一出,三人俱愣。
少爷知是对己而言,焦急问道,为何?
宫主继续道,此处既已无人,再等无用。同为生人,既有前缘,定能再遇。若不然,前缘耗尽,你再投胎,也遇不上了。
少爷双眸闪亮,紧紧盯向层层纱幔。
白纱起伏,灯火明灭,只是如何都瞧不清里头人长相。
少爷终于轻轻舒了口气。软了目光,眸里水盈般的光亮却更甚,轻叹般道,好。
掌事也松了口气,搁下手中活,赶紧先带着少爷回转劫所,交代投胎事宜。
只余了孟婆,烛心宫宫主,和于此时感应仙炁而来的轮转王。
孟婆不言,轮转王不言,宫主亦不言。
良久,宫主开口,吾有事相求。
孟婆已笑,道,就算多灌他一口忘尘酒,不愿忘的,终会记得些许。
宫主沉默,半晌点头,复又开口,他寻的人,或许是我,也或许不是我。
话音未落,轮转王与孟婆眼前白光一现,身已异处。
水晶筑就,长生烛明,海上龙宫。
宫主一身银白鲛绡,屏退宫人,领了二人入座,亲手斟上茶水,道,这儿,便是烛心宫了。
说时,偏了侧颜回眸一笑,已可倾城。
二人静静听。
古有魔尊,盘踞南海,为虐四方。南海鲛王深虑人间疾苦,双目泣下,泪化双珠。天感其诚,发兵封魔,取双珠化作人形,值守烛心宫。
双珠貌极似,性子却一温婉,一自我,相伴千年,情同兄弟。一掌日,一掌夜,日夜交替,护佑南海,以心为烛,照耀世间。
百年前,魔界异动频发,魔尊已有酲醒前兆。
掌夜日间得了空闲,下界查探,正值人间庙会,热闹非凡。
人群熙攘中,忽被人拍住肩头。
回眸一瞧,原是个弱冠少爷,俊秀文儒,衣冠楚楚,只是瘦弱。
少爷本已略微忐忑,见了掌夜容颜,更是恍然收手飞红脸颊,支吾出声,姑、姑娘……
掌夜心下不快。他与掌日虽为天神所点化,并无雌雄之分,但素来地位尊贵,如此被称作姑娘还是第一次。
刚要出声,少爷却先一步低头伸手,将个物什送至掌夜眼前,道,此物当是姑娘所有,前些日子为我所得,今日……啊,是姑娘掉落于地,我恰巧行经,出声唤时姑娘已走远……
少爷还低着头一径解释,掌夜已接过发簪端看。
蓝琉璃素簪,世间难有,确是掌日前些日子夜出查探时所遗之物。
当下出声言谢,掌夜收了发簪,径自离去。
回了烛心宫,掌日见了发簪,惊问来处。复又责怪掌夜处事不周,于夜间专程下界,寻那少爷致谢。
少爷身为世代大户独子,路人一听形貌便知。见掌日寻入府中,少爷讶然,赶紧招呼落座,也不介怀日间之事,笑得欢快,引得掌日想要致谢,也不知如何开口。
少爷问,簪子呢。
掌日取了素簪,少爷接过,小心簪在了掌日髻上。
少爷便笑得更欢,两分傻气,更显十分诚挚。眸光水盈,看定掌日,道,果然好看。
掌日忽垂了眸,心头恍惚,不知如何作答。
少爷继续笑道,此物非凡,姑娘看来并非富家,当是家传至宝,此番遗失,定是焦急得很。可惜当夜只见过姑娘背影,无法嘱托寻人,只得一得空便守在路口,只等姑娘寻来。
掌日愕然。簪子遗失已有时日,本不放在心上,却不想被一介凡人挂怀至此,日夜守候。感慨之余,明知不妥,却无法拒绝少爷同游之约,告辞离开。
相交相知,从此时始。
掌日夜间相伴,掌夜日间相陪。
少爷虽已知不是姑娘,对二人身份及实为二人之事,从未察觉。
掌夜本只是顾虑掌日心情,也好奇少爷缘何能叫掌日挂心,却越是知交,越觉这凡人性子良善,行事有趣,反比掌日更与少爷走得近了。
天性使然,掌夜时而捉弄少爷。少爷道了句,你瞧,咱们可算莫逆之交?他便答,对,只差举案齐眉。
少爷愣了愣,忽四处寻找,寻不见搁盆碗的小托案,便将房里搁花瓶的茶案用双手举在掌夜身前,一边累得气喘,一边笑得开怀,道,瞧,举案齐眉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魔界异动更甚。
烛心宫担责更重,两位宫主与少爷的交游自是少了。忙碌间,掌夜心头忽惊,掐指一算,白了脸色,化作神光,直降少爷房中。
袒胸露乳,正将少爷逼入墙角的妖娆女妖登时尖叫逃离。
掌夜步至桌前,取了留有余温的茶盏一闻,皱了眉头,又瞧向犹蹲在彼处抱头连道不可的少爷,不禁笑出了声,道,喝了迷魂汤,还有美色当前,你竟能忍住,当真叫我刮目相看。
少爷听见熟悉人声,讶然抬头,显仍神魂迷惑,双眸带水,盯着掌夜愣了许久。
掌夜只得带笑走近,半蹲在少爷跟前。
少爷终于抬手,抚上掌夜脸颊。指尖触及一刻,竟扑朔落下泪来,紧紧看进掌夜眼眸,道,我以为,你不来了。
掌夜微愕,半晌才应了一声,嗯,我来了。
少爷便又笑了。仍是呆呆傻傻,却由衷欢喜,重重一声,嗯。
掌夜不答,心却软了,抬手抚了少爷手背,口中嬉弄道,美人投怀送抱,你怎不干脆收了。
少爷正色道,不可。又重复一句,不可。
掌夜道,为何。
少爷道,我见她满目妖娆,并非良女。
掌夜知他虽信鬼神,一介凡人,辨不出妖仙,便继续道,若真是良女呢?
