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三 宫 【引弦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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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弦宫,名为宫,实也不过是凌霄殿偏殿,供仙吏办公休憩之所。
礼官长居于此,已不知多少年头。
日上朝堂,夜理箓卷。得登天箓之神吏,一个个都得先过他的眼。
闲而无事,或引弦一曲,或如此时一般,立于凌霄飞檐,放眼而望。
白云苍狗,亘古悠悠。
斩妖台,初利殿,东天门。朝会殿,接引殿,南天门。兜率宫,封神台,西天门。后花园,瞳卢宫,北天门。
斩妖台上,年轻的仙吏天将们闲来嬉闹,切磋武艺。后花园两侧,遍开红桃的灼华宫与遍开白杏的遗花宫相映成趣,曳曳婆娑。
视线,便落在了遗花宫。
礼官与当代遗花宫宫主,也算多年好友了。
他知晓遗花宫之事,也知好友已带回了私下冥界的上代宫主,便是打算待罪宫中,一同面对了。
一晃二十日。于人间,便是二十年。
好友的声音似又响起。
我带他回来了。
不知。该如何,便如何。
我从来不懂,到了如今仍似不懂。但我总觉得,你该是懂的。
此番下界,去了地府第十殿。千万命册皆自轮转王眼下而过,因果轮回,前世今生,与你这职位像极。若要等人,你俩殊路同归。
礼官清俊的面上,微笑缓缓绽放。
抬手,一纸诏书于光中浮现。
上书天字,符印犹新。
百年已过,魔尊再醒,南海天裂。
全地府皆知,南海怕是又有异动了。
百年前为烛心宫大宫主以身相祭重封的魔尊,如今更显躁动,杀气自尚未显现的天裂缝隙中凛凛而出,怨气冲天。
不过这一次,冥殿诸王倒是没了此前焦虑。既怨气冲天,自已惊动天庭,上界调动过万天将云集南海,连轮流驻守南天门的天王都秉旨下界了。
虽不至焦虑,冥殿诸王也不敢怠慢,各自抽空,巡视人间。
这一日,轮到轮转王。
正值人间庙会,热闹非凡。
轮转王本御风而行,忽觉仙炁逼人,竟连见惯场面的他都变了脸色,当即循了源头寻去。
现作人形,落定处,面前不过是一独自游玩的可爱小儿。金项圈,福字褂,圆嘟嘟粉嫩嫩,只一双墨玉双瞳,静静瞥向轮转王。
一瞥之下,轮转王的面色竟更白了些,差些便要直挺挺跪拜下去,道,帝……
童子的声音却阻了他的声音与动作,道,我要那个。
轮转王起身抬头,顺着童子指尖一瞧,不觉差些笑出了声。
看着新得了一串冰糖葫芦而甚是自得其乐的童子,轮转王也不禁少了许多拘谨,与童子一道前行,只不知该说什么。
童子却先停了步伐,看向一处。
轮转王随之看去,不远处,竟是二十年前一面之缘的烛心宫宫主。
宫主秀美依旧,只是面上疲倦,显也担忧天裂之事,于此查探。
再一晃眼,轮转王一愕。
人群熙攘中,宫主忽被人拍住肩头。
回眸一瞧,突地目光震颤。
面前弱冠少爷,俊秀文儒,衣冠楚楚,只是瘦弱,奔得气喘。见了宫主容颜,更是恍然收手,飞红脸颊。
未等少爷支吾出声,宫主蓦地开口,我不是姑娘。
此言一出,连宫主自己都愣了一愣。
少爷也一愣,似有失望,却不知为何更是坚定,将个物什送至宫主眼前,笑道,无妨。我终是追上了。
宫主看去。
金珠素簪。当是方才所遗。
恍然忆起前尘,心头汹涌,一时茫然,未言未动。
少爷却径自笑,拉过宫主手腕,将发簪置于宫主掌心。目光柔软,眸里水盈般的光亮却更甚,看定宫主,轻叹般道,不对,虽是初见,却该说是,我终于找到了。
宫主不解,与少爷对视。
少爷继续笑,我将你遗失之物还你,你也将我遗失之物还我,可好。
宫主心中悸动,眸光刹那翻涌。
他知道孟婆并未食言。给少爷喝下的忘尘酒多了一满勺,甚至更多些。
仍是那句,不愿忘的,终会记得。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隔着发簪,宫主回握少爷掌心,收紧。
偏了侧颜回眸一笑,再度倾城。
轮转王看着两人一道融入人群的背影,叹了一声。
身侧童子却笑了,道,你看。
轮转王低头,面前一本御册天书,悬浮半空,金光宝气,凡人难见,赶紧接过。
童子继续道,你可知,那少爷迷于地府黄泉道雾障之中近一世,是如何寻回孟婆亭的。
轮转王讶道,难道是帝君……
童子点头,对,是我带他回去的。
轮转王了然。天界帝君所为,地府自然难测。
想间,翻开天书。
天书,当真是无字。
心中欲见之事,历历浮现卷中。音容笑貌,直如亲见,远非文字所能详。
二十年前烛心宫宫主所述往事,幕幕眼前。
本已知晓,轮转王并无多大感慨,转眼却瞧见天书一侧,自己的名号已镌刻上头。再一瞧,更是一惊。那少爷的魂名,竟刻于轮转王之前,时间,更是早在二十年前。
童子道,此为天书,自非人人可查,阅卷之人,尽数留名。
轮转王立时明白了。
在带少爷回孟婆亭前,童子竟愿让个凡人之魂得查天书。
也明白了,为何少爷看着现身孟婆亭的烛心宫宫主,目光灼灼。
前尘往事,少爷早已知晓了。
却仍愿依了宫主所言,重回人间。
童子的声音继续道,我本是为遗花宫之事入冥,随手救下一魂罢了。不料那魂看完前尘,却不至十分惊讶。对我道,其实他早有察觉,所以他前世并未得失心疯,癫狂寻人,是已猜到,或许还有一个,尚在人间。
半晌,轮转王道,待阅完天书,得知心上人果真仍在,才又缠着孟婆找人。否则,早该投胎去了。
对。童子笑道,所以他从来都知道,心里的,究竟是哪一个。
他守了他三年,他却等了他三生。
轮转王长叹。
童子望向熙攘人海,道,看,他们仍是再遇了。缘分,有多少,便是多少,莫强求便好。
轮转王心头念闪,沉默许久,开口,遗花宫之事……
童子却先道,你可是要为老友求情?
轮转王点头。
童子晃了晃手中糖葫芦,冲轮转王无辜又狡黠地一笑,诶,既然已经收了贿赂了嘛……
话音未落,笑颜已随身影,消失于人海之中。
半晌,立于原地的轮转王终于笑出了声。
他自是不必担心童子周全。虽化身童稚,然身侧两员隐于空中的紫光大将,容得何人唐突。
又是许久,轮转王看向天空。
人间的天,青云白日,浩荡长空。
终于决然敛眉。
御风而行,穿透云层,直向更遥远的地方。
南天门。
所有天门,唤作门,实则仅有玉柱飞檐,是没有门扇的。
南天门,便是其中最为华美宏伟的一座。
柱上金鳞耀日赤须龙;桥上彩羽凌空丹顶凤。只平日里顶梁靠柱,持铣拥旄的镇天元帅,和执戟悬鞭,持刀仗剑的金甲神人暂离职守,下界对付南海魔尊去了。
礼官立于门内。
往前一步,便是长长天门道。再往前,上仙私下凡间,罪责尤重。
他却微笑了。
因了好友一句无心之语,或要走上比好友愈加难悔之路。
抬手,指尖尚未触及白玉门柱,忽觉门外灵驾降至。
来人尚未露面,仍是刹那了悟。年深日久,熟悉如许。
礼官不觉颤声开口,你来了。
轮转王站定礼官面前,沉稳声线,百年如一,道,来了。
相视,凝眸。
每一世,彼此的面容都有些微改变。唯一不变的,便是一眼认出,确认无误。
一门之隔。面对着面。
许是默契,两人都不曾提步,去跨过这一座难得无人值守的天门。
哪怕仅需一步。
一站,一坐,各自背靠玉柱,你问我答。
他道,南天门前不久修了一回,众仙家只得暂从北天门出入,可累坏了毗邻北门,帮忙接待的瞳卢宫宫人。
他道,黄泉道旁彼岸花盛,亡魂迷智,本不会采,近来却被人折了好许。一查,是个新进鬼差为博佳人笑,如今被夺了俸禄,种花去了。
他道,时有仙君或下界修行之人,上天为患病之生人求取灵丹妙药。琼浆玉露唯天人可饮,便常赐蟠桃,可保凡人十年安康。
他道,方批了本堕落生册,原是某三十三天九龙太子,染指宫女,致其含恨而终,故被贬下凡,也不知你认不认得。果真天上人间,终是相似。
他道,我掌诸仙住行,故意安排前代宫主重回遗花宫,不过是想看看,若你我皆身在天庭,又将如何。
他笑,嗯。若你托身凡胎,落于我手,我也会百般刁难,将你留在身侧,不放轮回的了。
絮絮而语,不提当年。
就算提了,也无事可说。
哪一世,他为君,他为臣。他于大婚之日大赦天下,却于洞房之夜错喊他的名。他于万里疆场以身殉国,片字未留,只余掌中他亲手赠与的平安符。
哪一世,他为富家子,他为贫家郎。他求娶花魁不惜千金买笑,他助好友夜半传书感染风寒。红事接白事,谁泪落难抑。
哪一世,他为文臣,他为武将。联手推翻前代暴君,扶立新主上位,却于天下安定之时为新主忌惮,同日下狱。相视大笑,共赴刑场。
一世又一世。
童子道,缘分,有多少,便是多少,莫强求便好。
可他与他,是不论生,不论死,不论起,不论灭,都无缘的。
此时的两人忽似都明白了。
或许这一扇门,两条道,殊路不归,才是最适合他们的结局。
无情可偿,无债可还。
余下的一世又一世,能如此这般,已可。
终是一句对白,别了。
嗯,别了。
冥府的天,终年不变的幽沉晦暗。
孟婆自座中抬眼一望,便见着个缓步行来,面带微笑的轮转王。
孟婆讶然而笑,道,有何好事?
轮转王想了想,忽答一句,回来,继续为个又开明又爱吃糖葫芦的头儿鞠躬尽瘁。
孟婆一愣,轮转王已笑着错身而过。
孟婆便也笑了,摇了摇头,看了看天。
轮转王已不再看天了。也不再追寻更遥远的地方。
而孟婆眸中终年不变的天,似也莫名带了些新鲜而悠然的味道。
她想,是不是天地也寂寞,才道化万物,充填人间。
求不求,予不予,得不得,舍不舍。
在一座座心与身的宫殿里,缓缓轮回,遥遥相系。
岂非万幸。
千劫未尽,故人犹在。
不过笑待。
天地作古,日月成沙。