少爷却更为正色道,那便更不可。好姑娘,都该有个好归宿。
掌夜愣了愣,本想问你怎不算个好归宿,出口却变作,那你的归宿呢。
少爷闻言,直直看了掌夜许久,垂眸,轻叹般道,我心里,有人了。
掌夜心头一惊,不觉五味杂陈,沉默间扶了少爷起身卧榻,正要给少爷宽衣,少爷竟支撑不住,呕了掌夜一身。
鸡飞狗跳好一会儿,少爷终于沉沉睡去。
掌夜低头瞧一身狼籍,感叹。再瞧天色已入夜,掌日当可得空闲,便先回烛心宫更换衣衫,央了掌日代为照料少爷。
掌日自然应允。
夜半,少爷醒觉。瞧见床头守候的掌日,一时以为梦中。
掌日偏了侧颜回眸一笑,已可倾城。
少爷呆呆坐起身来,忽将掌日拥入怀中,渐次收紧。
声音自掌日胸前闷闷传入耳中,道,你怎不问,方才我为何呕了你一身。
掌日一怔。
少爷自顾道,因为我怕我忍不住,就变成现在这样。
掌日忽乱了呼吸。
少爷继续道,你又怎么不问,我心里的人,究竟是谁。
掌日不答,少爷已抬起头来,紧紧看进掌日眼眸。
掌日撇开头去,却叫人将颊上飞霞瞧了个一清二楚。
少爷便笑了,松开怀抱。
掌日趁机匆匆逃离。
烛心宫。
掌夜正欲出宫接替掌日,却见掌日仓惶而归。
与掌夜对上目光,掌日当即转开眸去,径自回宫。
掌夜静静看着,不语。良久,复又看天。
他问少爷归宿,又何尝不是希望那人的身边,永远留一个他的位置。
可他再无机会,也无心去问,那人心里的人,究竟是谁。
就算答是他,又是这个他,还是那个他。
掌夜看向天外,南海的深处。
笑了。
一月后。
大雨滂沱,日如黑夜,人心惶惶。
只有掌夜心知,此为天裂。封印南海最深处千万年的魔尊,即将酲醒。
他偏了侧颜回眸一笑,最后一次倾城。
面前少爷见之呆怔,不知所以,已晕红耳际。
掌夜将少爷带至此处郊野,留了这么个笑容,又说了句,好好看着罢。
随后径自前行,再不理身后少爷呼唤。直到远了,方听见少爷一声惊叫。
惊叫声前,掌夜已抬头。
一道漆黑裂痕已自天空显现,内中道道天字封印回环交叠,光亮闪灭,已近力竭。雷光伴着魔尊低沉嘶吼,震慑人心。
掌夜面上浮现的笑容,却忽僵硬。
因他突地看见,裂隙之下,雷光闪处,一道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身影,正冲着他微笑。
掌日。
正是白日,本应镇守烛心宫的掌日却站在此处,冲掌夜微笑,复又看向更远处,几近癫狂的少爷。
掌夜忽明白了。
掌日要代替掌夜,以身为祭,填补缝隙,重封魔尊。
狂风暴雨中,癫狂的少爷呼号着弃伞疾奔向掌日,竟不觉,已与不远处的掌夜擦身而过。
掌夜也明白了。
掌日同样要代替掌夜,用最优美与决绝的姿态,为自己挖一座坟,永留心上人心中。
也从此,再不能出现在心上人面前的人,换做了掌夜。
与少爷相交相知之人即将随风雨逝去。不论留下的是谁,都不是原来的人了。
雨后初晴。
南海州最大户人家的独生少爷患病卧床,得了失心疯。
而烛心宫宫主只余一人。
日日夜夜,以心为烛,照耀世间。
长长听完,孟婆与轮转王两相叹息。
孟婆道,你与掌日为上界点化,本非仙圣,以身相祭,早已魂飞魄散,六界除名。即便你愿让他们再续前缘,让那孩子投胎去,也寻不到掌日。
宫主道,我知。
轮转王道,又为何。
宫主笑了,道,你们可知,为何天裂提前出现,又为何,恰好是在掌日值守,而我带着少爷行至郊外时候。
两人一惊,心下了然。
宫主迈向窗前,负手而立,望向茫茫沧海,道一句,我不过是,偿他人的情,还自己的债。
轮转王,第十殿。
回了孟婆亭,孟婆与轮转王相视,同时苦笑。
即使不是掌夜一己之私擅自破开天裂,也会由掌日破开,或由魔尊自行破开。
而掌夜与少爷皆非仙圣,是会生,会死,有起,有灭的。
却都选择了偿他人的情,还自己的债。
或许皆不过是留下之人,将自己锁进了各自的心中。
孟婆自顾为二人沏了茶水,道,那你呢。
轮转王又看天了。
冥府的天,终年不变的幽沉晦暗。
轮转王的双眸又似看透云层,见着更遥远的地方。
许久,笑了,开口。
比起无情可偿,无债可还,又是哪一个,更好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